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校对)第18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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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群玉殿不同,慈寿殿十分热闹。太皇太后曹氏的身体,康复了许多。而正在这个时候,宋朝又取得了边关少有的大胜,其主帅,又正好是高太后的从父。
  “我听说,百官又在给官家上尊号了?”人逢喜事,曹太后的精神的确好了许多。
  “是。”赵顼笑道:“朕拒绝了。朕不需要尊号。”
  “嗯。”曹太后点点头,又问道:“国家用兵平夏城,想来花费不少钱吧?”
  “整编军队、修葺官道、赈济灾民、用兵平夏,都是花钱的事情,眼见国库又有点拮据了。很快黄河汛期又要到来,这方面的钱粮是不能省的。各地还有一些天灾人祸,也需要赈济。按理说大胜之后,要尽量奖赏有功的将士与臣子,但是因为要花的钱太多,所以奖赏的数额一直议而不定,迟迟没有公布。”
  “这件事不能拖,当年太宗败给契丹人,就是因为太原之赏没有兑现,影响了士气。”曹太后提醒道。
  “朕理会得。”赵顼道:“但是国库吃紧,一时也没有办法。朕已下诏,先迎战死的将士入英烈祠,发放抚恤钱,这是第一要紧的。将士们见战死的同袍都有了怃恤,就知道朝廷必然会发放赏钱,那就不会太急了。只待夏税收完,朝廷就有钱赏功了。”
  曹太后不曾料到国库竟然紧张得到这个份上,沉吟一会,说道:“国家事事要钱,宫中自我以下,再裁减些用度。”
  赵顼连忙笑道:“娘娘说哪里话来,便是再没钱,亦不能从这里省。娘娘不用担心,夏税很快收上,拖不了多久。”
  曹太后摇摇头,道:“我这也只是一点心意。西夏人吃了这两个大亏,如何丢得起这个脸面?何况两处都是紧要之地。我料他们必然起兵来报复,朝廷若是有功不赏,士气不振,难保不会有万一,到时候悔之何及?”
  “朕当想个万全之策。”赵顼心知曹太后所言有理,但是他既便是皇帝,也无法凭空变钱。若真是只顾赏功,导致防汛与赈灾无钱,结果只怕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再谈下去,徒增烦恼,便换过话题,向高太后说道:“朕还要向母后贺喜,高遵裕立此大功,两府议功,决定晋高遵裕三阶,为正四品壮武将军,封定西侯,并荫其两子。”
  高太后笑道:“这是祖宗庇佑,非遵裕之功。”
  “亦是他指挥得当,不堕父祖之名。”曹太后端起茶杯来,轻轻啜了一口,漫不经意的问道:“石越、种谊,又是如何叙功?”
  “石越名位已高,其奏折又一力推功于下,因此仅晋封新化县开国侯,许荫其兄子,晋其妻韩氏为郡夫人。种谊晋一阶,为游击将军,封开国男。”赵顼淡淡回道,停了一会,又说道:“石越素来不贪名爵,此番几封奏折,除了说平夏城、讲宗岭二役有功之臣外,连篇累赎,说的都是另外两件事情。”
  曹太后、高太后、向皇后心中虽然好奇,但这毕竟是朝中大事,若赵顼不说,她们也不便相问,当下曹太后只是微微点头,却是不冷不热的问道:“那么郡马狄詠,又当如何封赏?听说他在平夏城,颇立大功。”
  曹太后一提起狄詠,赵顼的脸色,刷地一下便沉了下来,冷冷说道:“朕不知道要如何封赏他!”
  众人在宫中日久,都知道狄詠这次是擅离职守,犯了皇帝的大忌,当下全都默然不语。向皇后有心替狄詠说几句好话,但是话到嘴边,看见赵顼的脸色,嚅嚅一会,却终于不敢出声。惟有曹太后却似没看见赵顼的脸色一般,只是淡淡地问道:“是石越、高遵裕的奏折中不曾表叙其功么?”
  赵顼板着脸道:“石越、高遵裕皆赞其功。但是狄詠之职责,不在平夏城。无论他立下多大功劳,朕也不能赏他。朕昨日已经下诏训责他。”
  “狄詠确是不知轻重。”曹太后轻轻说道,“但是用人之道,是要恩威并施。他毕竟是忠良之后,年轻人贪功好胜,不是大过失。官家既已骂过他,还是要赏他。责骂是骂他的过错,赏却是赏他的功劳,这样臣子们才会心悦诚服。”
  “是。”赵顼心中十分恼怒狄詠,但却不便说出,当下只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了。至于赏狄詠之功,赵顼却没有半点这样的想法。他不重重处罚狄詠,已经是顾及到清河郡主的感受了。曹太后岂能不知赵顼心中的想法,但是她毕竟不能强迫赵顼做什么事情,只是在心里叹了口气。
  向皇后见赵顼不太高兴,忙出来打圆场,笑道:“官家,因刚提到平夏城大捷,臣妾倒想起一事,想和官家打听点事情。”
  “圣人但说无妨。”
  众人都不知道向皇后要向赵顼打听什么,一个个都把耳朵侧过来,却听向皇后笑道:“本来外间的事情,臣妾不合打听。但是现在连宫中的宫女内侍,都在传说一个叫何畏之的人,带着一千义勇,就烧掉了数千人驻守的讲宗城。说起此人之勇,倒似连马援都比不上了。因此臣妾斗胆,想请官家给臣妾说说,究竟这何畏之是何等人物,又是如何烧了那个讲宗城?难不成此人真有三头六臂,能腾云驾雾不成?”她话音方落,众人都笑了起来。赵顼都知道她是故意如此,好让气氛喜庆一点。他体谅着她的苦心,便不拒绝,笑着挪了挪身子,笑道:“说起这个何畏之,却的确勇气可嘉。他本是大理国人,听说酒露便是他的发明。因为避家难,迁居京师,不知如何,被石越访得,知他文武全材,是可用之人,便留他在陕西。因与石越巡视各州乡兵,却暗中从中挑选精勇武敢之士千余名,在环庆操练……”当下赵顼便和两宫太后、向皇后等人滔滔不绝地说起石越奏折中关于火烧讲宗岭的事迹来。
  原来当日石越巡视各地乡兵与忠义社等民间自卫组织时,便已将何畏之带上。当时他的想法,便是要从中间挑选勇武之士,组成一支精锐部队,偷袭讲宗岭,给梁乙埋一点颜色看看。他素知何畏之武艺高强,能御众,懂兵法,因请他主持此事。何畏之身负国恨家仇,若以一介商人,毕竟无以成大事,何况他还托庇于石越羽翼之下,此时有机会典兵,并且还是由自己一手缔造,自然是一拍既合。于是何畏之便随石越至各地,名义上替石越选亲兵,实际上却也同时挑选武艺出众的百姓,集中至环庆一带训练。与此同时,石越又秘密下了两条命令,一是下令沿边各州军选送本州武艺出众者二至十人至环庆训练;一是下令从禁军中挑选出百余名低级武官,分派各地,指导、监督民间武社——不过石越为了避嫌,这百余名军官后来很快就脱离禁军,被纳入兵部职方司陕西房。而集中在环庆的千余人,就使用了一个平平无奇的乡兵旗号:陕西路环州义勇。
  这所谓的“环州义勇”,主要是由各地的无赖、流氓、亡命之众组成——因为武艺高强而又老实本份的,都成了石越的亲兵,剩下来的自然不是什么品行端正之辈。幸好任凭怎么样的无赖与流氓,毕竟狠不过何畏之的铁腕。石越虽然奇怪何畏之的择才标准,但他也知道历史上多的是无赖少年从军反而焕发出无限战斗力的事例,指望地方上武艺出众之辈不去欺压良善,那是武侠小说中毒的表现。因此石越倒也颇能听之任之。不仅仅如此,出于对何畏之的信任,石越还给了这支所谓的“环州义勇”堪比禁军精锐的装备——表面上的乡兵组织“环州义勇”,每个人标准配备的是:“黑白甲”一副,这是一种轻型皮铠,除了要害部位用钢板之外,大部分地方采用皮甲,是大宋兵器研究院的新设计;采用了棘轮机构的新型钢臂弩一副,弩箭四十枝;弓一副,箭六十枝;霹雳投弹三枚;朴刀一把,战马或骡子一匹。
  “环州义勇”从一开始组建,目的就相当的明确——夜间作战与山地战。训练的重点,就是在漆黑的夜晚,如何在山林之中,不用照明就能无声无息地行军,分辨敌我,射杀敌人,实施纵火、破坏的任务。如果梁乙埋能看到他们的训练,他用脚趾也能想象得出来这支部队是用来做什么的。
  因此讲宗城之战,实际上只是一次“平平无奇”的战斗。
  野利济与慕泽不和,将慕泽赶到了讲宗城外十余里的地方扎营,而自己则龟守讲宗城,美其名曰“互为犄角”。何畏之侦知这种情况,在天色的掩护之下,在野利济与慕泽两军的必经之道上,挖了三道陷阱,以及数道假陷阱,留下二百人狙击慕泽。然后在三更时分,亲率部众,分成四队,夜袭尚未完工的讲宗城。何畏之的这些部众,若组成大阵决战,或许不过如此,但让他们分成小队,四处纵火、射杀、投掷霹雳投弹,却是得心应手,八百人的部队,四面杀将起来,黑暗之中,只听见到处是火光与霹雳投弹的爆炸声。西夏守军根本不知道来了多少敌人,只觉得四面八方全是喊杀声,好不容易披挂起来迎战的,却发现自己的敌人脸上用油墨画上了各种各样骇人的图案,晚上乍一看见,竟不知是人是鬼,无不吓得魂飞魄散,一时间竟全无斗志。而守将野利济又被何畏之潜入营中射杀,群龙无首,无法组织起抵抗,只得各自逃窜,辛辛苦苦建了几个月的讲宗城,一个晚上,就被大火烧成灰烬。
  慕泽听到讲宗城的喊杀声,匆匆赶来,却不料踩中何畏之事先挖好的陷阱,损兵折将。他只得一路小心翼翼行来,只见遍地都是陷阱,黑夜中真假难辨,行军速度不得不大幅减缓。好不容易走出“陷阱之路”,又被伏兵一阵没头没脑的猛攻,慕泽眼见着讲宗城已经火势滔天,再不可救,又不知道到底来了多少宋兵,心慌意乱,也无心接战,干脆远远躲避。一直等到天色全亮,何畏之早已率部从容撤离讲宗岭,他才小心翼翼赶到讲宗城。
  此时,摆在他面前的,不过是一堆灰烬以及何畏之留下的一幅大幡,高达三丈的大幡嚣张地插在讲宗城以外二里处,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一行大字:“何畏之率千人破贼于此!”大幡的木杆顶端,赫然挑着野利济的头盔!
  直至此时,西夏人才知道,来袭击自己的部队,不过千人而已!
  这其中种种情由,有些是赵顼知道的,有些却是他不知道的。但是他讲叙起来,却也是绘声绘色,听得众人心驰神往,仿佛亲眼见到何畏之率领一群扮成鬼怪的勇士夜袭讲宗岭,火烧讲宗城一般。
  向皇后听完,笑道:“这个何畏之真是飞将军一般的人物,似他立下这般大功,官家却要如何封赏?”
  “环州义勇,朕御笔亲题军旗,其部众领禁军步兵军饷,朝廷视同侍卫步军司禁军,暂归种古节制。至于何畏之,可破格封为御武校尉。”赵顼笑道:“似这环州义勇,缓急之时,可为奇兵之用。因此朕用石越之言,不打乱其编制。”
  “由一介布衣而为御武校尉,亦是少有之殊荣。”向皇后笑道,“官家临朝愿治,便有许许多多的人物出来为朝廷效力,可见天子自有天佑。”向皇后的话,自然是拍赵顼的马屁,但是这些话听到耳中,却也实在舒畅。此时的赵顼,已经暂时性的忘记了那个惹他不快的郡马狄詠,也暂时忘记了他的朝廷,还有迫在眉睫的财政困难。
  56
  皇帝可以忘记,但是身为政事堂的宰相,却不可以忘记这些事情。
  “石越、高遵裕的功劳,代价便是朝廷的财政状况急剧恶化。”连司马光都忍不住要发起牢骚来,“单单是前线的将士与民夫,按平均每人一千五百文的赏额来算,就需要二十余万贯的赏金!还有未直接参战的将士也需要犒赏。各地大小官员,也伸长了脖子等着朝廷的赏赐……还有战死将士的抚恤金……”
  “单单是修筑平夏城的费用,以及十几万大军在外作战的军费,就已经将国库掏得差不多了。”吕惠卿冷冰冰地说道,他不似司马光那么情绪化,虽然整个政事堂中,以吕惠卿最为嫉恨石越的成功。“禁军整编更换兵甲,需要的费用也不是小数目,此外防洪、赈灾都是必不可少。”
  “朝廷在短时期内经不起再一次战争了。”司马光的语气中不由有点恼火,以至于他短暂的忘记了对吕惠卿的讨厌,“朝廷与百姓,都需要休养生息。”
  “只怕不可能。”兵部尚书吴充就事论事地说道:“接连两次大败,尤其是平夏城对西夏事关重大,若说西夏不举兵报复,绝不可能。”
  “吴公所言有理。”冯京紧接着说道:“既然烽火已经点燃,就没有那么容易熄掉了。”
  “但是朝廷无力再打一次大仗!”司马光高声辩道。
  吕惠卿不屑地瞄了司马光一眼,冷冷道:“这事不由我们作主,除非我们把平夏城拱手相让。”
  司马光瞪视吕惠卿,高声问道:“那么相公以为无粮无饷,亦可以作战么?”
  “司马公何不写信去问石子明?”吕惠卿讥讽道,“枢密会议已经给皇上上了一封奏折,以为西夏人在半年之内,必然会有一次全面的报复。司马公是不是准备告诉石子明,他开启的边衅,由他去平息?”
  “仅仅是防御的话,军费的耗费要少很多。”吴充也很讨厌吕惠卿,但是他也无意站在司马光或石越的一边,他只不过是就事论事。
  被特别要求来参加这次会议的太府寺卿韩维却是坚定地站在石越一边的,他忽然插话道:“钱的问题,并非没有办法解决。”
  “愿闻其详。”吕惠卿与司马光几乎同时说道。不过二人的语气,一个带着讽刺,另一个,却带着诚恳。政事堂会议的其他成员的目光,也都聚集到了韩维身上。
  “石子明最近的奏折,提到两件事情。”韩维环顾众人一眼,方缓缓说道,“一件事是陕西路推行新驿政,另一件事,就是要在陕西路发行交钞五十万贯。”他说的事情毫不稀奇,在座众人便只是静待他的下文。“以往在陕西也发行过交子,一般的方法,本金为五万至六万,则可以发行十万。石子明提出发行交钞之法,颇有新意,他是要借朝廷封桩钱四十万贯为本金,便存在汴京,而在陕西路发行面额为一贯至一百贯的交钞五十万贯——他亦已说服几大钱庄接受交钞与铜钱的兑换业务,钱庄可收取一定手续费。而钱庄若要兑换铜钱,则需至京城来兑换,朝廷不收任何费用。这种方法,钱庄有利可图,而百姓则可以信任交钞,而陕西路,平空就可以变出来五十万贯钱,用来兴修水利,朝廷的封桩钱存着也是存着,并没有任何损失——毕竟只要交钞可以用来交税,那么挤兑铜钱的情况,几乎是不可能出现的。”
  他的说这些事情,石越在奏折里写得更清楚。而在座的每一位,都曾经读过副本。平心而论,众人都认为是个好办法,交子在当时,已经是一种相对成熟的事物,当时的大臣,都已经懂得发行交子需要本金为储备,每位大臣的家中,也都或多或少有一些交子的存在。而石越所做的事情,最大的不同,就是用利用了朝廷一向视为“定心丸”的封桩钱来作本金。便听韩维继续说道:“所以,在下以为,朝廷实在缺钱,不如便借鉴石越的计划,发行交钞!为了谨慎起见,可以划定几路为试行区,这次犒赏所需要的全部缗钱,试行区官员、兵丁的薪俸,可以全部采用交钞支付。只要朝廷再用几十万贯封桩钱——甚至用夏税的收入为本金,那么眼前的危机也可以解决。既便这几路在交夏税时都用交钞交纳也不要紧,这不过是相当于朝廷提前收取了几路的夏税!”
  大宋朝的政事堂,顿时一片沉静!
  这里坐着的,都是大宋朝的重臣,每个人都明白,表面上看来,韩维的计划,只是比石越提出来的计划推进一步,但是实际上,人人都能知道,韩维的计划,相对石越的计划而言,已经发生质的变化!这不再是在一路之内发行交子,而是在一片区域之内,发行交子。一旦成功,必然会向全国推广,换言之,如果韩维提出来的计划此次能够成功,那么,在全国范围内,发行交钞的日子,就不再远了。
  再迟钝的人也能感知到这会是多少巨大的变化!
  “有欠谨慎!”——司马光的额头上,几乎就差直接刻上这四个大字了。
  “若是发行,日后想要多少钱就可以印多少钱……”吕惠卿心中的想法,也不经意地从嘴角的笑容中流露出来。
  而余下的宰辅们,有几位被这前所未有的大胆计划所震撼,脑海中短暂性出现空白的现象;其他尚属清醒的大臣,则在心中反复衡量着利弊——包括对大宋朝的利弊,也包括对自己利益可能产生的影响,一时之间,竟然难以下出判断。
  韩维提出来的计划,真的是充满了诱惑力。
  但是抛开派系之间的立场不提,政事堂中许多大臣,还是从这种诱惑当中,直觉的感受到了危险,虽然他们并不清楚究竟会有何危险。
  “旁门左道!”司马光心中十分地排斥发行交钞这种危险的想法。他始终相信,真正理财的王道,就是朝廷的君臣厉行节俭,轻徭薄赋,使百姓们种好地,生产出足够的粮食,这样国家自然会上下富足。其他所有的理财方法,在本质上,都是属于歪门邪道——“天下的钱财有限,不在官便在民,官多自然民少!”虽然司马光并不懂得什么叫做“零和游戏”,然而他却固执的保持着这样的信念:其他所谓的“理财之术”,都不过是“零和游戏”而已。
  而吕惠卿犹疑的,则是提出这个计划的人——韩维是众所周知的“石党”!他的计划便是脱胎于石越的构想,他有必要替风头正健的石越再添新功吗?石越与高遵裕在陕西取得胜利让朝野为之振奋,一时间誉声如潮,但是真正要为补给、财政操心的,却是他吕惠卿!
  吕惠卿心中颇觉愤愤不平。他自动忽略了司马光等人的工作。
  吕惠卿望了各怀心事的政事堂宰辅们一眼,似乎感觉过于长久的沉默并非解决问题的办法,轻轻咳了一声,道:“诸公以为如何?”
  “某以为不妥!”司马光丝毫不留情面地说道,“无论金、银、铜、钞,皆为无用之物。于世间有用之物,乃是粮食与绢布。天下农夫每岁所耕之地不变,则所产之粮不增多;天下农妇所种之桑麻棉不变,则所织之布不增多。而朝廷却要发行所谓‘交钞’,此是以此无用之物,夺天下农夫农妇所产之粮布,与加税又有何异?”
  户部尚书所说的,是一种朴素的经济道理,立时赢得在座大部分人的认同。但是太府寺卿显然也有他的理由,韩维立时欠身说道:“非也!某以为,司马公所言,只见其一,不见其二。”
  “愿闻其详。”说话的是尚书右仆射吕惠卿。虽然韩维与石越本质上都是他的政敌,但相比而言,他更愿意见到有人让司马光难堪。
  自从司马光入朝之后,吕惠卿与司马光之间在皇帝面前公开的互相攻讦,就超过三十次;至于在政事堂的互相批评,更是家常便饭。然而奇怪的是,虽然吕惠卿曾经数次用计,试图激怒司马光,逼性情刚强的司马光主动请辞,但是司马光却一改常态,绝不辞职。吕惠卿自然不知道司马光有多重的原因,不敢轻易言退——一方面,因为受到太皇太后的重托,让忠君观念极强的司马光有了一种肩负重任的感觉;另一方面,却是因为当年王安石虽然与司马光政见不合,但是司马光潜意识中,对王安石还有一种信任,怀着一种侥幸认为王安石也未必不能成功,但是对吕惠卿,司马光却是认定了他不过是一个奸佞小人,司马光自认为如果自己离开朝廷,将会成为国家的罪人,因此虽然屈居吕惠卿之下、哪怕与吕惠卿争得怒发冲冠,司马光始终不敢放弃自己的责任。但是这些却是吕惠卿所不能理解的。所以吕惠卿始终希望借用一切机会,来拔掉政事堂的这根眼中钉。
  韩维并不知道自己此时已经成为吕惠卿打击司马光的工具,他注视司马光,朗声道:“司马公当知庆历间事,庆历之时,江淮之地便有钱荒,其因便是朝廷需调集铜钱应付西夏元昊之边患。直至熙宁以来,东南钱荒,依然如故。熙宁二年吕相公便曾建议坐仓收购军兵饷粮,而令东南漕运粮改纳现钱,当年司马公曾上章论之,以为如此则会加剧东南钱荒……”他这句话说出来,政事堂中吕惠卿与司马光都表情尴尬,冯京、吴充等人却面露笑容。韩维没有觉察到自己失言,兀自继续说道:“此后朝臣论东南钱荒者甚众,直至熙宁九年夏,张方平相公亦曾言东南六路钱荒,道‘公私上下,并苦乏钱,百货不通,万商束手。’且言‘人情日急’。是故石越为杭州守牧,便曾上章论之,请朝廷于秋收之时,许农夫纳米不纳钱,以免使农人同时卖米,加剧米贱钱贵,重伤农夫。后其入朝,又数论之,天子恩德,于熙宁九年秋颁诏许之,天下称颂之声,今日尤不绝于道。然则东南钱荒,却并未完全解除。”
  韩维说到此处,连司马光都暗暗点起头来,因为韩维提及的,实是宋朝经济领域面临的一个死结!大宋君臣,对此都束手无策。果然,便听韩维继续说道:“一面是东南钱荒,致使米贱伤农,百货不通,万商束手;一面却是铜贵钱贱,铜禁未开之时,天下销钱铸铜器者已不可胜数,自王介甫开铜禁后,更是风行天下。销镕十钱,得精铜一两,造作器物,即可获利五倍甚至十倍,天下谁不愿为?遂使钱荒愈重。石越论及此事,以为以铜铸钱与以铜铸器,利润相差如此,是铜钱之值贱也!若依常理,则既有钱荒,则当钱贵,钱贵则铸钱监当有重利,而今日之事实,却是各地铸钱监,因铜价贵于钱价,若能不亏,已是万幸。”
  韩维说的,的确是当时的怪现象,一方面东南钱荒,流通市场缺少铜钱,导致钱贵米贱,伤害农业;另一方面,却是铜钱的市场价值低于它的实际价值,导致官府铸铜钱不能获利甚至是亏本,而同时,却有大量的铜钱被铸成铜器,以及流出海外——因为宋钱在海外的购买力,数倍于它在本国的购买力!由此更加剧了钱荒的现象。
  这是宋朝人难以解释的现象,他们无法理解为什么会陷入这样的恶性循环当中。他们铸造的铜钱,既是贵的,又是便宜的!哪怕就在缺少铜钱的东南诸路,也是如此,那里的铜钱一方面缺少,一方面却除了伤害到米价之外,并没有导致物价暴跌,甚至是米价,也处于一个相当的水准,所以使得铜钱不断的外流——曾经有来自日本国的商船,一夜之间将一座城市的铜钱全部买走!也有非法的海商,载着满船满船的铜钱出海,去海外购买超过这些铜钱在大宋境内的价格一百倍的货物!这也许可以解释成宋朝政府在平准物价方面做得多么出色——哪怕是亏本,也在不断的铸造铜钱,使得东南地区虽然看起来永远都在缺钱,但是至少不是不断的缺钱,流入量抵销流出量,从而维持了一种相对的平衡;也可以解释成因为宋朝的经济水准远高于她的邻国,所以宋朝的物价哪怕在缺少铜钱的状况下,依然远高于她的邻国。
  但无论如何,对于宋朝来说,这始终是个难题。连石越都无法解释清楚这种现象,更不用说设法解决了。虽然这只是一种局部现象,但是对大宋东南地区的工商业,却有十分大的影响。因为钱荒,导致东南地区的市场被限制在一定的规模之内,无法扩大;又因为钱在大宋境内价贱,从事海外贸易的商人唯有以物易物,才能得到最大的利润——从海外运回铜钱,那是傻子才做的事情,因为哪怕是将铜钱运回来铸成铜器,在算上运输费用之后,其利润相比海外贸易的利润,也是微不足道的,所以每个商人,都务求将手里的每一文铜钱都换成货物运回大宋。但是东南诸路的市场规模,却无法吸纳这过多的货物,大部分的货物,只能运往汴京。一旦汴京也吸纳不了时,与其降价卖到其他地区,商人们更愿意削减贸易的规模来保证利润。
  于是大宋东南地区的发展,就这样被限制了。整件事情虽然引起了宋朝精英的普遍关注,但是在当时的人们而言,是很难从更深的层次来理解这个问题的。但尽管如此,韩维还是凭借着自己粗浅的理解,以及在太府寺卿任上所得到经验,提出了一个解决方法。虽然他的认识并不深刻,考虑的问题也并不周全,但实际上却很可能是有效的。
  所谓的“瞎猫撞上死耗子”这种事,有时候也是存在的。
  这位太府寺卿在政事堂上继续着他的慷慨陈词:“所以,某以为,目前便有一剂良方,可以解决东南钱荒与铸钱亏损的问题!”
  他说到此时,众人都已渐渐明白他的理由。
  “某以为,在东南诸路发行二百万贯的交钞,便可以有效的解决东南钱荒,交钞不惧外流,不惧销铸,只要将最新出现的彩色套印技术收归官有,控制住几家最好的造纸坊,那么盗印的问题,也可以抑制。相比铜钱而言,交钞携带也更为方便。此外,朝廷还可以在川陕发行一百万贯的交钞,一面是为陕西路兴修水利提供资金;另一方面,则可以在川陕地区,逐步回收铁钱,停止铁钱监铸铁钱导致的亏损。川陕停用铁钱,还可以使墨吏在收税之时,少了用铁钱与铜钱之间的兑率来剥刻百姓的机会,无疑亦是一大德政。因此,某以为,川陕的交钞,甚至可以发行更小面额的!”
  冯京听到韩维兴致勃勃的说完,不由试探着问道:“一旦东南六路与川陕诸路发行成功,交钞是否要推行天下?”他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自然要推行天下!”韩维毫不迟疑的说道,“交钞相比铜钱与铁钱,方便而不费。铜矿产量始终有限,诸君皆知日后朝廷尚有一个地方需要大量用铜,若是找不到取代之物,只恐钱荒越来越严重!”众人都知道他说的是火炮,当下尽皆默然。
  只有司马光依然摇头,道:“以纸为钱,与布为钱,又有何区别?只恐重蹈王莽覆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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