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孤注掷温柔(与子偕臧)第12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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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浩霆和邵朗逸都去了邺南,汪石卿留在江宁自然公务繁忙,婚礼宴客的诸般事宜都交给了沈玉茗一个人,婉凝知道汪石卿不比旁人,格外尽心帮她打点。霍仲祺亦和汪石卿交好,之前又给邵朗逸料理过婚事,汪石卿和沈玉茗这一场更是不在话下。
三人一番商议,仪式放在参谋部小礼堂,简单庄重;晚上的婚宴就开在春亦归,此时阳春三月,南园的桃花正好,不必俗彩装饰,天然就有一份清雅端正的喜意。汪石卿一向不爱张扬,虞浩霆又身在邺南赶不及回来,小霍拟的客人名单被他划掉了三分之一,南园的喜宴只开了六桌,还是为着凑个双数。
沈玉茗觉得白纱别扭,礼服定了旗袍,正红的缎面衬得人一脸喜色,通身凤凰牡丹的纹样个个新娘都穿,可裹在自己身上,仍然觉得新。嵌了金线的鸾凤繁花摸起来微有些涩,摩挲上去反而让她觉得真切,纵然这一场花月佳期另有深意,可终归亦是她心心念念了许久的锦绣良辰。
沈玉茗换过衣裳出来,见顾婉凝正坐在外头翻看她们方才取的结婚照片,霍仲祺站在她身边,语笑晏晏的两个人,在她眼里落下一双俪影。沈玉茗听见自己心底幽幽一叹,面上的笑容却蕴足了带了待嫁女子饱满的恬美。
顾婉凝听见她出来,拿起手里正在看的一张照片:“沈姐姐,我们都觉得这张最好。”沈玉茗走过来看时,是她穿了裙褂略低了头坐着,汪石卿立在一旁,手搭在她肩上的那一张,婉凝把照片递给她,笑吟吟地赞了一句:“好温柔。”
到了婚礼前一日,诸事停当,手里的事情骤然一空,愈发叫人觉得春日迟迟。明月夜四周的垂柳柔枝临水,案上绿嫩的明前“雀舌”银白隐翠,初蒸好的鲥鱼上摞了纤巧笋芽。
“鲥鱼最娇的,一碰到网就不动不退,束手就擒。”
“为什么?”
霍仲祺呷了口茶,闲闲笑道:“说是这鱼爱美,怕刮掉了身上的鳞片,宁可死,所以苏东坡叫它惜鳞鱼。”
“真的吗?”婉凝搁了筷子,忽然觉得方才吃下去的鱼肉有点可怜。
“传说而已,许是它胆子小或者特别傻呢?既然已经是‘网得西施国色真’,你就不要再辜负它了。”
他的笑容太温存,她的眼波太曼妙,周遭的柳影春光让沈玉茗心里掠过片刻的恍惚——
“沈姐姐,我喜欢一个女孩子,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和她在一起。”
“要是她肯和我在一起,我这一生,绝不负她。”
“我这一辈子最佩服的人就是四哥。”
“但愿他是一时心血 。”
如果石卿猜的没错,那明天……她忽然觉得许多事都不像是真的,那凤凰牡丹的旗袍,那低头浅笑的照片,连南园的桃红霏霏和流水般过往的光阴都不像是真的——
她五岁那年开始学戏,师傅说,戏虽假,但情却须真,那时的她心念分明:台上的李香君是假的,可那“薄命人写了一幅桃花照”的情肠却是真的;然而今时今日,她却再分辨不出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
从明月夜出来,顾婉凝吩咐开车的侍从转去梅园路,沈玉茗正疑惑间,霍仲祺已回头笑道:“沈姐姐,四哥备了一份结婚礼物给你和石卿,反正今天没事,不如我们就顺便取了。”
车子直开进一处庭院,花木葳蕤中是一幢红砖清水墙面的英式别墅,坡面屋顶,拱形高窗,房子后身的花园极大,不知道是什么人家。等在楼前的军官服制比寻常戎装深了一色,沈玉茗一看便知是总长官邸的侍从。她们一下车,顾婉凝就从那人手里接过一个文件袋,转手递了过来:
“沈姐姐,这个就是了。”
沈玉茗打开看时,竟是一份房契,地址正是这幢宅子,她心下一惊,连忙推辞:
“四少这份礼物太……”
“四哥说,石卿总要有自己的公馆,总不能结了婚还住在参谋部。”霍仲祺一边说一边步履轻快地上了台阶:“我放了些家具在里头,算是跟四哥凑个份子吧!”
说着,推开了门,转脸一笑:“你要谢就谢婉凝,房子和东西都是她选的。”
次日晚间,春亦归的风灯皆换了绛红纱罩,堂前亦新贴了“花灿银灯鸾对舞,春归画栋燕双栖”的楹联,连沈玉茗身边那个喜欢穿雪色衫子的小丫头冰儿,也换了一身浅杏红的衫裤,南园的风里月里都透着喜色。
今晚这一宴,席间诸人大多相熟,汪石卿携着沈玉茗敬过一遍酒下来,便有人要逗弄新郎新娘,惟有婉凝在的主宾这一席因有几位女眷,她又是虞浩霆的女朋友,才略安静了些。只听隔着两张桌子不知什么人捏着嗓子来了一句“这当垆红袖,谁最温柔,拉与相如……”,立时便有人一价声的起哄。
霍仲祺一听便笑道:“一会儿准有人闹着沈姐姐唱昆腔,这会儿她来唱‘春宵一刻天长久’,最是恰如其份。”
顾婉凝亦点了点头:“嗯,沈姐姐说她最喜欢《桃花扇》。”
果然,汪石卿和沈玉茗一转回来,便遣冰儿去取了笛子。沈玉茗红衫艳妆在人前站定,一个亮相就压得场中一静,汪石卿笛音袅袅,小霍却轻轻“咦”了一声,沈玉茗要唱的不是《眠香》,却是《佳期》:
“小姐小姐多丰采,君瑞君瑞济川才,一双才貌世无赛……”
沈玉茗是自幼苦练的功底,声腔端正,举手投足间一份风流俊俏打磨的恰到好处:
“一个娇羞满面,一个春意满怀,好似襄王神女会阳台。”
婉凝听着,忍不住赞道:“沈姐姐唱的真好。”
霍仲祺低低一笑:“你唱的也好。”
婉凝勾了勾唇角,目光仍落在沈玉茗身上:“差的远了。”
“今宵勾却相思债,竟不管红娘在门儿外待……低,低声叫小姐,小姐吓,你莫贪余乐惹飞灾。”
沈玉茗才一唱罢,众人便轰然叫好,几个爱热闹的正端了酒要上前嬉闹,忽然见回廊里头一个人快步而来,行色间颇有几分匆忙,正是汪石卿的副官张绍钧。他走到汪石卿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汪石卿的面色微变,略一沉吟,朗声道:
“诸位,实在是抱歉,邺南那边有点事情我得耽搁一阵,石卿自罚三杯,失陪了。”
他此言一出,不但满堂宾客,连沈玉茗的神色都有些愕然;但席间众人都身膺军职,深谙个中利害,且汪石卿又是出了名的谨慎沉稳,此刻他既如此说了,便也无人相劝。沈玉茗依旧是笑容端美地替他斟了酒,汪石卿连饮三盅,将酒杯一扣,转身之际却给霍仲祺递了个眼色。
小霍心领神会,稍留了片刻,也避着人出了南园,汪石卿的车果然还没有走。
“出什么事儿了?”
“武康那边临检,扣下一辆车,上头有两个车皮的军火。”
“这么多?”
“里面还有两架82毫米的迫击炮。”汪石卿目光阴冷:“这批货没有上家,造了陆军部的假关防,只说是到通源下车。”
霍仲祺听到这里已明白了其中关窍,这两年,陇北的几股悍匪颇有声势,二十二师的宋稷林剿匪屡屡失手,向参谋部陈情称陇北巨匪盘踞多年,骑兵了得,又倚仗地利,且装备之精不输当地驻军,连步兵炮都有。这一批军火来的莫名其妙,连陆军部的关防都造得出,恐怕是江宁这边有人通匪。
“铁道部的人你熟,让他们找个托辞,耽搁一阵子,不要让人疑心。”
“好。”霍仲祺点头道:“武康……就说玉昌线的铁路桥出了故障,要检修。”说着,话锋一转:“哎,你要是放心,我去参谋部替你盯着消息,别耽误了你的洞房花烛。”
汪石卿却摇了摇头:“武康那边一审出线索来,我就得叫罗立群抓人了。”
他们这一走,南园的席面就冷落了许多,今天来的人大半都是汪石卿的僚属,眼下新郎不在,他们也不好造次,戏弄新娘。虽则沈玉茗依旧是笑容满面,招呼得十分殷勤,但任谁都能看笑里带了牵强,于是一班人草草喝过两杯,相继起身告辞。不过一刻钟的工夫,谈笑声喧的一场喜宴就散了。
顾婉凝等她迎送完了宾客,亦想开口告辞,却见沈玉茗转身之际,眉宇间尽是落寞,月华在上,灯红在下,满园灼灼却只映出她一身孤清。
“沈姐姐……”
顾婉凝亦不知如何安慰她,沈玉茗眼里浮出一抹了然的笑意:“我这半天给他们闹的也没顾的上吃什么,你要不急着走,就陪我吃点东西吧。”
婉凝闻言笑盈盈地挽了她的手:“沈姐姐,你要是不要嫌我烦,我正好跟你讨教那折《佳期》呢。”新婚良辰的一场欢宴这样仓促收场,沈玉茗心里难免郁郁,要是她也走了,恐怕沈玉茗更要冷清难过。
沈玉茗吩咐厨房端了几道细点出来,把顾婉凝引进了临水的花厅,两个人品茗谈戏,正说在兴头上,忽听正厅里一阵电话铃响,俄顷就见冰儿丫头笑嘻嘻地闪进来通报:“阿姊,先生电话。”
沈玉茗笑意一敛:“说我睡了。”
顾婉凝掩唇笑道:“你快去听吧,准是有人赔罪来了。说不定还有别人刚才也没顾得上吃什么,央着你做宵夜呢!”
沈玉茗神情一松,起身去接电话,婉凝刚捧了茶送到唇边,就听那边讲电话的人似乎声气不对,还没等她仔细分辨,只听“哐当”一声,沈玉茗竟是摔了电话!
婉凝心下讶然,想着沈玉茗一向温柔妥贴,怎么今天发这样大的脾气?转眼便见那艳红袅娜的影子摇曳而来,拨起花厅的珠帘,赫然一道泪痕洇湿了颊边薄刷的胭脂。
“沈姐姐,出什么事了?”
沈玉茗欲打点出一个端庄的笑脸来竟也是勉强:“没什么事,石卿说他那边有事耽搁了,明天再回来。刚才我们说到哪儿了……”
原来如此,顾婉凝听着也暗暗蹙眉,哪有喜酒喝了一半新郎自己跑掉了,还要让新娘独守空房的?难怪连沈玉茗也要发脾气。
“沈姐姐,你别生气,他们一定是有要紧的事情……”
却见沈玉茗手肘撑在窗棂上,茫然看着窗外,似是应她,又像是喃喃自语:
“我明白的。我怎么会不明白呢?只不过,他要紧的事情太多了……”说到这里,忽然一省,亦觉得自己失态,连忙笑着转了话题:
“你学戏是为着好玩儿,我小时候那一班姊妹们都是为了糊口才学的,天不亮就被师傅拖起来练功吊嗓子。这几年我是不唱了,要是搁在从前,一滴酒都不能沾的。”说着,眸光一亮,回头唤道:“冰儿,把那坛‘琼花露’拿来。”
帘外的小丫头应声而去,不多时便捧回一个小巧的白瓷坛子来,沈玉茗自去取了两个碧色莹莹的酒盅:“这酒是去年我特意从家里带过来的,你尝尝。”酒一斟出来,果然香气馥烈。
“玉茗,玉茗?”汪石卿搁了电话,面露尴尬地自嘲了一句:“难得她也有使性子的时候。”
霍仲祺坐在他对面,也清清楚楚听见那边摔电话的声音:“沈姐姐是该生气。哪有你这样做新郎的?换了别人,在南园就跟你闹起来了。你好好想想回头怎么赔罪吧。”
“我这也是没办法,谁让事情赶到这时候了呢?”汪石卿在办公室里踱了半圈,忽然低低“唉”了一声,拍了下自己的衣袋。
“怎么了?”
汪石卿摇着头从衣袋里拿出一个深色的小锦盒:“有件东西该是今天送给她的。刚才走的急,给忘了。”
“是什么定情信物,也给我瞧瞧?”
汪石卿苦笑了一下,把盒子递给他,霍仲祺打开一看,里头是薄薄一环样式素朴的金戒子,不由笑道:“石卿,你这也太小气了。”
“这是我母亲从前一直带在手上的。”汪石卿神色微黯,“那时候穷得要去偷东西,都没舍得动它。”
当年淮 灾,汪石卿跟着母亲逃难到了江宁,为了给母亲求医,大着胆子在一家旗袍店门口抢了个贵夫人的手袋,他原想着,这样富贵的人家丢点钱算不得什么,这样有身份的夫人也不会在街上跟他一个小孩子争抢,最是容易得手。
没想到那女子会是虞军统帅虞靖远的如夫人,他抢得虽然容易,可人还没来得及跑,就被等在街边的侍卫给按倒了。一番因缘际会,却被虞靖远慧眼识才,收留下来,几乎是虞家的半个养子。只可惜他母亲几番磨难,早已是油尽灯枯,没多久就亡故了。
陈年旧事,汪石卿甚少提及,霍仲祺也是自幼常在虞家走动,才知道个中原委,此时听了他的话,方觉得这戒子心意贵重,默然间心念一动:
“要不我替你走一趟吧?沈姐姐见了这个,恐怕气就消了。”
汪石卿沉吟了片刻,点头笑道:“也好。这种事该说什么,你比我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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