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纱(精校)第281部分在线阅读
“微臣张问,叩见皇上万岁万万岁。”张问立刻就跪下行朝礼。
朱由校把目光转过来,和颜悦色地说道:“平身,张问,你到这边来坐。”
“臣谢恩。”张问从地上爬起来,躬身走到皇帝的下首,那里有个凳子。
朱由校放下茶杯,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态说道:“朕下旨让你补户部尚书,并提起你入阁之事,位大九卿之列,是想让你有所作为,你现在给朕说说,有什么预划方略……唔,王体乾是内廷的人,让他也听听,以便相互协作、尽快实施政略。”
张问心道:当我是傻子呢?让我增补阁臣,还要和内廷携手?
“皇上恩宠,臣诚惶诚恐,就怕资历学识不足以担当重任,辜负了皇上的期望。”
朱由校不以为然道:“有朕支持你,你只管把事儿办好就成。你且说说,准备怎么办?”
作为一个大臣,谁没有点澄清宇内留名青史的抱负呢?张问听到这里心里是十分激动的,但是他不敢得意忘形,他沉住气,沉思了许久才说道:“当今国家大事,无非军政钱三样。要想有所改善,稳定地方、增强国力,臣窃以为要先办一件事。”
朱由校十分期待,在他的印象里,张问无论说得对错,总是会提一些实用的建议,而不是像其他臣子那样开口闭口就是一大堆道理,实际上一点有用的东西都没有。
“你说,什么事?”
张问顿了顿,沉声道:“把部分腐败明确合法化。”
朱由校愕然道:“这是何故、为什么得先办这事儿?你们别以为朕不清楚,下边那些官员,有钱粮过手谁不是先比火耗?干了这么久,谁也没管这事儿,都成规矩了,还不够合法么?”
火耗的意思就是收上来的散碎银子,要铸造成五十两一锭的官银,铸造的时候就会因损耗而减轻重量。实际上到了现在,火耗只是一个代名词而已,无论是钱、布、粮,被官员过手都要减少,也就是被贪污了一部分,都统称火耗了。
张问故作不经意地扫了一下王体乾的表情,王体乾和朱由校一样,仍然不知所以然。于是张问就解释道:“臣说句不中听的实话,我大明朝到现在,腐败已经十分严重,不是一两个人就有能力治理的。历朝历代都有腐败,这种事就如人之善恶,本是正常,但是现在的腐败已经严重威胁到了国家社稷的长治久安,户部长期缺银、入不敷出,连很少的军费都拿不出来,如何维护大明的安定?”
“臣举个例子,大明周边的一些附属小国,其财富、土地、人口不及我大明的一个省,尚能养数以十万计的甲兵,而我大明有两京一十三省,其财富又不是那些未经开化的荒蛮之地可以比拟的,何以连调动十万大军作战的军费都困难重重?兵者国之大事,存亡之道,兵事尚且缺银,何况治河、赈灾、福利等事?所以臣斗胆进言,要想实施任何政略,腐败必须要首先治理。”
朱由校皱眉道:“你说的这个事儿,不就是和那些大臣一个腔调吗?说到底就是清吏治,问题是具体怎么办、怎么才能有效果?”
“臣的办法就是将部分腐败合法化,比如罚款、火耗、部分称作礼金的行贿等,并规定数目,可以尽量节约财政损耗,节约一分是一分;还有一些有伤正义道统的腐败,但是很难治理,就暂且默许。这样一来,对大部分官吏影响不大,就可以减少革新吏治的阻力,为治理那些对国家损害很大的腐败创造可能性。”
朱由校立刻问道:“哪里是损害很大的腐败?”
这个问题才是重点,因为那些被张问称为损害极大的腐败,其利益就会受到朝廷的打击,成为张问一党的敌人。张问又郑重地思考了一遍,还是决定说出来。
“如宫廷采办,本来只需要一两银子的东西,买进宫中就会花五十两,这样的巨额相差,对财政是一个极大的负担;如地方官员负责的贡物,必须贿赂重金,才能交差,和贡物本身的好差一点关系都没有,就给官员增加了压力,被逼敛财;如研制、制造火器的制造局,大量贪污公款,使得枪管炮管质量低劣,极大地降低了军队的战斗力,我大明军队耐以对抗游牧民族的利器都变成这个样,用什么保护帝国的安危?这些就是对国家损害极大的腐败,必须用强硬手段,彻底治理!”
对国家损害极大的腐败实在太多了,可张问却专挑内廷太监控制的部门开刀说事……因为他只能这么办,没有选择。
作为一个外廷文官,如果进入内阁就要拿官员们来整,那就真是傻比了。同僚们支持你进入内阁、身居高位,不为同僚谋福利,反倒张口就乱咬,谁还支持你呢?什么改革革新治理靠谁去实行呢?这样的政略拿出来就注定是一纸空文,好看不中用。
张问无论是做人还是做官,都坚定地要让自己有自知之明,他是干什么的,为了谁的利益,这个必须得弄清楚。那些张口闭口就大义凛然自命清高,弄出来一番超大抱负却完全不实用的人,都是傻叉的意淫而已,写诗文意淫可以,搬到庙堂上就是找抽。
张问首先是一个文官,他要处处考虑地主、文官们的利益,才能凝聚人心;然后他要体恤江南资本家的权利,这样那些从苏杭书院出来的江南资本家培养的官员们,才会坚定地支持他。
而太监是干什么的?反正和张问不是一路人。蛋糕就那么大,不拿太监开刀、要自己剜肉?那是不可能滴。
外廷和内廷的争斗,抛却那些表面上的各种事由,其实就是利益的争夺。至少张问是这么认为的。当初他说和王体乾必须是敌人、对手,就是这么个原因,张问早就看透了。
魏忠贤客氏属于最傻叉的那一层,连朝局的平衡都没看懂,竟然要挑拨张问和魏忠贤的关系,简直是多此一举,连玩政治的入门级别都不够;王体乾入门了,明白外廷和内廷需要对立才能平衡,但是他没看明白最深层的关系,还在担心两人无法对立,而让魏忠贤能够延口残喘;只有张问看明白了,于是他十分蛋腚。
一种智商上的优越感顿时在张问心里腾起,继而是一股王八之气,他觉得,这一辈子,就算不能当皇帝,也要当个千古名相,振兴宇内辅佐帝王成就征服全世界的霸业……只是激动了这么想而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道扩张到每个角落,才是祖制的最高境界啊。
王体乾听到张问这么说,脸色十分难看,眼看挤走了魏忠贤,他就是内廷太监的老祖宗,要真被张问这么干,自己的脸面往哪搁,太监们不得指着鼻子骂他?王体乾忍无可忍,愤愤说道:“张大人,照您这么一说,极大损害国家社稷的人,都是咱们了?上下几万官员,一点责任都没有?”
朱由校听到这里,顿时明白了许多东西,他的脸上又出现了一些红晕,好像一些困扰着他的难题已经迎刃而解了一般。
这张问直接拿太监开刀,一点都不想动文官,朱由校本想为王体乾说句话,安抚一下王体乾,想了想还是没有说。朱由校想着,张问是想收拢外廷人心,平息官场混乱倾轧的局面,要做到已经难如登天了,想当初叶向高也有这个政治理想,干了好几年,还不是没法理清官场上那些新仇旧恨。张问也不定有多少办法,朱由校不愿当着张问的面打击他的信心,遂一句话都没有说。
朱由校想了想,说道:“张问,这样办,你下去拟一个折子上来,递到司礼监批红。”
张问喜道:“臣谢皇上支持。”
朱由校微笑道:“朕说过,一定会支持你,你按预定的方略尽心办事就行了。朕有些累了,今天就说到这里吧。”
张问刚刚叩拜而出,王体乾就急道:“皇爷让张问拟这样的折子,明着是征对司礼监来的,那些外廷官员哪里有不支持的?这不是……皇家吃苦,外边吃肉吗?”
朱由校心里正在盘算着干掉魏忠贤那一党肥猪,能得多少油水,听见王体乾的话,心道你还争着为朕养肉?他也不点透,只说道:“王体乾,你怎么不明白呢,不让张问获得外廷的支持,朕怎么动魏忠贤在外廷的势力?谁为朕去动他们?你带东厂锦衣卫去动吗,那不更加剧了文官们对东厂的愤恨?这是在帮你,还不明白!”
王体乾听到朱由校话里的意思,那是站在自己这边,明确表示要搞魏党,他心里面顿时一暖,好受了许多。要在内廷站住脚,只有得到皇帝的支持才可以啊。因为任用内廷人员,根本不需要像外廷那么复杂,只需要皇帝一句话就是了。
所以像魏忠贤这种内外勾结的局面,是皇帝不愿意看到的局面,皇权的可操作性很低。以前王安就是和东林党交好,东林党又成了明朝的执政党,内外勾结,让当时根基很浅的朱由校整日都战战兢兢,总算弄出个魏忠贤把王安搞掉。
现在朱由校要搞魏忠贤,他当然要吃一堑长一智,不能让新的王体乾和张问一党再次连在一起,否则以后王体乾有失去控制的迹象时,朱由校又到哪里去找另外一个魏忠贤?这样瞎折腾,得把国家给折腾散了不可。
朱由校想了很多,用脑过度让他头昏目眩、精神有些恍惚,他只好靠在软塌上闭目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