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与刀(校对)第9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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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头前皇帝夏乾已然开口:“免礼了,到近前来说话。”
  徐杰几步走上前去,却听得头前几声咳嗽连连。免了跪拜,也当作揖:“拜见吾皇万岁万岁……”
  “别万岁了,也不知还能活得几日,朕问你,欧阳正那个匹夫最近怎么样了?”夏乾从案几之上拿过一个手帕,擦了擦嘴角。
  这个问题,徐杰不知如何去答,也不知从哪个方面去答,只道:“师尊如今老迈了许多。”
  夏乾闻言忽然笑了出来:“哈哈……欧阳匹夫也变成老匹夫了……”
  徐杰站立一旁,微微低头,心中却是有些高兴,高兴夏乾对欧阳正是这般的口气与话语。
  夏乾抬头,上下打量了徐杰一番,又道:“当年这老匹夫入京城之时,朕也不过刚刚登基不久,钦点了这老匹夫的探花。老匹夫似乎正如你这般的年纪,高傲得紧啊,走起路来都是龙行虎步,说起话来也是眉飞色舞、手舞足蹈。满朝老朽,无一人有这老匹夫的朝气。而今这老匹夫竟然能认错,哈哈……咳……咳……”
  夏乾说着说着,笑着笑着,又是咳嗽连连,手帕再一次捂在口中。
  徐杰看着这个咳嗽连连的老头,下意识上前两步,伸手在他后背拍了几下。
  陡然之间,徐杰又愣在了当场!手臂悬在半空,缩回来也不是,继续拍也不是。这世间哪里有一个臣子敢去拍皇帝的后背?又有哪个臣子能去拍皇帝的后背?
  徐杰一时间愣住了,左右看了看,不知从哪来忽然有几个持剑之人出现在了周遭,手皆紧握剑柄,剑也拔出了一半。皆是对徐杰怒目而视,徐杰甚至都不知道这几人是从哪里出来的,是何时到得自己身旁的。
  好在徐杰只是赤手空拳拍了拍皇帝的后背,好在徐杰此时身上没有气机鼓动,否则,那几柄剑只怕已经在徐杰拍到皇帝后背之前,就插在了徐杰的身上。
  老皇帝终于止住了咳嗽,抬手挥了挥。
  徐杰连忙回到之前站的地方,那几柄利剑也归了鞘,几个人影也消失而去。
  老皇帝正了正身形,又道:“老匹夫身体可好?”
  此时的老皇帝,身形消瘦,面色惨白,颧骨明显,一头的白发,身形在那咳嗽之后也显得佝偻。怎么都看不出那满身的权柄与天子的威严。说的话语,也让徐杰听起来像是隔壁长辈的语气。徐杰答道:“回禀陛下,师尊身体还算康健,并无病痛。只是白发渐多。”
  “这匹夫比朕年轻了十多岁,兴许也能比朕多活十来年,该让这匹夫入京来了,朕若是去了,也该多留些人在朝中。”老皇帝叹息道。
  之前的徐杰,对于这位皇帝,印象极差。听到的事情,不是临阵而退,就是贬谪直臣,还有那不待见自己的亲生儿子。
  此时的徐杰,对这个老皇帝,却是讨厌不起来,这个老皇帝,不过就是一个老人,疾病缠身的老人,一个也还念旧情的老人。
  兴许有一句话说得对,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位老皇帝,大概知道自己是撑不得多久了,终究是不能万岁万岁万万岁。
  “学生代师尊拜谢陛下隆恩。”徐杰此时多少也有些感动,已然又要再拜,为欧阳正拜。
  “别拜了,这是朕欠他的。朕老了,他也老了。回首往昔,历历在目,是过错,是功勋,都在人心!江山社稷,天下黎民,这天子之尊,呵呵……多少往事,多少无奈。”夏乾慢慢而言。
  没有拜下去的徐杰听得似懂非懂,却也感受到一种压抑。
  许多事情,天子又如何?天子又岂能没有无奈?如今朝中那些事情,比如勋贵之崛起,天子夏乾会不会也有后悔?
  后悔又如何?当年那般的局面,夏乾在大阵之前转身而走,死伤遍野。这天子的脸面,朝廷的脸面,皇家的脸面。难道言败?言败如何向这天下交代?
  言胜,让天下都知道那是一场古今少见的大胜,才符合所有人的利益,才是这天下所有人愿意看到的结局,也是给整个天下的交代。言胜,所以许多人该有功,而且功勋卓著!
  这些道理,夏乾老了,老了之后才想明白那都是无奈。奈何他是天子,所以他没有错。
  徐杰猜不到老皇帝的话语之中的那些心理活动。只是站立不言,只作一个聆听者。但是徐杰又知道,老皇帝这一番话语是说给欧阳正听的,不是说给自己听的。
  但是老皇帝又说给了徐杰听,因为老皇帝当真与欧阳正当面,又如何说得出口这一番话语?
  老皇帝沉默了片刻,又打量徐杰几眼,开口说道:“欧阳老匹夫眼高于顶,吴伯言更是又臭又硬,谢昉说你才高八斗,想来你真是个好后生。”
  徐杰闻言,浅笑答道:“兴许学生也是一个匹夫。”
  老皇帝闻言微微一愣,随后哈哈大笑起来:“匹夫?哈哈……匹夫好,治匹夫也是乐趣,其乐无穷!”
  老皇帝的大笑,又带来连连的咳嗽。
  徐杰听得老皇帝的咳嗽,左右看了看,这回却是没有再上前去拍老皇帝的背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高处不胜寒与深仇大恨
  “有人与朕说你擅长诗词,不妨填上一曲来听听,旧日之作也可,现场填写也成。若是佳作,午膳之时便叫宫中的乐师来唱唱。”老皇帝今日似乎心情不差,兴许也是想起了当年自己与欧阳正的意气风发。兴许也是在徐杰身上看到了当年欧阳正的影子。
  徐杰看着这个老皇帝,想了想,开口答道:“学生有一曲别处听来的词,不知陛下可愿一听。”
  “别处听来的词?也罢也罢……吟来听听。”老皇帝心有猜想,可不认为徐杰在这么好的机会面前,会去用别处听来的词。
  徐杰倒是不在乎这些,开口:“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首词,最后听起来像是有一些言情说爱之意,其实不然,词句里面,说的是一种无奈与淡淡的哀伤,又有无奈之下的接受与认命的所谓洒脱,洒脱之后还有一份对美好的憧憬。
  也听得老皇帝长长叹了口气,摇摇头说道:“看来真是你从别处听来的词啊,这般的词句可不是你这个年纪之人能写出来的。高处不胜寒,极好,说得极好。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也是无奈之事,自古难全,倒是洒脱啊。此曲《水调歌头》可是欧阳正那老匹夫填的?”
  徐杰摇头答道:“回禀陛下,非师尊所作,乃是世外方士所言。”
  “哈哈……好一个世外方士,不过就是欧阳匹夫那个世外方士罢了。只是这世外方士,往后他也当不下去了。”老皇帝似乎猜透了许多,似乎一切简在帝心。
  徐杰无奈点头,心中想着,好吧,就当是欧阳正所作吧,便也不再解释。
  老皇帝有些惆怅,兴许对于过往,对于人生,都有几分惆怅,咳嗽几声之后,竟然开口问徐杰:“你觉得欧阳匹夫回京适合干些什么差事?”
  徐杰之前准备的那些欧阳正这十几年的政绩,显然是没有用武之地了。但是徐杰怎么也不会想到老皇帝会问自己这种问题。
  江山社稷之事,朝廷重臣任免之事,这老皇帝竟然来问徐杰这么个年轻的秀才。徐杰有些无措,皱眉沉思,不知该如何去答。
  老皇帝见得徐杰没有立马答话,开口又道:“你只管说就是,把你心中所想说来听听。”
  徐杰心中哪里有什么所想,却也临时在想,要说欧阳正再次入京,想要位居三省仆射之高位,那应该是不可能的。没有三省高位,那还有什么地方合适欧阳正呢?
  徐杰想了许久,开口说道:“回禀陛下,朝廷任免大事,学生一介秀才,不敢随意议论。”
  徐杰其实有一些定夺,想说,但是又知道不能直接说,总要先做一个姿态出来。
  “你说便是,就当是闲聊两句,不论说得有没有道理,朕也不会怪罪你。”老皇帝兴许真是闲谈几句的意思。
  徐杰也不再推脱,开口答道:“学生以为,师尊向来正直睿智,一辈子于公事,鞠躬尽瘁。可入尚书省下刑部任职。”
  老皇帝闻言问道:“去刑部?刑部能做些什么?”
  徐杰心中自然有想法,朝廷中央执法部门,刑部、大理寺、御史台。此为三法司,三堂会审这个词就来自这三个衙门,便是三个衙门一起审理一件案子的意思。一般案件,刑部为主要。大理寺是负责审理比较重大案件的地方,御史台主要负责官员弹劾的问题。
  徐杰显然是有想法的,徐杰也有担心,担心欧阳正入了京之后,会是什么翰林学士之类的官职,虽然依旧还能在皇帝面前行走,但是许多问题上,没有权柄在手,就会陷入被动。
  所以徐杰答道:“陛下,学生虽然年少,但是也游历过不少地方,而今这天下,官吏昏庸着极多,地方治理极为混乱。如此终究是要出问题的,所以学生以为,当以法治为重,师尊刚正不阿,在朝中从不拉帮结派,少了许多利益纠葛,最为适合做这些事情。”
  徐杰敢直白在皇帝面前说出这番话语,一是谢昉所言之君子坦荡荡。二是欧阳正所谓的“匹夫”德性,徐杰并不认为真的不好。三是这位老皇帝看起来并非那般昏聩之君。
  时人都以为官厚黑为法则,以为那些钻营谄媚、投机取巧得利之人乃是大本事,其中不免带有许多人想要小人得势的美好愿望。世人多厌恶黑暗,自己却又愿意去做那黑暗之事。所以觉得那些坦荡之人、君子匹夫都是傻子,都不得长久,不会有好下场。兴许这个道理在一定范围里是极为正确的,至少单论为官之道来说,是有一定道理可言的。
  但是徐杰知道自己应该是做不来那般,至少现在的徐杰不认为自己可以做到那般。与其如此,不如就学个坦荡匹夫,坦荡匹夫并非就真的不能在官场生存,李世民手下魏征之辈,不也一样活得好好的?一代千古良相之美名,历史之中也有许多这般的人物可得善终,流芳千古。一个国家,终归是需要刚正不阿之辈,也需要直言而谏之臣。
  徐杰对于那身居高位没有多少想法,多少也有些无欲则刚的态度,与其慢慢学那面厚心黑,不如就直接直白一点。有用也好,无用也罢,随他去。
  老皇帝闻言,面色一沉,看着徐杰问出一语:“你是说朕的天下,治理不善?贪官污吏横行,百姓民不聊生?”
  徐杰已然说出了之前的话语,便也不能再把话语往回拉,开口直言:“学生以为,吏治乃历朝历代之冗疾,吏治善则天下兴,吏治乱则国式微,而今吏治已然开始恶化,防微杜渐之时已到,防患于未然之时也到。所以吏治之事,必然要着重,以防万劫不复。”
  老皇帝看着面前这个年纪轻轻的小秀才,擦了擦嘴角,眉宇低沉,双眼如隼,也不知脑中在想些什么。
  徐杰陡然之间发现面前这个老头,当真不是一般的老头,即便是重病缠身之时,双目依然能炯炯如炬,看得徐杰直感觉浑身不自在。
  “莫非朕的天下,世道乱了?”老皇帝一字一句,自问徐杰!
  徐杰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再答:“乱世当用重典,师尊乃最佳人选。”
  一个消瘦的手掌忽然拍打在案几之上,拍得案几之上的奏折书籍与笔墨纸砚之物都跳了起来,还有一句怒意其中的话语:“大胆!”
  徐杰大胆,徐杰是真大胆,这份大胆也来自徐杰对皇权不比旁人那般敬畏!
  乱世这个词汇,岂能随意说出?大华朝又岂是乱世?乱世是形容什么局面的?这天下之主面前,徐杰竟然说他的天下是乱世,何其大胆?
  徐杰被这老皇帝一拍,惊得微微一震,已然躬身,口中又解释一句:“陛下,学生所言之乱,非天下之乱,乃朝廷之乱,朝廷之乱若是不能遏制,天下之乱也不远矣。”
  老皇帝一怒之下,又是咳嗽连连,徐杰躬身而下,双手在前,却是也不敢随意起来。
  “哼哼……好胆大的匹夫,就是欧阳正在朕面前,也不敢如此胡言乱语!”老皇帝咳嗽一止,指着徐杰呵斥道。
  徐杰躬身在旁,口中已答:“陛下,若是师尊在此,必然也出此言。”
  老皇帝大手一挥,口中怒道:“混账,滚出去!”
  老皇帝怒了,老皇帝如何能不怒?徐杰的话语,就像是对他这二十年皇帝生涯的一个否定。怒了的老皇帝却又只是叫徐杰滚出去,而不是其他的罪罚。兴许也是这个皇帝真的老了,老到已经再开始回顾自己这一生了,老皇帝兴许也有许多心虚。
  徐杰连忙快步出了这书房,走到门外便是大气一松,已然昂首挺胸。昂首挺胸之后,徐杰才知道自己后背发凉,汗水湿透。徐杰一直以为自己坦荡洒脱,此时才忽然发现自己终究不是圣人,做不到那般真正无惧无畏。皇帝、天子,依旧能压得他汗流浃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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