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校对)第25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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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他到了那里后,便发现谷道内堆满了乱石与砍倒的树木。地处黄土高原的盐州,其北面是风沙草原,其南面则是横山山地,正处于黄土丘陵沟壑地区与鄂尔多斯风沙草原的南北交接地带,由此也形成了特殊的地貌。据种朴所知,盐州以西,是灵盐台地,起伏和缓,几乎没有任何险阻可言;北面则是适于骑兵驰骋的风沙草原;南面是形势高突、由黄土覆盖的梁状山地,山梁宽广,沟谷深陡;而东面则是无定河流域地区,既有风沙草原的千里不毛之荒凉,又有沟谷森林的土山柏林,溪谷相接。当盐州还控制在中原王朝手中之时,它是西援灵武,东接银夏,密迩延庆,护卫长安之重镇。在大唐与吐蕃争战的时代,这里便是最激烈的战场,盐州城曾经屡次被攻破,也曾经在劣势的兵力下,力抗吐蕃十五万大军达二十七日之久而屹立不动。当时游牧民族的骑兵入寇盐州之时,多是经由西面与北面的路线。而当拱圣军想要收复盐州之时,自然而然的,也选择了经由东北进攻——这实际上也是唯一的选择,因为南面的地形根本不适合骑兵运动,而拱圣军也不可能飞渡到盐州的西面去进攻。
  拱圣军选择的这一条行军的路线上,实际上是风沙草原与黄土丘陵沟壑地带的结合部。这样的地区,对骑兵而言,并非是完美的作战区域。这里有山有水,因而便也有涧有谷,有些地方还颇为险恶。
  不过,种朴所见的这个谷道,却既不见得多险要,亦并非伏兵的好处所。谷道两旁的山丘光秃秃的,除了一些怪石外,满目的黄土上只有一些稀稀落落的树桩,登高而眺望,方圆数里一览无疑。
  种朴自是猜到符怀孝特意命令自己来观察敌情之意。故此不免加倍小心,又下令部下细细搜索,每一处有怀疑的地方,他都不敢放过。如此折腾了有半个时辰,却还是一无所获。
  虽然种朴心里隐隐感觉到有点不平常,但也不敢拖延,又急驰而回,向符怀孝如实禀报。
  符怀孝听到种朴的报告,这才终于放下心来。他怕耽误太久,一面命令全军午餐,一面又特意调了一个营去协助前锋部队开道。
  将士们边吃着杂饼等干粮,边给自己的战马喂着干酪,等待道路畅通。又过了半个时辰有多的时间,那条谷道才终于被清理出来。
  但是那只不过是一个开始。
  走了不到五里路,前方又有一条道路被西夏人用同样的手段堵住了。所不同的是,这次的地形更适合伏兵,探马还发现了若隐若现的夏军旗帜。
  参军们的意见迅速分成两派。一派与副都指挥使张继周的观点相同,认定这不过是西夏人故弄玄虚的疑兵之计;一派则认为西夏人不可能认为树几面旗帜就可以吓跑拱圣军,这是虚之示以实,实之示以虚,故意引诱宋军。
  但对于符怀孝而言,无论是哪一种可能,他都没有退缩的可能性。
  他想要的就是与平夏兵决战!
  所以这次他没有命令全军停止前进,反而下令做好作战准备,而他自己则与张继周亲自领兵前去察看形势。
  那的确称得上是一条险道。
  符怀孝领兵策马立在道口远望,发现这是一条只能容两骑并排通过的道路,路当中到处都是推落的乱石,砍倒的树木,凌乱难行。而道路两侧的山丘连绵,一片黑黝黝的柏树林中,不知道潜藏着多少危机。
  符怀孝在心里骂了句娘,皱眉向主管情报的参军问道:“西贼的旗帜在何处?”
  “当是又藏匿起来了。”参军肯定的说道:“当时有几拨探马都见着了旗帜,虽远了些,但这些人素来精细,不会看错。”
  “能否蹑至西贼之后……”符怀孝对地形还不是太熟。
  参军摇了摇头,无可奈何的说道:“太远了,且军中亦没有这许多熟悉地形之人。”
  符怀孝不悦地转过头,却发现张继周嘴角之间似有不屑之意,他心下更加不喜,板着脸对张继周道:“使副可有何良策?”当时军中也习惯将副都指挥使简称为“使副”。
  张继周不以为意地笑道:“若依下官看来,这不过又是西贼智竭计穷,故弄玄虚。”
  “何以见得?”
  “下官方才见到一飞鸟入林中,却并未被惊飞,是以知道。”
  符怀孝素知张继周勇猛而少心机——他能与张继周和衷共事,亦是取他这一点,能官拜拱圣军副都指挥使的人,不可能完全没有心机谋术,但是张继周的那些机心,对于符怀孝而言,都是一眼便可看破的,因此便不易成为威胁,而他勇猛过人,则可以成符怀孝很重要的助力——但他却未料到张继周也有粗中有细的一面,当下不由刮目相看。他抬头向山丘上的柏树林望去,果然,未过多久,便见到有飞鸟入林,又有飞鸟怡然自得的从林中盘旋而出。
  但他心下还是不踏实,踌躇了一阵,又命令募两个敢死之士,去先前探马所见有西夏军旗之处探个究竟。
  死士们很快平安回来,林中果然没有伏兵。他们带回来了西夏人插在林中的旗帜,并发现那个位置十分巧妙,当有风过之时,从道口便可以隐约见到旗帜,一旦风停,便会被树林遮住。盐州这个季节正是风多的时候,绝不用担心旗帜会不被宋军发现,西夏人将疑兵之计,发挥到了极致。
  符怀孝心中泛起一种被人戏弄、羞辱的恼怒。他脸上火辣辣的,似乎感觉到张继周在对着他笑,但他却不愿去看张继周的表情。只是刻意板着脸,重重地哼了一声。
  主管情报的参军却似乎没有注意上司们的情绪,他的注意力被那些军旗吸引了,他仔细翻检着每面旗帜,若有所思。
  “大人,这些旗帜全是属于盐州贼军的。”
  “唔?”符怀孝眼睛一亮,听出了背后的含义。
  “大人请看,旗杆上全部刻有夏国文字标记。”参军抓起一面旗帜送到符怀孝面前,指着旗杆给他看,果然杆上刻着一些乱七八糟的文字。“旗鼓颁赐,乃军中大事。故所有旗鼓颁赐之前,必都刻有铭文。这些夏国字,便标着贼盐州知州景德秀的官讳。”
  换句话说,梁永能可能并没有来此,所有这些伎俩都是盐州守军弄出来的。这也可以顺理成章地解释为什么西夏人没有设伏——因为没有足够的兵力。根据战争以前的情报,因为宋军对盐州的威胁有限,所以城中只有八千多的守军,这点兵力,不足以出城太远与拱圣军对阵。
  他们想延缓拱圣军的脚步!
  为什么?
  一个个念头在符怀孝脑海中闪现,终于,所有的念头都指向一个终点:景德秀想拖延时间,等待梁永能的驰援!也就是说,梁永能还没有到盐州。
  符怀孝绝不相信梁永能敢弃盐州于不顾。再怎么样坚壁清野,也应当有个底线,梁永能还能放任拱圣军毁坏盐池,直趋灵兴?所以,他才如此谨慎,生怕着梁永能的道。
  但是,另一种可能是存在的。
  梁永能出于某种原因,可能是因为天气,可能是因为信息的传递出现问题,可能是因为他的犹豫……总之,他还没有来得及赶到盐州。所以,景德秀要想方设法,迟滞拱圣军的行军,这样他才可能凭借着那点可怜的兵力坚守盐州,等待到援军的到来。
  考虑良久,符怀孝对自己的这个判断更加坚信。另一个具有诱惑力的念头也跟着冒了出来——若赶在梁永能到来之前,攻破盐州,然后再以逸待劳,凭借盐州城与梁永能周旋,又当如何?
  早一刻到达盐州城下,便可能占据着后面战斗的主动权。
  “调两个营来帮着开道!”终于,符怀孝果断的下达了命令。
  通过这条道路之后,符怀孝下令加快行军速度,不再顾及行军的队列要求。时间已经被耽误了不少,很可能在太阳下山之前,已经赶不到杨柳屯了。雪上加霜的是,又走了不到十里路,西夏人再次堵断了一条道路。
  这次符怀孝没有了迟疑,听到探马的报告后,便果断地派出两个营的兵力协助前锋开路。虽然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特意叮嘱了派出去的部队要保持适当的距离。
  没有任何意外。
  终于,符怀孝完完全全放下心来。
  但既便识破了景德秀的计谋,失去的时间却无法挽回。因为西夏人阻塞道路,加上符怀孝的迟疑,让拱圣军在路上耽误了太多的时间,当似血一般鲜红的夕阳快要完全沉入西方的地平线时,拱圣军离他们的目的地杨柳屯还有十几里的路程。更加糟糕的是,他们所处的位置,没有足以供给大军的水源。所以,无论是出于对接下来的战斗的考虑,还是出于现实的考量,符怀孝都只有一个选择。他必须赶到杨柳屯。
  将领们很容易地达成了共识。没有人愿意在一个没有水的地方过夜,别说人受不了,连马也会受不了。而且对于拱圣军的大部分将领来说,他们并不害怕打仗流血,但是却并不喜欢住在帐篷里忍受来自风沙草原的寒冷夜风。在杨柳屯,至少还有一些土房。而且,无论如何,住在村庄的感觉总要好过住在野外。
  于是,拱圣军开始了在黄土高原上的第一次夜行军。
  很快,拱圣军便知道了实战中的夜晚行军与平时的训练、演习相差究竟有多大。没有准备充分的火炬,没有事先探测清楚的道路,黄土丘陵沟壑地区的地形始终是陌生的,凭借着模糊的月光,举着简易的火把,在蜿蜒崎岖的道路上行进着。这个时候不要说队形,想保证无人掉队都是一件极困难的事情。因为不断有战马不小心失蹄受伤,所有的人都不得不下马牵着战马步行前进。而更大的挑战是给辎重部队的,骡马一不小心就会将车辆拉到道外,或者陷在道路当中的坑洼内,事故接连不断的发生,辎重部队不知不觉间,便与主力拉开了距离。
  夜晚不仅仅让行军变得加倍艰难,也是探马们诅咒的对象。按照《马军操典》,他们不仅必须冒着生命危险,高举着火把,向同伴与向敌人昭示自己的存在,希望在万一之时用自己的生命来给部队赢得时间;同时,他们的视线也受到极大的限制——发现敌人变得更加困难。要搜索的地区是如此广泛,而人手却始终是有限的。面对着夜晚这个敌人,这些军中的精锐兵士,也第一次丧失了信心——他们不仅人手缺乏,坐骑更容易受伤,而且每个地方也不可能有充足的时间让他们停留,而在夜晚当中,可疑的地方却实在太多了:夜风吹拂着深草的摇动,凌乱的土石,都能让人疑神疑鬼。但你却无法一一去检验,更多的时候,他们也只能凭借着自己的经验来判断。
  然而,最让人难堪的是,整体来说,拱圣军什么都不缺,最缺的便是经验。此时此刻,每个人都恨不能背上能有一对翅膀。
  但是无论如何,每个拱圣军的将士,都相信没有什么能阻止他们的前进。
  既便他们走得磕磕碰碰,却没有人想过要停止前进。
  在走了将近两个时辰后,杨柳屯终于在望了。
  前锋部队离主力差不多有两里之遥,此时已经进驻村中,并且开始了警戒。探马们也没有发现异常——这似乎已经只是例行公事了,没有人相信会有敌人。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期盼着好好休息一个晚上。经历一整天的劳累,几乎人人都显得疲惫不堪。只不过恪于军纪,没有人敢窃窃私语——按宋军的军法,夜晚行军时喧哗私语,都是立斩不赦之罪。
  士兵们自觉加快了脚步,希望快点赶到杨柳屯。
  但便在拱圣军所有将士最放松的时刻,突然间祸从天降。
  便听到四面八方忽然鼓角齐鸣,弓弩齐发,在黑夜中如同一片片遮天蔽地的铁云飞向拱圣军,化为箭雨落下。许许多多的战士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便已死于非命。符怀孝的中军因为他的帅旗既便在黑夜中也过于引人注目,遭受了最猛烈的打击,尽管亲兵们拼死用自己的身体来替他们的将军来挡住致命的攻击,但符怀孝的左肩还是中了一箭。他挥刀砍断箭杆,忍着疼痛不断的下达着命令,试图将部队结成阵形。
  但在西夏人连续不断的弓弩射击下,本来就丧失了队列的拱圣军已经完全乱成一团。只有少数将校有能力将自己的部队组织起来,用一条条生命为代价,依靠着盾牌、战马,艰难的构成一个个小小的圆形防御圈。依靠着这些中坚力量,拱圣军在这样的突然打击下,竟奇迹般的没有溃散。
  没有人知道究竟有多少夏军,只见从山坡上,树林中,夏军潮水般的涌出来,在弓箭的掩护下冲向拱圣军。素来占据着远程火力优势的拱圣军,此次却完全被敌人所压制,任由着西夏人不受阻挡地冲向自己的阵地。
  “投弹!投弹!”副都指挥使张继周凶神恶煞般的怒吼着,一面挥刀砍倒两个被吓得到处乱窜的士兵,一面指挥着士兵构建阵形。几十个士兵在他的指挥下,朝着进攻的西夏人扔出了几十枚霹雳投弹,“呯”!“呯!”数声巨响,炸翻了数十名西夏士兵,但是西夏人只是稍稍迟疑了一下,又冲了上来。
  “直娘贼!”张继周狠狠地啐了一口,大声吼道:“不怕死的随我来!”提起马刀,迎着西夏人冲了上去,数百名战士紧紧跟在他身后,也大喊着冲上前去,与西夏人混战在一起。
  但夏军的人数实在太多了,仿佛是四面八方到处都是,张继周率领的敢死队,很快便陷了西夏人的重重包围当中。
  在一片兵荒马乱当中,种朴是少数依然保持着头脑清醒的将领。
  郭克兴在西夏人的第一轮突然袭击中,便被一箭直中要害殉国。种朴来不及悲伤,便接过郭克兴的责任,喝斥着身边的士兵熄灭火把,利用战马组成屏障,躲在马后面引弓还击。随着慌乱的士兵在他的呵斥下不断加入,他迅速构成了数百人规模的阵形。数百人列阵射击的威力远远大于同等的士兵漫无目的射箭,他们一次次齐射,给予西夏人极大的伤害。他这个小阵很快便引起西夏人的注力,成为西夏人反复冲击、射击的目标。
  种朴竭尽全力地指挥着部属,一面作战,一面缩拢与其他部队的距离。
  他们必须靠拢。
  这时候已经没有任何编制可言,士兵们还没有完全混乱,全是得益于军制改革,士兵与军官们都根据服饰与胸饰来寻找自己的指挥官与下属,不同营不同指挥的人临时搭配在一起,组成临时的阵形,顽强地抵抗着敌人的进攻。他们秉持着相同的骄傲与传统——宋军结成防御阵型之后,便是任何军队都难以战胜的对象。
  士兵们一旦投入作战,紧张与兴奋很快便取代了最初的慌乱,指挥官的声音对他们而言简直如同天堂纶音。当种朴同一级别的武官纷纷稳住阵脚之后,拱圣军的慌乱便开始渐渐消退。
  到了这个时候,拱圣军的将领们才能缓过神来,考虑他们当前的处境。
  西夏人选中的作战地点,是一片不适合骑兵作战的狭长区域,所以西夏人以弓弩掩护,削弱宋军的防御;而用步兵进行着一次又一次的冲击,试图击跨拱圣军的防线。而此时,他们每个人都敢肯定,西夏人的骑兵一定等在某处,当他们开始溃退之时,这些骑兵便会穷追不舍,彻底葬送拱圣军。
  他们也不能在此处久留。
  这里无法发挥拱圣军的长处,西夏人的突袭令他们损失惨重,数以千计的士兵死伤,无数的将校殉国。在没有援军的情况下,固守于此,无异于自居死地——已经没有人对前锋部队再抱希望。
  惟一的出路,只能是且战且退,杀出重围。
  符怀孝此时已无任何杂念。张继周已经战死,他也只欠一死。但此时,他还不能死。以宋军军法,弃主帅而逃是死罪,所以,他必须活着回去受审判。他这时唯一的希望就是保存下拱圣军一点力量。他不愿意自己成为拱圣军的罪人。他默默估算过,他们应当还有三四千匹战马,只要出了这段地区,便不至于被西夏人全歼。
  绝不能被西夏人全歼,这时已成了拱圣军将领们共同的想法!
  第五营都指挥使双眼通红地冲到符怀孝面前,嘶声道:“大人速引兵突围,末将当为大军断后。”说完,不待符怀孝答应,便振臂高呼道:“没马的兄弟随我断后!”
  符怀孝也不敢再犹豫,咬牙吐出一口血痰,厉声吼道:“无马者断后,有马者准备随我突围!”
  拱圣军的士兵们默契地交替掩护,变换着阵形,丢失了战马或者战马被射杀的将士自觉地归入新的后军当中,凭着战马的尸体列阵,与西夏人对射。在第五营都指挥使阵内,还有战马的将士也没有离开——西夏人的进攻越来越猛烈。他们已经杀红了眼睛,都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留下。
  在准备突围之前,符怀孝组织了一次反攻。在西夏人两次攻击的短暂空隙中,三百名死士突然向西夏人发起了冲锋,打了西夏人一个瘁不及防。但夏军的将领反应十分迅速,很快就些战士便被淹没在西夏士兵的人潮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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