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国千娇(校对)第200部分在线阅读
泽州刺史长身而拜:“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不敢言赏。”
“曹公公,不是巳时(上午九点到十一点)进宫议事么?”郭绍随口问道。
曹泰道:“太后要提前单独见郭将军一面。”
“劳烦曹公公带路。”郭绍道。
曹泰好像想起在殿前司见到史彦超得到的斜眼“礼遇”,忙道:“郭将军太客气了。”
郭绍进宣德门、大庆门,到金祥殿,从高高石阶侧面的甬道进后殿。
到了之前几次见符金盏的宫室,隔着一道木架裱绸缎像屏风一样的薄墙,从里门看进去,只见符金盏身穿黄色袍服,正在雕窗前踱步。
郭绍进来,众女子纷纷退出来,到了宫室大门内侍立。
“臣叩见太后。”郭绍依照礼节行叩拜之礼。
符金盏转过身来,一张雪白美艳的脸,被黄色鲜艳的绸缎衬托得愈发尊贵。但她的脸色似乎不太好,说道:“你起来……李重进和李继勋太无耻了!”她把一张纸丢到桌案上。
“是李继勋的檄文?”郭绍不动声色问道,“我已经看过了。”
符金盏沉声道:“他们编造谣言,说我和你……”说到这里,脸上情绪复杂,羞愧、愤怒都夹杂在了一起。
以前、现在,郭绍从来没见符金盏在别人面前表现过多少情绪,她本来就是个能把握自己情绪的人,其临危不乱的气度连周太祖都大加赞赏,比当时豪杰只胜不差……但这并不是说她没有感觉、什么都看得开。
以前她只是没人能说,只有靠自己。现在,她愿意把自己的情绪在郭绍面前表露,这本身就很难得。郭绍知道她要的只是几句安慰的话,让她好受而已。有资格安慰她的人,世间绝无仅有。
正如上次的谈话,符金盏最后也挑明了:只想听听你的甜言蜜语,你却和我扯什么道理。
不过对于符金盏这样聪慧的人,完全没道理的话无法安慰到她。郭绍用力琢磨了一会儿,这才开口道:“太后读过骆宾王《讨武檄文》么?”
“读过。”符金盏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郭绍道:“武则天看到后,不起反笑,赞骆宾王的文章写得很有文采。”
符金盏幽幽道:“我又不是武则天,我没那么大肚。那些人骂我,我就生气、也感到很羞辱!而且……”她小声道,“你也知道的……我没法问心无愧。”
郭绍道:“天下人都不信这等骂言,太后还在意作甚?羞愧更是大可不必,我们就算一直以礼相待、恪守礼教,李继勋还是会这么骂,因为他谋反了,不必担心激怒太后;也不是因骂人而承担责任、而是造反。
反之,就算我们真如檄文上写的那样秽乱春宫,神人之所共嫉、天地之所不容,天下人还是不会骂。首先人们不知道宫闱内的事,其次骂了要承担严重的责任。
所以我们做什么或不做什么都毫无作用,仇者不管事实,只要张口就说;旁人也不管事实,因为又不关他们的事、也不影响他们的利益。除非做得太明显了,有好事者捕风捉影、野史映射,那承认了便是,又没伤天害理,这算什么神人不容?”
郭绍又好言道:“古人就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别人爱说什么防不住、也计较不过来。没有真凭实据的歪曲谣言,只有愚蠢的人才会信,太后不必过于在意了。”
郭绍自己也制造过谣言,赵三奸杀案,不过他干得比较仔细,有很多真真假假的实据可以佐证……当然最大的“证据”,是赵匡胤失败了。这种事儿就是立场问题,就那么一回事而已。
符金盏听罢果然神情稍安,她沉吟片刻,看着郭绍道:“你说没关系,我好像就好多了……”她柔声道,“郭将军一个武将,为什么在你身边的人会那么舒心呢?”
郭绍小声道:“因为我对太后,是用心来对待的。那赵匡胤、李继勋等人会觉得我舒心么?”
符金盏被逗得微微一乐,笑道:“李继勋现在怕是恨得你咬牙切齿。”
“或许他们恨的不是我,以为我只是一个工具;恨的人是太后。”郭绍道,“现在天下蠢蠢欲动的人,都很忌惮太后。太后摄政后表现得相当有艺术。”
“我的理政举措还过得去?”符金盏轻轻问道。
郭绍赞道:“非常高超、非常英明,现在这等世道,英雄豪杰在政权交接时也稳不住,所以五十年才换了五朝五姓;相比之下大统王朝的皇权更替只是等闲之事。”
第三百零二章
一万六与六万
金祥殿侧殿,阳光从雕花门窗透进来,随着被风吹得摇动的竹帘时明时暗,如有光晕。在此办公的文官书吏都退避了,随之而来的是朝廷最有权力的一圈子人。两个枢密院大臣、四个宰相、四个殿前司高级武将、三个侍卫司高级武将。
一朝天子一朝臣,中枢多了一些新面孔;也留下了好些个旧面孔。
比如宰相冯道,郭绍也搞不清楚这老头究竟是哪朝开始做官的,反正人称“不倒翁”,应该混了很多朝代了……不过李处耘、杨彪、罗彦环,甚至高怀德都是比较新的面孔,猛然出现在这种最高级的军机议事上,看着还有点扎眼。
罗彦环刚坐上侍卫马军都指挥使的交椅,不是因为以前打过多少胜仗、有过多少功劳苦劳,最直接的原因:东京兵变时,他率数十骑先期打开了西华门,有勇有谋的一次发挥,为郭绍部大军迅速进入皇城奠定了十分重要的一个环节。
上位,就是这么简单。但禁军十几万人,就只有罗彦环有这个机会、也抓住了机会。
“诸公,且看黄河北岸地形图。”枢密副使魏仁溥开口道。
众人纷纷转头看去,一副木架子上挂上了一副手绘的粗糙地图。魏仁溥仍旧那么有气质,身材魁梧,脖颈、膀子上隐隐可见的肌肉让他很有气势,却穿着圆领袍,口气镇定、举止儒雅。
魏仁溥从容地伸出手臂,指着地图上位置:“泽州(今晋城,山西省南部),倚太岳之脊,雄视河阳、河东;甚至可俯冲而下,一过黄河就叫东京无险可守。李继勋部老巢已不在河阳镇怀州,到了泽州;他很有眼光,也选了个好地方……现在李继勋的剑锋指着的是这里,晋州。
晋州(今临汾),河东至关中之咽喉。叛军若据有晋州,退可倚北汉国以为退路和增援,进可雄视关中、西京、黄河以北全境。先立不败之地,进可伺机而动,退可靠太岳、守要害之地。实乃此战之关键所在!
诸公再看这里,辽州(山西太原东南百里,但有山势阻隔),李重进部所在。显德二年,辽州被李筠部攻陷,方纳入我大周版图;为防备北汉之前哨。不过此地对于李重进来说,两面环敌,三面环山无法伸展;除了可以就近退到北汉的好处,实在是泛善可陈的地方。
因此李重进现在正在洗劫辽州近左,准备从北汉国借道去晋州,与李继勋部合攻晋州。”
那木架地图后面,帘子后有个婀娜身影,便是太后符金盏。魏仁溥说罢便转身向垂帘内躬身作拜。
符金盏清幽的声音道:“如何应对,诸位大臣但说无妨。”
魏仁溥走下来入列,转头看郭绍。郭绍抱拳道:“请王使君阐述大略。”
“恭敬不如从命。”王朴向郭绍作揖道,转身又拜符金盏,上前走了几步。宫殿上鸦雀无声,虽然人不多,但这等场合大家都很严肃、甚至有点紧张。
王朴轻轻咳了一声,开口说道:“魏副使着重说了三个地方,泽、晋、辽。其中晋州乃此战关键之地,老夫深以为然。但很明显李继勋和李重进结盟,并非亲密无间……甚至在此之前,朝廷已经避免更为不利的局面,三李结盟连成一片!
从辽州到晋州,路程五百六十里,路很不好走;而泽州到晋州走驿道才四百五十里,道路宽……如此道路情况下,李继勋的檄文已经传到东京了,并已挥兵向西、折道而北,直指晋州;此时李重进却还在辽州抢劫百姓。
我认为李继勋急战,李重进拖延。如果朝廷兵马能及时增援晋州,保晋州不失;一战便可定二李。
在晋州城下阻击李继勋部,后续军队取泽州;则可趁李继勋调动之时,夺其地利。待李重进部到达晋州,晋州未下,李重进则失去了落脚点,无可凭借,不战而败矣。”
“王使君妙略!”郭绍赞道,转身向帘内一拜,“臣在军中、闻骑兵攻步兵阵营之法,上善之策非正面强攻,而是趁步兵阵营调动动摇的时机,先进行突破分割、再乱其队列,可败之。
王使君之战略,正与兵法不谋而合!李继勋据泽州,占尽地利,若强攻泽州必十分困难;现在他主动攻晋州,正是调动动摇的战机。敌攻,我亦攻,晋州便是决一胜负的地方。臣附议王使君、魏副使的战略。”
王朴听罢郭绍的溢美之词,面有自得之情,掩都掩不住。
符金盏听罢说道:“何时出兵,谁任主将,调动哪些人马?”
郭绍顿时也对符金盏十分钦佩,今天她在议事上的话很少,但一开口就是关键的问题……符金盏不懂打仗,但她显然深明与打仗相关的权力关系。
但她的这句话没人能够回答。连郭绍也不能,因为有些话他不能在这里说。
东京现在最大的问题,先帝驾崩才两个月,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内部也不是那么稳定,上下不少人只是在观望;外镇也有观望者。还有以前遗留的问题,东京这地方周围一马平川、无险可守,根本就是易攻难守的地方……所以朝廷必须要留下重兵在东京,还要一些靠得住的人。
但这等话不便明说出来,哪怕在场都是权力核心的一批人。
郭绍觉得,有些东西只是与人相处的技巧,无关品行;在什么人面前就说什么话。有的话他可以在将士们面前当众说,有的话只能在军机小圈子里说,有的话只能和符金盏说,有的话他谁都不说、只在心里想想……若是乱说话最轻的后果也会叫人很尴尬。有时候他变会在一些场合遇到一些人,当众说一些很刺耳的话,叫人很不舒服也很无奈。当然他不会那样干,在场的所有人都不会。
郭绍寻思了一番,便进言道:“太后,禁军尚在整顿,龙捷军张光翰部也还在路上没回京,暂时恐怕不是抽手的好时机。只有再等几天从长计议。”
王朴道:“李继勋半月内就能到达晋州,几天前就动身了。禁军从东京奔赴晋州八百多里,若是不能及时出动,之前咱们商议的方略就没用了。
不过臣和魏副使也料到了这样的处境,除了上策,还有下策。便是趁李继勋离开泽州,先攻占泽州,占住地利再说。”
这时范质道:“为何一定要禁军,调地方节镇增援晋州不行?”
“调谁?”王朴毫不客气地问。
范质想了想道:“折德扆(折从阮之子,折从阮已去世)。”
王朴面有恼色,直言不讳道:“范相公,你是怎么做上宰相的!折德扆的堂弟和殿前司都指挥使李处耘有过节(其堂弟折德良和郭绍也有点不是根本利益矛盾的小矛盾),你现在叫他不顾自己的地盘,带大军去晋州!他奉旨后动不动?就算动了、猴年马月能走到晋州!”
郭绍心道:还有更严重的问题,西北节度使本来就是有点半独立性的藩镇,用起来很费力;你再给他圣旨节制更多的藩镇兵马,是怂恿他趁机坐大实力么?
符彦卿倒是个好人选,但符彦卿都六十岁了,而且离晋州太远……郭绍不得不想起符彦卿最后一次在北汉忻州的战役,符彦卿指挥、仗打得稀烂,确实是该退休的年龄了,再叫他带兵打恶仗有点强人所难。
就在这时,范质也生气了,说道:“我无才做宰相,好,好!我现在就请辞。太后……”
“范公不必意气用事,你是文臣,在军务上和王使君说不到一起,实属常情。”符金盏没好气地说道。
就在这时,郭绍转身说道:“如果向拱(最近一次上书时改了名字,避讳)守住了晋州呢?”
王朴愣了愣:“只有李继勋攻打,他当然应该守住。但若时间拖延太久,李重进部到达晋州,叛军总兵力可能会达到六万。向拱那点人,而且他到晋州不久,部下和当地人言语口音习俗不同,是不是能同心同德也难说……要是向拱被李继勋、李重进合攻丢了晋州,也情有可原。”
王朴又道:“郭将军攻寿州的法子,赵匡胤也知道的。以前赵匡胤乃先帝心腹,谁也料不到他会叛乱。”
郭绍沉吟道:“龙捷军左厢张光翰部应该快到东京了,不过侍卫司要重组也很费事,几乎要把龙捷军、铁骑军余部重新部署;不仅要重新登名造册整编建制,还需要时间相互熟悉。倒是虎贲军准备日久,现在基本完成整顿,半个月内就可以动用。”
王朴道:“虎贲军倒是有三万多人,如今算是禁军最精锐的人马,但郭将军想全部带出去?”
“我只带一厢!”郭绍道,“关键时刻,我不能让向拱失望,让他被围攻袖手旁观。”
王朴愣道:“郭将军眼下之意,想用一万六千人打李继勋、李重进六万人?”
郭绍道:“控鹤军和诸班直也能抽调一部分兵马……而且我并非一起对付二李,李继勋先到晋州;然后再对付李重进。各个击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