新宋(校对)第28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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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府可不止一人。”蔡京此时铁了心要敲开王谷这扇门,竟是毫不相让,“世用兄,若说你不知道‘庆父’是谁,为何你这一个月内,竟与太府寺一个小小的九品录事打得火热?”
  “元长!”王谷猛地涨红了脸,腾地站起身来,抓起放在桌上的扇子,冷冷地说道:“告辞了。”说着将手一拱,便要辞去。
  “那是没用的。”蔡京连身子都没有动一下,端起茶喝了一口,沉声道:“世用兄想一举扳倒‘庆父’,扬名天下。但若想靠着一个小小的录事,只怕非止会让君实相公失望,还会连累到一家老小……”
  王谷一凛,心里一犹豫,脚便没有迈出去。
  “我与世用兄是同年,又是旧交,蔡王两家,又是姻亲……”蔡京微微叹了口气,极为诚恳地望着王谷,道:“若不是为此,我才不想管这些闲事。得罪了那‘庆父’,难道我的前程就不是前程么?我亦是好不容易才进到这太府寺的!世用兄,你和那周录事打得火热,真以为别人不知道么?交钞局的事情,我这个太府寺丞都只能见着台面上的事情,他一个小小的录事,又非交钞局的人,能知道些什么?你这样做,不仅害了自己,也连累了别人——告诉你罢,那周录事,马上要调到广南西路一个边鄙小县去了。”
  王谷身子一震,脸色顿时变得苍白。“这……这与他何干?”
  “你犯了多大的忌讳,却敢说出这样的话来?”蔡京冷笑道,“要扳倒‘庆父’,自然要从他那几个不成器的弟弟、妻弟下手,这章程原本没错。但象世用兄这么干,只怕等上个甲子轮转,也找不出半点证据来。弄不好还会上个恶当,拿着假证据去弹劾,以‘庆父’的手段,只怕反而被他连根拔起……”
  说到这里,蔡京见王谷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知道火候已到了,这才起身,将王谷拉回座中,诚声说道:“世用兄,这件事,心急不得,要沉得住气。你纵然不惜官爵,不惧贬窜,但若坏了事,却怎么对得起君实相公的知遇之恩?”
  “那元长你说该怎么办?”王谷一把抓住蔡京的袖子,自听到周录事竟然已经出事后,他便已经失了主意。他出身富家,虽然不怕丢了官位,但若是被贬到那些偏远的瘴疠地,却实是让人不寒而慄,生不如死。
  蔡京看着他这个样子,心里不由得暗笑。他这个同年,蔡京是素知的,直则直矣,刚却未必,又素少机变,好名而少实。虽然得了个“用事不避权贵”的名声,其实一半却倒是因为不知变通,被人当了枪使,不得不得罪权贵。加上他又喜好虚名,更为虚名所累,其实心里面将这禄位亦是看得极重的。此君若起比包拯来,实在是差得太远了,司马光选中他,甚无知人之明。
  但蔡京脸上却装得极为诚恳,又叹了口气,道:“世用兄,恕我直言,我便是太府寺丞,你却找那个什么周录事,这般舍近求远……”他重重叹了口气,“哎……实是……实是令人……”
  王谷脸上一红,嚅道:“是我一时糊涂。我不知……哎!”见蔡京一脸的痛心疾首,他不由得一跺脚,骂道:“都是邵伯温误我!”因见蔡京疑惑地望着他,忙又解释道:“邵伯温说元长你是石子明的旧部,若是落下什么把柄……”
  蔡京不由苦笑,拍了拍了王谷的肩膀,极为无辜地说道:“休说我不是什么‘石党’,便真的是‘石党’,石学士而今已赋闲,岂不闻树倒猢狲散?谁还能眼巴巴将前程放到一个失宠的人身上?石学士闭门谢客几年,什么样的党也都散了。”
  “那……”王谷顿时眼睛一亮,问道:“元长果真肯帮我?”
  蔡京恨声道:“便是不说公义,只说私怨,我也不能置身事外。这些年来,‘庆父’害我还不惨么?”他看王谷脸上一阵狂喜,忽然却转变了语调:“不过……”
  “不过什么?”王谷心里顿时一紧。
  “世用兄,恕我直言。兄台想以一人之力,扳倒‘庆父’,那是绝不可能的。便是杨时、邵伯温,甚至范纯仁加上,也未必是他对手。当年王介甫能将台谏驱逐一空,你以为‘庆父’便没这个本事么?”蔡京摇了摇头,道:“凭心而论,世用兄以为我有何道理要把前程寄在一场必败的党争上?这么明刀明枪,倘若失败,那便是万劫不复,只怕就要老死凌牙门了……”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除非……”
  王谷忙道:“元长请说。”
  “除非是君实相公亲自出马。”蔡京郑重说道。
  “卟……”王谷长长出了口气,不由得笑出声来,道:“我还以为是何事。便是你不说,只要拿到证据,君实相公肯定不会置身事外的。司马君实岂是玩弄权谋的人!元长若是肯出力,是国家之幸……”
  蔡京却只是静静地望着王谷,并不搭话。但过了半晌,见王谷依然自顾自滔滔不绝地说着,并不明白自己的意思,不由在心里苦笑了一下,只得开口说道:“世用兄,以朝廷制度,我有何理由将证据放到你们手上?将来追究起来,我脱得了干系么?难道你想让我带头拜表弹劾么?”
  王谷顿时怔住了。
  “我既不是什么‘石党’,也不是什么‘旧党’。”蔡京冷冷地说道,“国家的大义,我不能不顾;但是朋党之事,我亦是绝不肯沾惹的。况且,朝廷法度,也不当为了某一件事而破坏。依常理,我若是发现太府寺有什么问题,应当上报寺卿,最多是送到政事堂,若他们隐匿不报,我才好拜表弹劾。否则,我将置太府寺卿于何地?置政事堂诸公于何地?但我若将公文送到政事堂,君实相公能不能看到,便不是我能预料之事了……”
  蔡京在心里冷笑:难道我还会大张旗鼓将证据都搜集齐了给你们么?那我便不是结党也成结党了。他最多只是在太府寺撕开一道口子,让司马光有机会进来而已。司马光是个聪明人,只要他撕开了口子,他就一定看得见。但在不能肯定能置吕惠卿于死地之前,做出头鸟得罪吕惠卿,绝非智者之举。他是石越的棋子,司马光也同样能成为他的棋子。君子可欺之以方,在蔡京看来,司马光实在是天造地设的一杆大枪。司马光的安排,他冷眼旁观得很清楚。尽管新官制后御史台某些职权受到限制,但有着监察百官之权的兰台,依然是对抗两府最好的选择。司马光与吕惠卿之间的斗法,御史中丞的人选一定将是双方争斗的重点。若范纯仁出掌兰台,便可以顺理成章地指派殿院、察院御史,吕惠卿执政近十年,他四个弟弟,四个妻弟,还有门生、亲友、党羽,虽然大多数只是些小官,但其中却不知道有多少污浊混事,一件件清理出来,便足以让皇帝对吕惠卿丧失信任。而且,蔡京想都不用想,也知道益州路那边藏着掖着多少事,只要范纯仁向益州路派一个得力的监察御史,便能把天都捅个窟窿出来!但这肯定也是吕惠卿要极力阻止的。所以,现在司马光最好的策略,便是设法在吕惠卿的几个弟弟、妻弟身上找出点够斤量的事情出来,再由御史弹劾,甚至发到御史台狱,吕惠卿自然要引咎避让,即便是不够赶他下台,至少在御史中丞的任命上,吕惠卿便说不上话了……甚至,若这几桩事情够份量,有范仁纯在御史台居中策应,便是一举扳倒吕惠卿也不是不可能的。
  便让司马光来替自己和石越把吕惠卿扎得浑身是洞然后还来感谢自己欣赏自己吧……至于御史台,蔡京在心里思量着,他对范纯仁始终看不透,这个人聪明、正直、又极温和,绝不偏激,这样的人,直觉里,他感觉自己没必要去沾惹。既然要卖人情,自然是司马光比范纯仁要有用得多。
  王谷怔怔地看了蔡京半天,蔡京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他才终于明白蔡京是想让自己将他引荐给司马光。
  郑州须水镇。
  唐康站在须水桥旁边的一座凉亭边,仰面看着满天的星宿,一袭黑绒的披风,将他整个人都裹在黑色的夜幕中。
  这里距汴京只不过一日之遥了,但离汴京越近,唐康就越是感觉到一种不安。一向被人赞为“刚毅果决”、“少年老成”的他,此时心里却如同一团乱麻似的。派回汴京报讯的家人也回来了,可石越捎来的话却让他摸不着头脑——“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这是什么意思呢?唐康知道这是《老子》里面的话,他忍不住低声颂吟道:“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此两者,或利或害,天之所恶,孰知其故?是以圣人犹难之。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坦然而善谋。天纲恢恢,疏而不失……”石越似乎是在教诲他什么,但唐康却又想不太明白。“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唐康反复低声颂吟着,想要悟出点什么来,却又心烦意乱,全然不得要领。
  唐康知道自己是惹出大祸事来了。
  但他绝不后悔。
  他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天晚上所见到的情形——平定渭南兵变后,他是与李浑一道进城的。进城之后,两人的身子一直都在不停地颤抖。那个姓周的县丞被剥皮后那种惨象,还有渭南城中被乱兵洗劫过后的惨景——便是修罗地狱,亦不过如此。整座城中,到处都是惨死的无辜百姓的尸体,上至老人,下到婴儿,每具死尸的眼睛都瞪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唐康是手中沾满鲜血的人,他在戎州亲手诛杀的人便不下数十,经他手令所杀的人更是数以千计。但是,他从来没有过那天的感觉,无比的愤怒,无比的痛恨,无比的悲悯……这是他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一种五代时期的武人之祸,他再也不想有第二次!
  没有亲身经过五代的人,是无法理解太祖皇帝与开国诸贤对藩镇割据、武人擅权的恐惧的!便算是天下所有的文官都贪污,也比不上一个武人所带来的残害祸乱!唐康这是第一次真正的理解了身为武人的太祖皇帝是在什么样的心境下说出这番话来的。
  同样,没有亲身经历过渭南那个夜晚的人,也是无法理解一向冷静理智的唐康,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来的!
  但是唐康心里绝无半点悔意。纵是让他理智考虑,他也还是会那样做!
  便在第二日,唐康与李浑将蔓陀罗药掺在茶里,迷倒了高遵惠、田烈武还有赵隆等一干官员将领,由李浑手持田烈武的兵符,将投降的全部数千叛兵用绳子牵着驱赶到渭水河边,全部处死!
  渭水为之不流!
  兵变是一定要处死的,甚至连家属也要受株连。但在大宋的历史上,数百人规模以上的兵变,便极少有全部处死的例子,往往都只是只诛首恶。而家属往往也只是被发配至岭南为奴。渭南兵变,朝廷极可能又要法外开恩。
  但唐康绝对不能看着这些人还能活在这个世界上。他一闭上眼睛,便会想起渭南的惨象。这些人活着,他不知道那些无辜惨死的渭南百姓怎么能瞑目!他不明白那个被悬挂在城墙上瞪大眼睛望着自己的周县丞要如何瞑目!而且,还有一个很现实的理由,田烈武部一定还要开赴益州平叛,他一时间也没有多少人马来看住这些恶狼。不过,唐康心里很清楚,这只不过是一个说辞而已。这些人绝没有再叛乱的勇气了。
  大宋绝不会再允许任何兵变存在!站在渭水边上,看着眼前叛卒一排排被箭射死,然后血流成河,唐康的心如岗石一样冰冷坚硬。
  但是,唐康心里也非常明白,自己闯出了弥天大祸。擅调禁军已是罪名不轻,何况还擅杀数千已投降的叛卒?他还记得,当章惇赶到渭水河边之时,脸色苍白,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连章惇这种胆大包天,杀人不眨眼的人物,看到自己时的眼神,都带着一丝恐惧。倒是高遵裕、田烈武和赵隆没什么表示,田烈武把将印交给了赵隆,李浑也很干脆地把节印交给了自己的副手,二人当场自己把自己给绑了,让章惇押解赴京。
  唐康平静地写了自劾的奏折,脱掉了官服,也与田烈武、李浑一道成了阶下囚。到了这个时候,前程他已经没去想了。他只是抱憾自己对不起田烈武,也担心会影响到石越。
  但他其实又并不是真的不在乎自己的前程的。自从做了石府的二公子后,唐康胸中便满怀抱负,一心想要帮助石越立一番事业,彪柄史册,垂名万古,成一代名臣。这时候便完了,唐康心里并不甘心。
  越是靠近汴京,他便越是患得患失。一时间觉得自己劫数难逃,当求仁得仁,坦然对之;一时间却又抱着几分侥幸……
  “二公子。”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唐康身形停滞了一下,缓缓转过身去,望着来人,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田大哥。”
  田烈武微微怔了一下,一种温暖的笑意从心里传到脸上,他走到唐康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高兴地笑了笑。
  “我……”唐康张了张口,吐了一个字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田烈武靠着凉亭坐下,仰首望了望满天的星空,默然半晌,忽低声道:“你做得对。”
  唐康定定地望着田烈武。
  “那些狗娘养的,只能算是畜牲。”田烈武低声骂道,“我也想把他们全宰了。但若是你和李浑那小子不把我迷倒,这事我却不会做。我这次擅自出兵,是不得已,但我也有自己的章程——当年狄相公昆仑关大捷,今兵部郭侍郎当时在麾下,违令出战,大破侬智高,战后回营请死,狄相公说,违令而胜,是谓之‘权’,这是有功而无过——可就在昆仑关大战前,他还一气杀了违令出战的三十二名将校!可见军令这种东西,并非一成不变的。当年郭侍郎若是死守着狄相公的军令,昆仑关之战就不是现在这个结果了。所谓的‘名将’,是要知道审时度势,要有敢承担责任的勇气——郭侍郎明知道狄相公军令甚严,他违令出战是可能要被处死的,却行之不疑,我当年听司马纯父先生讲到这一段时,心里便甚是佩服。我虽然不敢比郭侍郎,但也不是不知轻重的人。我以一个小小的捕头,受学士知遇之恩,又幸得皇上的恩宠,能有今日之出身,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我要是只计较自己的官位和身家性命,不顾国家安全,不顾百姓死活,我便是个小人了。但是,这样的事情,毕竟是违令。一个人,若是凭着自己的才智,视军法为无物,也不会是正道。二公子,你想想,若是郭侍郎违令得胜后,便不知收敛,视主将的军令为无物,那他还算是‘名将’么?‘权’这种东西,智者不得已而用之,若是经常用,便不能叫‘权’了。越是名将,用‘权’之时,便越谨慎。否则,军中岂不乱套了?若是恃智而妄为,那我们和雄武二军那些畜牲相差也只有半步之遥了。”
  田烈武的话,似是谈心,又似是劝诫,每一句都打在唐康的心中。他望着田烈武,心里隐隐感觉他这个弓马老师,实是大智若愚。
  “所以,若是我,我心里再恨那些畜牲。我也不会允许我的部下去做那种事情。那是卫尉寺的事情。我擅自出兵平叛,是不得已,是用‘权’;可是我若去擅杀那些畜牲,我就是滥权。”田烈武回视着唐康,忽然微笑道:“但你这样做,我还是要说你做得对。”
  “为什么?”
  “我说不清楚。”田烈武摇摇头,笑道:“或许是我心里虽然明白不应当擅杀那些畜牲,可是却又极想把他们全宰了。你做了我想做又不敢做的事情。或许,是看到你这么同情那些无辜的百姓……”他沉吟了许久,仿佛不知道该怎么样说,半晌,方敛容道:“有些话……”
  “田大哥但说无妨。”唐康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石府田烈武教他弓马骑射的日子。
  “这样的事情,做了便做了,后悔是没用的。但若是能逃过这一劫,以后二公子须多思量些。象我这样的人,资质有限,守经而不犯错,循规蹈矩,不是难事。但是对聪明人来说,循规蹈矩往往是最难的。不守规矩做了一件事是对的,做了两件事是对的,做了三件事也是对的,但不是说会一直对下去。只要错上一件,便会后悔莫及。因为这样而走上邪路的,古往今来不知道有多少——人极奇怪的,郭侍郎违令立功,人人记得;可是之前违令出战大败而回的三十二将校,却没几个人能记得住。我记得有一回我见学士,学士正在练字,他拿给我看,写的是‘毋作聪明’四个字,学士告诉我,那是《尚书经》里面的话,我当时很奇怪,都说聪明好,为何圣人反说‘毋作聪明’呢?学士说,因为越是聪明人越是容易自以为聪明,就越是容易惹出大乱子来。自古以来,所有的大乱子,都是聪明人惹出来的,越是聪明,惹出来的乱子越大。所以,他写这几个字,是想提醒自己,不要自以为聪明。”田烈武说到这里,笑道:“学士和我说过的话不多,人人都说他是天上的星宿下凡,他和我说过什么,我回去以后都会写出来,时时读,每次都能悟出些道理。象这段话,当时我一点也不明白。后来听人说书,讲典故,我留心对照,越往后便越明白这是至理名言。象学士那样星宿下凡的人,都害怕自作聪明……而且,聪明人易遭人嫉恨,往往也是因为不爱循规蹈矩……”
  田烈武这辈子没和人说过这么多大道理,但他与唐康亦师亦友,当年感情也是极好。他是很重情义的人,这些日子看唐康的行事为人,又觉得这些话如梗在喉,不吐不快。只是自从再会之后,唐康给人的感觉,表面上看起来亲切平和,但骨子里却有点高高在上,他一直寻不到机会开口,这时终于有机会一口气说出来,竟是感觉如同去了一桩大心事。可是同时心里又感觉有点惶恐——唐康有石越这样的义兄,这些粗浅的道理,哪里还需要他来说呢?
  “田大哥……”唐康一生自负才智,外谦而内傲,加上结交的又都是一等一的人物,因此便常常看不起普通人,也常有一种“礼法岂为吾辈设”的自傲。此时在这前途未卜之际,听了田烈武这一席话,竟猛然觉得自己这十几年来有多么的可笑!
  4
  大宋东京与西京之间,除了有汴河、洛水的水道外,还有槐荫森森的官道相连,交通颇为便利。然而便利有时亦可成为烦恼,金兰算得清清楚楚,唐康的上一封信是他还没到洛阳时派专人送回来的,自从打发了那个下人回去复命后,便再也没有信件送来。无论是石府还是文府,唐家还是桑家,竟是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到了洛阳后,走的是哪条道。她估算时间,这几日间唐康便应当到汴京了,只得用傻办法,分别派了人昼夜轮换守着每一条道路,每一个渡口。虽明知这样也没什么用处,但是对于亲人来说,若是什么都不做,却实在不能心安。
  接连几天,打探的人都没有看到唐康一行的踪迹,文氏与金兰几天几夜都合不了眼,心里面患得患失,也不知道是该盼着他快点到好,还是希望他慢点到好。两人眼巴巴盼着唐康回京,眼见着他就要升迁,一家人又可以团聚,却不料中途出了这么一档事,真是祸从天降。初听到这个消息,文氏几乎吓得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到底还是金兰能拿得定主意,她和文氏商议后,二人分别去石府与文府打探消息;因唐家在汴京主持生意的是唐康的一个堂兄,难以应付这样的局面,又遣了人快马去杭州报信。但文氏与金兰各自打听了消息回来后,二人一对口风,才知道唐康这祸事闯得着实不小——擅调禁军倒也罢了,唐康竟然不请旨诛杀了七千余名已投降的叛军!文氏是名门高第大家闺秀出身,平生见过的人加起来只怕也没有一百,根本不知道七千人是什么概念,不知者无畏,倒也罢了。金兰听了,当时便倒吸一口凉气,几乎被惊呆了。但她一回过神来,便立即与文氏商议了,叫文氏每日回去求她父母向文彦博说情,自己则除了陪姐姐金芷外,每天免不了都要跑几趟石府与桑府——金兰在宋朝这么多年,早已是个汴京通。她平素虽然也有许多交好的闺中密友,但到了这时节,她若自己去行走,便太招人耳目。反倒是桑充国夫人王昉,不仅清河郡主与她是多年好友,甚至连当今的宰相夫人方氏也甚敬服她——金兰心里也清楚是什么人掌握着唐康的命运,无论是清河郡主还是方氏,其实也做不得多大用处,皇帝、太后再宠爱清河,也不会允许她干政;而吕惠卿的家法是极出名的,这样的大事,方氏就算有心帮忙,也根本说不上话。但明白归明白,涉及到的人一旦是自己的丈夫,再理智的人也控制不了要去做,仿佛只有这么做了,才能让自己稍稍安心。她心里只能是抱着一丝侥幸,自己在清河郡主面前始终说不上什么话,若是王昉能让清河在太后或皇帝面前美言一两句,或许便是另一种结果——毕竟在宫中各种各样的请托,也是从来没有杜绝过的。
  但是,即使做了这一切,对于聪明练达的金兰来说,终究是不能做到自欺欺人的。她根本骗不了自己——唐康的升迁曾被汴京的官员们视为石越东山再起的预兆,人人都认为皇帝可能又要重用石越了。明白这一点甚至不需要任何政治洞察力,只要数一数学士巷前马车的数量,便可以看得出来。可石越的东山再起,却一定会让吕惠卿感觉到威胁,每一件可以利用的事情,吕惠卿都不会放过,更何况这次唐康简直是将天捅了个窟窿!
  “虽说擅调禁军平叛犯禁,可毕竟也是为了朝廷,官家应当不会怪罪吧?”
  “那些叛卒按律令也是应当处死的……”
  对于文氏织造的种种为唐康开解的理由,金兰只能默默地苦笑。她不愿意再去给她增添无谓的压力,如文氏这样的名门闺秀,真的是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但是,金兰却找不任何理由来宽慰自己——自古以来,对于身居高位者来说,除了做事的内容外,做事的形式也是同样重要,甚至更重要。
  “还是没有官人的消息么?”眼见室中那座珍珠座钟的时针不可避免地指向酉正,沉闷的钟声随之响起,金兰忍不住扭过头来第三次问道。
  侍婢摇了摇头,低声回道:“还没有。”说完,她微微抬头,看了一眼金兰,轻咬下唇,又安慰道:“夫人,或许明天便有消息了。”
  失望再一次占据了金兰的内心。她沉默了一会,忽然站起身来,道:“去桑府。”
  早在几年前,桑府就从潘楼街搬到了咸宜坊附近,这里不比潘楼街那种商业区,咸宜坊与董太师巷一样,住的全都是大宋的皇亲国戚与达官贵人,当今皇帝的四弟赵頵,王府便在咸宜坊第一区。而四王府的正对面,此时也正在大兴土木,这是官家在给雍王赵颢兴建王府——路过咸宜坊第一区时,金兰透过马车车窗看了未来的雍王府一眼,嘴角边闪过一丝冷笑。
  当今对这位“贤王”的“宠信”与“友爱”,实在令人唏嘘,以前金兰所见所闻的宫廷斗争,要么便是如辽国一般赤裸裸地拔刀见血,父子兄弟手足视同仇雠,不杀个你死我活血流成河便决不罢休;要么便是如高丽一样,虽然同样是仿若不共戴天,但只要不造成明目张胆的威胁,最多便“只是”强迫诸王子们出家为僧……但象大宋这样做得这般温情脉脉,不露声色的,则实是让金兰叹为观止。她是颇知其中内情的,自王安石为相以后,宋朝财政便慢慢规范;至改官制后,特别是为了应付对西夏的战争,财权更是进一步下移,分别由户部与太府寺掌握,皇帝直接控制的财富越来越少,而当今皇帝更是贤君英主,为了缓解国库用度,他三番五次削减宫内用度,大内如今至少有两三座宫殿年久失修,他都舍不得花钱——可为了给他这位皇弟兴建王府,皇帝竟是毫不吝啬地掏出了二十余万贯!这二十余万贯铜钱,除了向天下诏示皇室兄弟敦爱,皇帝重视手足亲情外,其目的其实只有一个,就是让雍王殿下住得离禁中远一点。这显然也不只是皇帝一个人的想法,因为一向锱铢必较的户部尚书司马光竟罕见地没有反对。
  金兰对这个雍王没什么好感。宋人以虚岁计算男子年龄,熙宁十七年,延安郡王已经九岁,信国公殿下也已经八岁,从皇帝、太后、皇后到朝廷的大臣们,都开始张罗着给这两位皇子挑选师傅。然而延安郡王——亦即大宋朝实际上的皇太子,却偏偏体弱多病,难以入学,所以一直拖延不决。皇后本来准备先给信国公选个师傅,但正当金兰等人兴高采烈地筹划着替信国公挑一个好老师的时候,这位雍王殿下却奏了一本,说了些“长幼有序”之类的话,结果这件事便没了下文。
  雍王的用心金兰看得清清楚楚。只因在宫中延安郡王与信国公与他人不同,均由皇后亲自抚养,故此将来继承统绪的机会自然要高于其余的皇子——若是延安郡王平安无恙,以长幼,以血统,自然都没有信国公的机会,而且无论是王贤妃也好,金兰也好,都不敢有这样的野心;但如若这位皇太子殿下有什么万一,那么其余皇子中,信国公年纪最大,又是皇后抚养长大,虽然在血统上占了劣势,但若有朝一日朝臣们为了防止兄终弟及的情况出现,拥立年纪较长的信国公,也不是不可能的。毕竟所谓的“血统”,是由父系而非母系决定的。信国公的高丽血统固然会有“夷狄”之讥,但他毕竟是大宋皇帝的亲子。更何况他母亲贵为高丽公主,诸皇子之中以他母亲的出身最为尊贵!虽然眼下人人都认为信国公毫无机会,但金兰却相信,天下之事,变化无常。
  这位雍王殿下,显然也算计到了这一点。高太后与皇后一定会维护皇子们的长幼之序的,若皇六子赵佣都还没选好师傅读书,倒先让皇七子就学,此例一开,便是启诸皇子觊觎之心,将来后患无穷。反正诸皇子年纪还小,不怕耽误,自然便先压下去了。而雍王殿下则乐得看见皇子们越晚读书越好。
  马车飞快地掠过咸宜坊第一区,在街巷中七拐八弯,又跑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停到了桑府之前。桑家看门的家丁见到金兰的马车,早有人飞奔入内通报,一面迎了马车自侧门进府。金兰在中门下车之时,王昉早带了人亲自迎了出来。
  “表嫂。”金兰见着王昉,忙敛衽道:“岂敢劳动嫂嫂。”
  王昉笑着扶起金兰,挽了她手一边向里间走,一面笑道:“兰儿,柔嘉县主回来了。”
  “啊?”这个消息实是让金兰颇觉意外。柔嘉自从曹太后去逝后,便郁郁寡欢,熙宁十三年起,她便屡次上表,请求去巩县替曹太后守庐三年,以尽孝道——这是大宋开国以来未有之事,亦为礼法所无。但宋朝与历代一样,都是“以孝治天下”,皇帝虽暗中怜惜这个妹子,屡次三番留中,又令皇后与清河郡主劝慰她,但无奈柔嘉意志甚坚,皇帝无可奈何,这才勉强准了她,至熙宁十四年,柔嘉便离了静渊庄,前往巩县。从此汴京便甚少闻她音讯。金兰是极剔透的人,早先她进宫见王贤妃时,曾闲聊到柔嘉县主,王贤妃还笑称不论是已故的曹太后,还是皇帝与皇后,对柔嘉的宠爱,其实还在清河之上——宫中人都说这位十九娘的脾气性子,象极了在熙宁三年故逝的楚国大长公主。
  金兰从没见过这位仁宗皇帝的爱女,但她却听说过她的许多事迹——这位公主胆子大得无法无天,在宋朝那些温柔娴淑的公主们当中,是一个极为另类的人物。可是她的命运,却无法逃脱宋朝公主的诅咒,与许许多多的宋朝公主一样凄惨。
  这位楚国大长公主与多数公主一样,不幸被指配了一个自己完全无法喜欢的驸马,而更不幸地是,她竟偏偏不肯接受这种命运。于是在短短几年内,夫妻感情急骤恶化,最后竟闹得夜扣宫门,要与驸马分居——宋朝的律令,宫门夜开是极为严重的事情,兼之这位公主常常与内侍们饮酒作乐,又无法处理好婆媳关系,早已引人侧目,竟因此惹得台谏纷纷弹劾,众议哗然,最终被降封为沂国公主。但她却丝毫不放在心上,竟是宁死也要与驸马离婚,皇帝迫不得已,只好遣人向驸马家说情,说“凡人富贵,亦不必为主婿也。”委婉请求驸马家解除了婚约——这可以说是楚国长公主,同时也是大宋朝所有公主的事迹中,最为惊世骇俗的一桩大事件,当时这位公主不过二十五岁。
  但是她的命运却并未因此而出现转机,如此离经叛道的事情,使她在宫中也无法安身。她的亲生母亲苗妃虽然因曾经多方维护当时养在宫中的英宗皇帝而结下善缘,但是与曹太后的矛盾却让她的立场更加尴尬。仁宗在世的时候,曹后已经公开表示出同情驸马之意。仁宗去逝后,她丧失了最大的依靠。而高太后更是无法接受这种不符合道德礼法的行为。楚国大长公主最终还是被迫复婚,很快,就郁郁而死,这时,距她离婚那一年,不过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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