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校对)第10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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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马光摇摇头,板着脸说道:“老夫不相信有这样的东西存在。人若死了,一切作为,皆由后人做主,又岂是你我所能左右的?秦始皇欲传万世,二世而亡,为万世笑柄,子明不要步他的后尘才好。”
  石越终于知道自己要说的东西,毕竟缺少说服力。他已经明白对司马光,只能够退而求其次,得到他的有限支持便是成功。至少司马光是赞成减免役税的。“那就由我来开源,由你来节流吧。裁并州县的事情,你总不会反对吧?”石越望着司马光,无可奈何的在心里安慰着自己。
  司马光果然没有反对裁并州县的计划,不仅如此,他在给皇帝的第一份奏疏中,提出了包括正式废除免役法、募役法,恢复差役法,减免数项差役,将八等县[93]改成三等,裁并户数不足三千户的县,废并所辖不足三县的州,节省朝廷财政开支等等十条建议。《司马十策》在递给皇帝几天后,就被中书门下几位宰相或真心、或别有用心的下令在《皇宋新义报》中刊登,各报纷纷转载,朝野中的目光,一时间全被吸引。舆论或赞成或质疑,吵得不可开交。
  “想不到司马君实竟然会提出如此全面的财政主张。”连潘照临都掩饰不住自己的吃惊。
  石越心情极是畅快,“司马光实在是替我背去了一件大麻烦。”他笑着亲手换了根蜡烛,这一段时间,白天他基本上没有任何空暇可言。“按他的建议,全国的县可以合并到八百到九百,州也可以减少一二十个。由此全国至少可以有近十万百姓可以不要再服差役,而官员也要裁减一千以上。”
  “这事本来司马光不做,公子也要做。现在司马光做了,名声上司马光会更受敬仰,但那些裁汰官员的怨恨,也一并归到司马光身上了。”在潘照临看来,这是捡了个大便宜。
  “阿弥陀佛,我可不要什么名声。我只要少一点麻烦便好了。”石越双手合什,笑道。
  陈良也笑道:“司马君实表面上谨慎温和,实则与王介甫是一样的人。要求皇上宫廷用度裁减二成,以为天下表率——皇帝是非答应不可了。”
  石越摇头笑道:“皇上和我说了,除恢复差役法之外,其余主张,都会答应司马光。这大部分事情也都是户部该管的。若司马光做好了,国库省下的这笔钱,百姓减轻的负担,都值得大大的记上一功。”潘照临与陈良都无言的点点头,不管对司马光的观感如何,那些措施若是成功,对于整个改革计划来说,都是好事。“此外,为了适应户部的计划,皇上已经决定,中枢、辅枢、附枢、监察、贴职诸系统的改革,将提前推动。”石越故作平淡的说道:“尚书左仆射是……”
  “尚书左仆射是韩绛;右仆射是吕惠卿……”赵顼的脸在烛光中映得红瞠瞠的。
  “韩绛还说过去,吕惠卿——罢,罢,官家既然想用,便用吧。”曹太后不易觉察的皱了皱眉。她最近身体欠安,时不时竟然会梦见仁宗皇帝,“哎,真是老了。”她暗暗叹了口气,温声说道:“我本以为左右仆射中官家会给石越留一个职位的。”
  赵顼笑道:“朕本来是想让石越做右仆射,但石越坚决辞了。”
  曹太后霍地睁了一下眼睛,随即叹道:“那么留给石越的,是吏部尚书?”
  “吏部尚书,暂时定的是韩维。”赵顼有点犹疑的说法。
  “一门两相?”曹太后怔道。
  “的确有碍物议。”赵顼坦白的承认,“但韩维是朕信得过的人选。”
  曹太后摇摇头,语重深长的说道:“官家,韩维人是不错,但若要用他,不如便让韩绛出外。巨堤溃于蚁穴,忠臣与奸臣,只有后世才能分得清楚。”
  “娘娘说的甚是。”
  “官家英纵神武,有太宗皇帝之风,我是妇人,本不当多话。但于制度上,却不可不慎。”
  “娘娘说哪里话来,朕是以为韩绛与吕惠卿分立,是目下不二良策。王珪、冯京,皆不足与吕惠卿相抗。”赵顼心里从不把这个奶奶当寻常老妇人看待。
  “依我看,依旧让韩维做韩林学士的好。”
  “朕理会得了。”
  曹太后说了这一会话,忽觉气紧,猛的咳了数声,赵顼连忙上前给她轻轻捶背。好一阵子,曹太后才气息渐平,轻声道:“官家,石越此人,是忠是奸,委实难料。若从现在来看,他是古今少有的大忠臣,难得又年轻又稳重,又有才干,简直便似上天送给官家的。那太祖、太宗托梦之事,更是让人难测高深。此人若是用得好,自然是官家之福、大宋之福。但我常想,大奸似忠,这石越拒右仆射,连吏部尚书也不做,这谦退之道,已近于权谋了。这样的人,实在不可不防。”
  这一席话让人听得悚然动容。赵顼左右四顾,见无人在侧,这才放心,低声道:“朕还有时间去了解石越,娘娘但请放心。”
  曹太后点点头,注视着赵顼,道:“官家,我是要见仁宗的人了,也没什么好顾忌的。我们曹家世代忠臣,也没有人在朝中任要职,更不会有什么外戚乱政的事情。我为的都是赵家的江山——不论石越是忠是奸,司马光、范纯仁,甚至王安石,这几个人都必定不会牵入乱谋之中。无论何时,官家都要让这几人有一个人在朝中……”
  赵顼微微颔首,道:“朕明白。”顿了一会,又说道:“石越向朕推荐的吏部尚书人选,是冯京,以范纯仁为吏部侍郎。”
  曹太后怔了一下,摇摇头,叹道:“看不透,真看不透。”
  “朕明天便改诏令,以吴充为兵部尚书,以冯京为吏部尚书,范纯仁为吏部侍郎,户部尚书是司马光,刑部尚书为陈绎,礼部尚书王珪,工部尚书苏辙……”
  “石越竟然不在六部尚书之中?”
  “不在。但是九卿之中,也有加参知政事衔的。石越位在九卿。”
  “九卿?”曹太后略一沉吟,问道:“司农寺还是太府寺?”
  赵顼笑道:“娘娘果然料事如神,朕让石越做太府寺卿加参知政事。九卿当中,眼下只有司农寺、大理寺、太府寺三寺卿能加参知政事。”
  “如此官家竟有了十一位宰相。”曹太后静静想了一会,道:“我不知道这是好是坏,但官家要做中兴大宋的皇帝,总是一件好事。祖宗家法,要善待读书人。我常听说民为国本,官家若能守住祖宗家法,善待读书人,同时也善待百姓,便能是一位受后世称颂的仁君了。”
  “娘娘放心,朕会牢记在心。”
  汴京城的天边开始发白的时候,数骑快马冲破手持令牌冲出了四墙的城门。黎明前的晓风好似在卷动天边剩下的那重黑幕,赵顼挂着披风,站在大内西角楼的高楼上,眺望远空,他知道,不久之后,粉红色的云朵,将如火花似的向四边奔放,太阳——将发出四射的光芒。
  他不知道的是,此时汴京城中的一座府邸中,也有人在静静地望着东方的天空。
  “尚书右仆射……尚书右仆射……嘿嘿……”吕惠卿不停的把玩着自己手中的玉箫,忽然,猛的往一块大石头上一击,一声脆响,玉萧断成两截。不知道为什么,当知道自己很快就要真正站到权力的高峰之时,吕惠卿的心中,并没有半点高兴,反而是说不出来的烦躁。走掉了曾布,新党的骨干并没有如想象中的那样集中到吕惠卿的身边;朝中来了一个自己极度讨厌的司马光,却并没有和石越闹得不可开交——所有的事情皆不如意。吕惠卿觉得自己就象一个丧失了先手的棋手,对手的第一步,都在侵削自己的利益,而自己却只能够步步隐忍。
  “还是要忍。也许,机会,就在不远处。”吕惠卿紧紧握住半截玉萧。
  “大哥。”吕升卿远远站在十步开外,怯声唤道。
  “什么事?”吕惠卿没有回头。
  “桂州来信……”
  “什么?”吕惠卿霍地转身,“信在哪里?”
  吕升卿连忙走近,将信递上。吕惠卿细心的看了一下封皮,见无异样,这才拆封取出信来,细细阅读。吕升卿站在一旁,抑制不住好奇,悄悄打量着吕惠卿的脸色,却见他平淡如常,心中不由失望。下意识的缩了一下头,便即告退。吕惠卿漫不经心的点点头,待到吕升卿从自己中的视线中完全消失,他脸上才露出不自觉的微笑,仰首望天,用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自言自语道:“天助我也!”
  14
  “薛大人,沈大人的使团已经到达交趾。”
  “知道了。”薛奕站在甲板上,注视着远处的天际线,心中突然有莫名的澎湃。他这次麾下远航的船队,整整有二十五艘庞大的战船,跟在战船后面的,是数十艘民间的商船。这些船上面,装满了大宋的各种商品,座钟、瓷器、丝绸、棉布、蔗糖、书籍……不可胜数。除此之外,还有数以千计的装备精良,曾经有远渡高丽、日本国经验的士兵。皇帝在下诏的同时,为了壮大声威,还让军器监带来了三百枚霹雳投弹——石学士更是在私信中表示,若这次能不辱使命,皇上很可能准许在杭州设霹雳投弹院,他的水军,从此可以装备这种强大的武器。而这次返航之后,杭州水军的旗帜上,将绣上“殿前司虎翼军第一军”九个金灿灿的大字,他薛奕将顺理成章成为第一军都指挥使,升迁之快,为大宋百年来所罕见。想到这些,薛奕觉得连那带着腥味的海风,都格外的让人舒服。
  “薛大人,我们这次应当在哪里登陆?”胖乎乎的甫富贵不知道何时蹑到了薛奕身后。这个甫富贵城府极深、精于计算,薛奕与他打一年多的交道,早知此人不可小觑。有一次他听人说这个姓甫的,竟是河北韩家的什么亲戚……从此薛奕对他,更是另眼相待。见他询问,薛奕忙笑道:“甫先生,船队刚刚在琼州做过休整,就是为了直接在河内附近登陆。”
  “河内?”甫富贵惘然反问道。
  薛奕微微一笑,道:“就是李乾德建牙的升龙府,不知道什么缘故,白水潭与西湖学院最新出版的海外全图都在后面标了‘河内’二字——听说是石学士取的名字,却不知道真假。”
  “他小小交趾,原也当不起‘升龙府’这三个字。”甫富贵嘻嘻一笑,见薛奕招招手,有两个文士打扮的人过来,在他们面前,摊开一张最新的海图。甫富贵知道每次出海,都会有几个“书记”记录各种情况,然后交给西湖学院、白水潭学院甚至枢密院备档,由这些机构再画出全新的海图,其中便以西湖学院近水楼台,地图最为精准。但是在对各夷国、岛屿的命名上,习惯却以白水潭学院为主。
  薛奕俯身望着海图,手指在上面不停的移动着。这张地图是西湖学院所绘,但包括交趾等国被称为“南海”这一带的海图,多出自传闻与采风,并不精确——若是杭州、高丽、日本国三国之间被统称为“大宋海”(白水潭学院的地图分称“东海”、“黄海”、“渤海”——但是杭州人一直固执的称之为“大宋海”)的庞大海域,他倒是可以相信一下海图,在这里,薛奕能依赖的,只能是那些有经验的商人与廉州、钦州、雷州、琼州派来的向导船。
  “这里有个岛么?”薛奕向他的书记问道。书记并不仅仅是记录资料,抄发文书这么简单,现在船队的规模并不正规,他们还要负责整理各种情报交给薛奕。
  “这个小岛叫吉婆岛,离河内甚近,吉婆岛的对面,有一个深水海港,可以停泊我们的大船。”说话的书记叫钱平,非常的精干。薛奕一直都在怀疑此人有不同寻常的背景。另一个书记叫苏子秀,根本就是市舶司派来的“奸细”。“不管你们是什么人,我薛奕行得正,立得直,也不必怕你们。只要有本事,我就能容你们呆在这个位置上。”薛奕心里的主意打得清楚,自己统军在外,若说身边没有奸细,那才是匪夷所思。
  “钱先生,你可能确定?”薛奕瞪着双眼,望着钱平沉声问道。
  “这是向导船上的水手提供的消息,我不能确定。”钱平谨慎的回道。
  “我们离吉婆岛有多远?”
  “不到两更。”——当时航海,六十里称为一更。
  薛奕沉吟一会,忽然站直身来,拍拍手,笑道:“传令,船队驶向吉婆岛。”
  “遵令。”传令兵大声应道,正要去发旗语,忽见一个传令兵快步跑了过来,大声喊道:“报——”
  薛奕立时收起笑容来,把脸一沉,厉声喝道:“什么事?”
  “启禀提辖,西南方船只发现交趾人的船队,至少有四十余艘!”
  甲板上的气氛立时紧张起来——这是船队第一次遇上大规模的敌人,从数量上看,敌船的数目还在己方之上,加之大宋的船队是劳师远征,对敌人完全不了解,地形也不如敌人熟悉,这一切,都更让人心中加倍的不安。
  “传令——神舟与商船退后回避,战船列长蛇阵准备迎敌!”薛奕站上船头,厉声喝道。
  震天的战鼓在平静的海面响起,了望塔上的士兵不停地挥动着手中的旗帜,透过鼓声与旗语,宋船之间互相交换确认着一道道的命令。数艘神舟级大船与商船一面放下联络用的小艇,开始转舵,缓缓后退;战舰则依次驶入自己的位置,将自己的撞角,对准了西南方向。二十五艘福船级战舰上,到处都是军官驱使士兵的吼叫声。每艘船的甲板上,士兵们飞快的披挂纸甲,准备弓箭与朴刀;炮手们疯狂地奔跑着,将数以十计小型弩炮推到战斗位置,副手则将成坛成坛的火油弹搬到弩炮旁边;操纵着巨型床子弩的战士则拼命地拉着弓弦,一张张床子弩张弦待发,虎视眈眈的望着远处的黑点……
  鼓声三响之后,海面一片静寂,只有斗大的飞虎旗在海风中猎猎作响。薛奕早已披挂整齐,站在旗舰的甲板上,望着交趾的战舰驶近。他斜着眼看了一下大旗飘动的方向,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我们在上风。”
  “我们要先礼后兵。”薛奕没有回头看身后的属下,厉声喝问道:“谁愿去问问他们的来意?”
  “学生愿往。”率先请令的竟是长相秀气的苏子秀。
  “便烦劳苏先生一行。”薛奕赞许的望了苏子秀一眼,一挥手,早有士兵放下小船,吊下苏子秀,往交趾的船队划去。
  “敌舰四十五艘,斗舰十五艘,走舸三十艘!”忽然,了望的士兵大声喊道。
  “有走舸?!”薛奕皱起了眉毛。
  “提辖,我军全是大型帆船,若让敌人走舸靠近冲撞,十分不利。”
  “我知道了。”薛奕举起手来,厉声喝道:“命令各船,听我号令,便即进攻!”
  “大人!”钱平沉声道,“苏先生已经……”众人望了一眼海中,苏子秀的小船,在一起一伏的海浪中,已经到了双方船队的中间位置。薛奕寒着脸望了钱平一眼,别过脸去,注视着交趾的船队,冷冷的说道:“大宋的使者,有他自己的使命!”
  交趾人显然已经发现了出现在眼前的巨无霸舰队,他们停在了视线的最远处,似乎在犹豫什么。如此庞大的舰队,在当时的海上,是绝无仅有的!没有人敢于冒然行事。“也许他们又要放弃了。”人们心中都泛起了这样的念头。然而,在短暂的停顿之后,交趾人开始变换队形,三十艘走舸突前,排成横队,十五艘斗舰居后,列纵队。
  “交趾人想用走舸突前冲撞,护卫斗舰进攻。”一个幕僚说道,话音刚落,交趾的船队又开始了逼近。
  “来意不善。”钱平在心里抽了一口凉气,正待说话,便听有人说道:“提辖,交趾人还在逼近,要不要召回苏先生?”
  “来不及了。”薛奕他抬眼望了苏子秀的小船一眼,寒声道:“便是李乾德,也没有胆子敢杀大宋的使者!”
  与此同时,“大越国”升龙府。
  与沈括谈判的大将军李常杰是个极为精悍的老头。熙宁五年之时,年仅七岁的李乾德即位,大权落到了辅政的太师李道成手中,但没过多久,宦官出身的李常杰就大得宠幸,几年时间,就掌握了交趾的军政大权。此时李乾德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孩,一切军国事宜,实际上都是由李常杰说了算。李常杰出身武将家庭,自幼读诗书、习兵法,精通权谋之道。交趾自李公蕴得位以来,便颇有开疆拓土的野心,与周边诸国战争不断,但对于宋朝,还是颇有畏惧之心的。当沈起在桂州修寨练兵之时,李常杰便已经感觉到空气中的杀意。沈起刚刚兴兵,极通权变的李常杰立刻就做出可怜的样子,派使者昼夜兼程向中原汴京的皇帝谢罪喊冤。中原文化区内的外交关系,“礼义”是重要的主题,甚至连北方强大的辽国也非常注意“礼义”之说,李常杰心里非常明白:宋朝断不敢冒天下之大韪,公然破坏外交准则,招致辽人的嘲笑与轻视。毕竟,只有唯一的强者或者得到唯一强者的支持,才可能破坏准则而不招致惩罚。宋朝并非唯一的强者。
  但尽管如此,中原王朝对交趾李朝来说,仍然是绝对的强者。所以在南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李常杰,面对大宋的使者沈括,依然不得不装出一副笑脸来,细心的奉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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