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校对)第15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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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洛阳至长安,石越印象最深刻的,便是一路所见大山,十之八九,都是光秃秃的。北魏孝文帝迁都,为营建洛邑,几乎伐尽阴山之木;隋唐为修筑长安与洛阳二城,已使得关洛一带无巨木;宋人意识不到砍伐原始森林对环境的破坏,并未有丝毫纠正,泛黄河流域的原始森林,已经被破坏得差不多了。开封附近无大山,历来开封用木材,在宋朝建国之初,大都是从秦陇一带砍伐,到了熙宁年间,秦陇一带已是良木奇缺。开封府与河北修筑堡垒城池用木,大抵都依赖于太行山。这种情况,石越以前并非不知,但是石越以往做官,不过到过江南,对此何曾有半点直观的印象?且相比工业社会来说,当时的环境亦无吝于人间仙境,对于环境保护,石越更加没有迫切感。此时亲眼所见,内心的震撼,绝非潘照临、陈良等人所能理解。
  到了京兆府,石越更觉关中的残破。此时的长安城,规模不过相当于唐代长安的皇城而已,而人口更是远不及开封府。因为地方官制改革初兴,陕西安抚使根本没有衙门,石越暂时便住在原来的永兴军知军府衙。此时陕西路转运使刘庠等人尚未上任,石越会见了陕西大小官员之后,便开始筹建陕西路安抚使衙门:择址开府建衙,在吏部安排的幕职官员到齐之前,要由潘照临与陈良二人,负责起处理全部公文的重任,以尽快让安抚使衙门运作起来,更快的度过地方官制开始的一段混乱期。对于森林被欢伐痛心疾首的石越,亲自召集工匠们,设计了砖石结构为主的安抚使衙门后,便带着侍剑与一群护卫,巡视各州县去了。
  42
  熙宁十年二月。陕西路,同州。沙苑监。
  沙苑监知监,亦即是同州通判赵知节,小心翼翼的陪同着几乎是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新任安抚使石越,视察着这个占地一万五千余顷、监马六千匹的庞大牧场。沙苑监地处渭水与洛水之间,是王安石推行保马法后,唯一一直保留的牧马监,也是眼下大宋最大的牧场之一。宋朝诸牧马监一直效率不高,从熙宁二年至熙宁五年,黄河南北十二牧马监,每年出马不过一千六百四十匹,可供骑兵使用的战马,竟然只有区区二百六十四匹!而十二牧马监占了良田九万余顷,每年要花费将近五十四万贯的成本,所得到的马匹的价值,却只有区区三万余贯,还不到成本的零头,一年净亏损五十万贯!
  难怪王安石铁了心要搞保马法。
  置办牧马监既无效率,又浪费国帑,既便是可用供给骑兵使用的马匹,上了战场,往往也不经战阵;但若采用保马法却扰民不便,一不小心就害得百姓家破人亡。完全依赖贸易市马,更加不是长久之道。唐代最盛之时,监马有七十多万匹,开元时也有四十五万匹,而现在的大宋,在与辽国互市马匹之前,军中之马与监马全部加起来,都不过十五万多匹。与熙河、辽国市马之后,情况略有改观,但是至熙宁十年为止,军马加监马,总数也不过二十二万余匹。而国家马政则处于混乱之中,基本上是牧监与民户养马并存,因为许多牧监废置之后,田地已租给百姓,一时无法收回,只好让保马法继续存在。
  石越未到陕西,便知西北第一要务是西夏军务,而马政是军务中极重要者,因此沙苑监在他的行程中,自然便成了很重要的一站。
  赵知节早就听说石越的大名,这时候见他仔细观察沙苑监的凉棚、泉井、马厩,忙在旁边介绍道:“牧马之法,春夏出牧,秋冬入厩。此时方及二月,所以马都在厩中,监兵小心照料,就是盼着这些监马能生马驹。凡生一驹,便可赏绢一匹。”
  石越点点头,信步走近一匹黑色的牡马前,从马槽中抓了一把饲料在手里,细细拔弄了一下,脸色立时沉了下去,“怎么全是小麦秸?”
  没有人想到“书生”出身的石越居然还懂这些,赵知节心里一紧,忙陪着笑说道:“不敢欺瞒石帅,沙苑监经费吃紧,不得每日都喂黑豆与豆饼。”
  “经费吃紧?”石越回头晲视赵知节一眼,冷笑道:“朝廷是按马与监兵给钱给粮,焉有经费吃紧之理?”
  “这……”赵知节一时口结,额头上已浸出汗珠来,低声忙不迭地说道:“石帅明见,下官当立即追查,看下人……”
  石越转过头,不待他说完,便又冷冷问道:“赵大人,这沙苑监每岁生驹多少匹?”
  赵知节愣了一下,连忙回道:“回石帅,本监每岁生驹六百匹。”
  “六百匹?!”石越轻轻哼了一声,又问道:“全监有牝马几何,牡马几何?”
  “牝马三千匹,牡马六百匹。”听到石越问得如此详细,赵知节竟是越来越紧张了。但石越却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
  “四岁以上的牡马与牝马又分别有多少?”
  “四岁上的牡马有四百匹,牝马二千匹。”
  “那么赵大人,你告诉本帅,二千匹四岁以上的牝马,为何每岁仅产马驹六百匹?”
  “这……这……朝廷……朝廷定额如此。”赵知节不得不硬着头皮解释道。他这时已经知道石越实不同于一般的官员,不好糊弄。
  “定额如此?”石越再次转过身来,望着赵知节,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忽然莫测高深地一笑,道:“赵大人,十年寒窗不易呀!”
  “下官不明白石帅……”
  “罢了。”石越笑着摇了摇头。也不再多说,只是一面检视一面细心询问。赵知节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应付着。
  如此好不容易熬过两个时辰,石越一行才打道回同州。赵知节正如蒙大赦般的松了口气,方送着石越一行出了牧场,便听到“嗖”的一声,从牧场之外的一片树林中,一支弩箭破空而来,射向石越。“有刺客!”赵知节张口欲喊,却忽然间失声,竟是喊不出声音来。待他稍稍定神,便见石越已经跌下马去。赵知节顿时吓得双腿一软,竟瘫倒在地。
  石越一开始却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被刺杀了。他方骑在马上,便见侍剑忽然扑来,抱着他一道滚下马去。待到他回过神来,才知道竟然有人真的要刺杀自己,若非侍剑应变神速,他只怕已经中箭了。
  此时众护卫早已冲上前来,用身体挡住石越与侍剑,一面高声呼喊,一面射箭还击。石越此时脸白唇青,头脑一片空白,也不知道要如何处置,听由着侍剑将自己搀扶起来,便听侍剑一面叫来几个护卫,将石越团团护住;一面厉声喝道:“别放跑了刺客。”大声指挥着护卫们包抄刺客。
  那刺客显见箭术极好,不过一击不中,已无机会。他在树林之中跳跃还击,且战且退,但是二十余箭之后,箭袋早空。只得横下心来,骑了马从林子的后面冲了出去。刺客刚刚冲出树林,包抄过来的护卫也正好赶到。一个亲兵挥动套马索,长长的绳子如同一条长蛇一般飞向刺客的坐骑,那刺客身手却也实在了得,眼见套马索飞近,身子暴然伸长,空中刀光掠过,竟将绳子砍断了!那亲兵骂了一句粗话,正觉沮丧,忽听到刺客的坐骑一声悲鸣,轰然倒地。原来另外一个亲兵趁机用弩机射死了刺客的坐骑。
  众人顿时发出一声欢叫,数十亲兵护卫把刺客团团围住。这时候,众人才看清楚这个刺客的长相,却是一个五短身材,貌不惊人的中年汉子。他被众亲兵围住,犹自握紧刀柄,横眉怒目与众人周旋。
  侍剑见刺客已被围住,石越再无危险,竟取了兵器弓弩,亲自上阵。他心中甚是恼怒,见着刺客还想负隅顽抗,因怒声喝道:“你好大胆子,还敢拒捕!”
  那刺客哼了一声,冷笑道:“束手就擒,也难逃一死。有种就上吧!”
  “你倒是颇有自知之明。”侍剑出言讥道,“不过世间有求死不得之时。”说罢,脸色一沉,厉声喝道:“生擒了他。”
  这时除了保护石越的亲兵,其余的护卫早已全部围了上来。几十个人用弓箭、弩机瞄准刺客,防他逃脱,另有几个亲兵则取出套索,围着刺客绕起圈来。僵持几分钟后,一个亲兵见刺客有一瞬间背向自己,按捺不住,大喝一声,手中套索飞了出去,那刺客的确是武艺出众,纵身一跃,竟避开了飞来的套索,但他尚未站稳身形,便觉得左手传来一阵巨痛,一支弩箭正中他臂膊。他听到侍剑说要“生擒”,便把全部注意力用在防范使用套索的亲兵身上,那料到正是侍剑本人,在他露出破绽之际,给他来了一箭。
  他游目四顾,见侍剑手中端着一把钢臂弩机,正在朝他冷笑,当真是气不可捺,暴喝一声,右手的弯刀脱手而出,掷向侍剑。这一刀掷来,力道颇劲,侍剑也不敢逞强硬接,侧身一让,那刀便擦着侍剑飞过,切入他身后二十步的一棵大树的树干中。几个善射的亲兵看准机会,数箭齐发,刺客左臂中箭,身形已不似之前那么灵活,躲闪不及,右臂和左腿又各中一箭,一时忍痛不住,扑腾一声,竟是跪倒在地上。几个亲兵立时跳下马来,把刺客捆了个严严实实,众人恼他之前用箭伤了几个弟兄,动手之间,便毫不客气,有人装做不小心,把他左臂之箭又狠狠往内推了一把,刺客惨叫一声,竟是痛晕了过去。
  侍剑大吃一惊,忙道:“千万别弄死了他。石帅还要审问。”
  一个亲兵笑道:“这厮胆子太大,兄弟们一百来人在,他也敢行刺。”
  “差点便让他得手。”侍剑冷冷的说道,“日后石帅出行,不单前后要有人,两旁也要多加人手护卫。幸好今日活捉了他,若让他跑了,以后传扬出去,我们便全成饭桶了。”
  同州。冯翊城。州衙。公堂。
  石越一身紫袍,坐在公案之后。肃然站立在公堂两旁的,是石越带来的安抚使衙门的亲兵。同州的官兵与衙役,则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在州衙之外警戒。同州知州王世安与通判赵知节叉手站在石越下首,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王世安不时抹着额上的冷汗,在自己地面上出了如此严重的问题,青天白日,居然有刺客行刺堂堂的端明殿学士、陕西路安抚使,他的罪责绝不会太小。他偷眼觑视石越,却发现石越如同一尊石像一般,脸上不带丝毫表情,不免越发的不安起来。
  石越看了王世安一眼,见他如此紧张,不由好笑。他早看过地方官员的考绩,王世安与赵知节都算是不错的官员。同州从熙宁八年开始,到熙宁九年底,两年之内,由地方士绅与富商捐建的小学校达到十三所。虽然这是因为朝廷法令倡导,出资建学校者可以抵税,这才让民间办学之风兴盛起来——将税交给官府也是交,办学校还能在地方上博个好名声,这种好事,一般士绅富商,都乐意为之,但是也因为如此,各地或多或少都出现了一些不好的现象:比如之前石越在经过耀州巡视之时,就发现耀州名义上办小学校十八所,实际上只有八所是真正出资兴办符合国子监要求的。其余十所,都是用族里的传统义学来滥竽充数,各族里的豪强却借此机会少交税。但是在同州,这十三所小学校却是相当的正规。同州城里最大的一所小学校,有十间校舍,三百人的规模,教材都是从京兆府特意买回来的。其中还有白水潭学院最新的成果——由桑充国与程颢主编的专门针对各级学校学生的字典《九经字汇》。这部字典中,收罗了九经中所有的汉字,逐一注音注释,石越翻阅之后,还整整一夜未眠,写了封长信给桑充国,把一整套汉语拼音体系做了详细的介绍,希望他们在下次修订之时,有所裨益。虽然汉语拼音无法照搬,但略做修改之后,亦可以是传统注音符号体系以外的另一种选择。当然石越并不知道,这《九经字汇》只是桑充国与程颢雄心勃勃的《熙宁大字典》编撰工程的一小部分,而其最初的倡议,却不过是王昉的灵光一现。
  而最为难得的是,同州的小学校甚至还都开了箭术课。
  除了在学政方面的成绩之外比较突出之外,同州在其他诸方面也算中规中矩。由此可见,王世安与赵知节,还是有一定吏才的。这次在同州出现刺客,自然也怪不得他们两个。但显然,他在沙苑监的态度,吓坏了这二人。正想着这些,却见侍剑大步走了进来,禀道:“石帅,刺客醒过来了。”
  “立即审问。”
  “是。”侍剑答应着,欠身退下,过了没一会,便把刺客押了上来。
  此时那刺客身上的伤口已经被简单的包扎了一下,被几个亲兵枷了枷锁,粗暴的推上公堂,他竟然也没有表露出什么惧意,只是抬头打量着石越。“放肆!”侍剑朝着刺客的伤口狠狠的一按,把他的身子按了下去。那刺客伤口再次破裂,却咬住了嘴唇,哼都不哼一声,只是狠狠的盯了侍剑一眼。
  石越见他眼睛中凶光毕露,已知此人必是亡命之徒。当下朝侍剑使了个眼色,侍剑连忙放开刺客。石越也不拍惊堂木,径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刺客似乎未见过如此审讯之法,既无人喝“威武”,也无惊堂木,连石越问话都波澜不惊的,公堂之上,只有一种静穆带来的压力。
  他突然有点被激怒的感觉,回道:“我无名无姓。”
  石越却并没有追问,似乎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只继续问道:“你受何人指使?为何行刺本帅?”
  “……”刺客一阵沉默。
  “我劝你还是说了的好。”石越的声音似乎是在和一个死人说话,“你既然做了这种亡命之事,想来也知道后果如何。本帅也不骗你,你必死无疑。但是死之前,你若从实招供,还可少受一点皮肉之苦。行刑前,本帅让你大吃一顿,不为饿死之鬼。”
  “……”刺客依然沉默。
  石越竟是笑了起来,道:“你是西夏国相梁乙埋派来的,是吧?”
  那刺客似是吃了一惊,诧道:“你,你如何知道?”他这么反问,却是自承了。王世安顿时脸色大变,说道:“岂有此理?你果真是西夏的刺客?”西夏派遣刺客行刺宋朝重臣,已是赤裸裸的挑衅。
  “既便他承认,梁乙埋也不会承认的。”石越又向刺客说道:“其实你区区一个刺客,也没什么好审问的。本帅不过例行公事,结个案好存档。然后便借你人头一用,是谁派你来的,本帅自然会你的人头用石灰制好,再用匣子盛了,送到西夏边境守将那里,托他转赠。所以你最好把主使者说清楚了,免得本帅送错人。”
  那刺客虽然早已知道必死无疑,此时被石越如此轻描淡写的说出来,心中还是不由一阵绝望。那一点点强横,早已飞到九霄云外。“我,我……”
  “把他带下去,将人头用本帅的关防封了,送到西夏去。”石越挥了挥手,正要退堂。忽然一个亲兵走了进来,跪禀道:“大人,衙门之外有人求见,自称是大人故识,知道刺客来历。”
  “故识?”石越不禁愕然,问道:“有名帖么?”
  “他说仓促间没带名帖,只说叫何畏之。”
  “何畏之?”石越腾的站了起来,说道:“请到后堂相见。”
  “参见学士。”何畏之此时的打扮,俨然一行商。
  “不必多礼。”石越笑道:“先生如何到了同州?”说着,一面请何畏之落了座。
  何畏之道:“在下是来同州买马,不想学士也到了同州。因听到有人行刺学士,方才又在街上见到刺客的模样,原来却是曾经见过的。故此敢来知会学士。不知学士是否已审出真情?”
  “哦?先生认得刺客?”
  “曾见过数面,此人叫贾祥,原是在凉州一带走私马匹的,听说也曾做过山贼。”
  “原来如此。”石越淡淡一笑,道:“多谢先生指教。”
  何畏之见石越神色间似乎并不以为意,知道石越必然是审出了贾祥的来历,因说道:“不料西夏人如此胆大妄为,竟然敢收买刺客行刺学士。”
  石越微睨何畏之一眼,笑道:“先生如何说是西夏人指使?”
  “眼下天下视学士为肉中之刺,必然除之而后快者,除西夏亦无他人。”何畏之因问道:“只是不知学士欲如何处置贾祥?”
  “置其头于匣中,谁人指使,便送还予谁。”
  “此非上策。”
  “何为上策?”
  “今日之刺客,与古时不同。古时刺客为义轻生,今日无非为钱而已。学士何不将之收归己用?每个刺客都有进入西夏的法子,能轻易潜入西夏都城。将其先关押起来,到将来有用的时候,许以重金,令其潜入西夏都城,大肆暗杀破坏,可收奇效!一刀杀掉,实在可惜。”
  石越沉吟许久,终于还是摇了摇头,笑道:“先生之策虽善,然此辈实在不可信任,万一反噬,后果不堪设想。且眼下亦需要有一个办法,来威慑刺客。”
  何畏之奇道:“威慑刺客?难道还有刺客不成?”
  石越便把潼关遇史十三的事情说了一回。何畏之因笑道:“史十三在下倒也曾听说过,他本是汉人,好任侠,身上有十几桩命案。官兵追剿急了,才逃入西夏,至今有十余年了。不料竟成了刺客……学士若有机会收为己用,将来有事于西境,必为良助。至少,若有其为护卫,刺客必不敢上门。”
  石越默然一笑,忽想起一事,因问道:“先生说是来同州买马?”
  “正是。今年边境互市之好马,都被朝廷收罗,民间难以买到。在下听说同州有好马卖,所以来此求购。”
  “好马?!”石越霍然一惊,“敢问先生,可知是在何处买?”熙宁九年与熙宁十年,大宋市面上一切良马,都优先供应军队。以装备整编的骑兵部队,民间能买到的,都是做不了战马的马,怎么可能同州还有好马买?
  “听说是在延祥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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