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为知己第34部分在线阅读
“想说什么就说吧,这些年你像个闷葫芦一样,什么事都不说。”易烨温言道,“我虽没什么本事,可你有什么心事对我说说,心里多少也会宽敞些。”
“哥……”子青低低唤了声,停了好一会儿,才沉下声音缓缓道:“六年前,置水关外羌人反叛,不光是缔素的父母在那里,我爹爹也在那里。”
易烨在黑暗中低低地倒吸口气:“你爹爹是羌人?”
“不是。他是替李广去劝降羌人。得到李广的允诺,爹爹答应羌人,只要肯降,李广就不会为难他们,更不会伤他们性命。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她默然。
易烨无力道:“李广把羌人都杀了。”
“对,他骗了那些羌人,也骗了我爹爹。我还记得爹爹回来的时候,头发上灰扑扑的,我以为是尘土,伸手去替他拍,却怎么也拍不掉。我才知道,他竟是白了头。”
“他带我们搬家,离开了李广,却又不离开陇西郡,只另找了处小镇住下来。可一日一日过去,他的话一日比一日少,有时候连着几日都不说一句话。再后来,忽然有一日他不知怎么来了精神,带着我和娘去逛集市,买了好多东西,都是娘平常舍不得买的。他又带着我去河里抓鱼,然后烤给我和娘吃。娘拾柴的时候偷偷掉眼泪,我不明白,娘也不许我问,她见爹又是欢欢喜喜的模样。”
“日头慢慢要落下去,爹爹说他有事要去办,我问什么事,爹爹说他欠了些债,不还不行。娘扶着树,笑着跟爹说我等你回来。爹走了,娘跪倒在地,我才发现娘掩在袖中的手指指甲抠得全破了,血淋淋的。”泪水滑下,迅速渗入杨木枕中。
听到此处,易烨低低地急唤道:“不好,你娘该拦着他,你爹爹他是要……”
“娘知道,一直都知道。”子青咬了咬嘴唇,“她是这世上最懂我爹爹的人,所以她不能去拦着他。”
“那你爹爹他……怎么不去找李广算账?”
“没有,该说的话爹爹早已与李广说尽,八百多人还是被杀了。人都死了,再找李广又有何用。”子青长长地吸了口气,“……我找到爹爹的时候,爹爹朝西而跪,长铩穿心,眼睛还睁着。”
“葬了爹爹,没过多久娘就病倒了,一日比一日重,药吃下去也不顶用。有一日,她问我,自己能活下去吗?我点点头。”她喉咙一阵阵发紧,“……第二日早起,我才发现娘也去了。”
“葬了娘以后,也不知怎得,我再不愿见人,就开始在山里头游荡,从这座山到那座山,直到那年冬天摔断腿时遇见易大哥。若不是易大哥将我背回去,我大概早已是荒山野岭里头的孤魂野鬼了。”
易烨想起子青刚被大哥背回来那时的模样,还真是小野人一般,就是性子倔得厉害,接腿骨时疼得满头冷汗,牙都快咬碎了,硬是吭也不吭一声。
“你爹爹与李广不是知己好友么?李广难道不知道你爹为人,为何要他做这等不仁不义之事?将你好端端的一个家害得如此!”易烨忿恨道。
“我后来才想明白,他是存心的,他是存心要逼死我爹爹。”子青咬着牙道。
“这是为何?”
“因为圣上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李广多半是生怕我爹爹在他身旁,会影响他的仕途,所以想逼死爹爹。”
“你爹爹是……”易烨不解。
“我爹爹是墨者。”
“原来你爹爹竟是墨家中人!”
易烨这才恍然大悟。刘彻独尊儒术之后,对其他诸子百家多有忌讳,尤其以墨家为甚。因墨家非攻非儒,任侠尚武,墨者大多武功高强,行事又另有一套法则,并不以国法为先,故而刘彻下令严剿。
“难怪你有一身好功夫……”易烨叹道。
子青黯然道:“若你见过我爹爹,才会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好功夫,连李敢的箭术都是爹爹教的。”
“那你的箭术……”易烨想到子青和自己一色一样的百射不中。
“太久未练,手生了。”
子青淡道,她并不想说自己是故意与易烨一样,以防哪日易烨因为考核不合格被弃,好歹两人还可以同进退。
易烨狐疑地盯了她一眼,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子青翻身,生怕他再追问,咕哝道:“该说的都说完了,我困了。”
“等等……”易烨想起李敢,“李敢,你不恨他?”
“他是我儿时最好的玩伴,当年的事与他无关,我很明白。”子青闷声道,“可他毕竟是李广之子……”
后面的话她未再说下去,易烨也已经明白。
再好的伙伴,隔着如此沉重的家恨,相见已不如不见。
33第十三章往事(中)
李敢回去包扎妥伤口,因他身量与霍去病差不多,霍去病便命人拿了自己的衣衫先给他穿上。
“既受了伤,便在这里养好了再走。”霍去病自己也换了件素纱禅衣,又轻又细密,靠在榻上喝姜汤,“多住几日也不妨事。”
“不过是蹭破点皮,并不要紧。”李敢接过军士递来的姜汤,笑答道。
霍去病直摇头:“我的刀若再慢些,你身上可就多个透明窟窿。你倒是不在乎,到时候李老将军来找我兴师问罪,我岂不是麻烦。”
李敢垂目回想那瞬,心下却无半分惊险,只觉得那倾盆大雨寒铩厉刃便如江南春雨杏花绿柳一般,唇边笑意禁不住浮现出来。
“他,是你什么人?”霍去病饮罢姜汤,方问道正题上。
“她……他是我旧时玩伴。”
李敢想着需从霍去病这里将子青要走,必得隐去子青原是女子且是墨者后人一事,何况此事终是爹爹之过,他也不便明说,故而只说得极是简单:“他爹爹与我爹爹是故交,也曾教过我武艺。后来他家举家迁走,便失了音讯,今日好容易才寻到他。”
霍去病闻罢,击掌笑道:“难怪今夜你俩打得不相上下,原来竟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他爹爹如何称呼?”
“他爹爹姓秦,单名一个鼎字,武艺极是了得,连箭法都可与我爹爹比肩。”李敢笑道。
“……你说他唤作什么?”霍去病的脸隐在烛光阴影处,声音似乎有些异常。
“秦鼎。”李敢诧异复道,他看不清霍去病的面容,“将军听说过?”
霍去病“嗯”了一声,才貌似随意道:“好像听高不识提过,是有这么个人。”
李敢知道高不识原是匈奴人,与秦鼎交过手也未可知,故而并未在意。他心下想着另外一事,思量再三,起身朝霍去病抱拳施礼:“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恳请将军应允。阿原他家与我家是故交,家父多年来一直盼望能寻到他们。眼下终于找到他,他年纪不过二九,实在太小,还请将军通融,放他与我回家去。”
霍去病连想都未想便摇头:“那怎么行,军中正是用人之际,这等人我找都找不来,如何能放走。”
“将军,”李敢焦切道,“阿原毕竟还小,他这年纪本就不该入伍,将军将放了他走,我再给将军荐些武艺高强经验丰富之人。”
霍去病起身,伸懒腰打了哈欠,眯眼道:“折腾一晚上,我也困了……”
“将军!”
“你且莫急,这事……”霍去病思量片刻,拍拍他肩膀,“这样吧,明日将他唤了来,他若是自己愿意跟着你去,我也不强留,如何?”
李敢不疑有他,大喜道:“多谢将军!”
霍去病微微一笑,随意挥挥手,宽袖飘飘,自出门而去。
李敢一夜未眠,好不容易等到天蒙蒙亮,往霍去病这边过来,却被告知将军仍未起,请他晚些时候再来。李敢虽心中焦切,却也无法,只得复返了回来。殊不料此时的霍去病早已起身,命人去振武营将子青带来,特别吩咐须得隐蔽行事,先莫让李敢知道。
子青进帐,霍去病便将昨夜问李敢的话又问了她一遍。旧事不愿再提,子青也说的极简单,只说两家是故交,故而认得李敢。
霍去病摆弄着案上的书刀,目光并不落在她身上,故意问道:“你这身武艺不弱,李敢说你爹爹也曾教过他,那你爹爹现下在何处?”
野地里的那处荒冢骤然出现在脑中,子青怔了下,回道:“我爹爹多年前便已故去。”
“怎么死的?”
“……”子青沉默了良久,也未开口。
霍去病也不逼她,淡淡叹道:“那日你既已到了你爹爹坟前,虽说没带什么祭品,可也该上柱香才是。”
子青愣住,定定看着他。
霍去病装着没看见,接着问道:“你原姓秦,怎得又改了姓易?”
猜想是李敢告诉了他,子青亦无奈,只得如实说明易家是如何收留她;待她如己出;她不忍易老先生受兵役之苦,便以身相替。
“若认真追究起来,你替他入伍,这可是大罪。”霍去病有意轻描淡写道。
子青深伏在地道:“此事皆是子青莽撞,所有罪责我愿一肩承担,与易家无干。”
“嗯……”霍去病皱眉,作为难状,“此事却难,你兄易烨是知道此事的,自然他脱不了干系。”
“……”子青心中一紧,低道,“易家仅剩易烨一子,请将军法外开恩。”
霍去病有点好笑:“难道你家不是也只剩了你这么一根独苗么?”
“我……”
子青呆楞了瞬,无言以对。
“此事,你出于纯孝之心,我暂且倒是可以不追究。”霍去病慢条斯理地接着道,“待日后你在军中建功立业,再来将功补过也是可以的。只是……”
子青抬起头来,目光如星,等着他后面的话。
指头在案上轻轻叩了叩,霍去病斜眼睇她,道:“只是李三公子说你年纪还小,求我让你跟他家去。”
子青沉声疾道:“将军断不能允。”
她如此回答倒是让霍去病所料不及,他撑起身子,盯着子青奇道:“你不愿去?”
“不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