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汉(校对)第572部分在线阅读
缓了好一阵子,周瑜方才微微睁眼,待看到了自家族兄在此,却是握着对方双手说出了一句心里话:
“我自幼受教,待人以宽,待人以诚,从不出恶言,不起妒心……如今下场,实乃我眼界狭窄,咎由自取。可话虽如此,今日见到郭奉孝旗帜时却终究是动了嗔念,想起了一件袁本初的旧事!我听人说,袁本初被困青州,见辽东兵浮海至,心知不免,乃长叹‘既生绍,何生珣’而去。今日我见郭嘉弃良成而至武原候我,便也忍不住想到此言……所谓‘既生瑜,何生嘉’?二兄,你说这是徐州佛家所言的命中注定吗?!”
周黎原本与周瑜并不亲近,或者说身为扬州周氏偏支的他,对什么都比自己强一倍不止的这个族弟是天然心怀嫉恨的,只是周公瑾这个人,所谓待人以宽、以诚,与人相交,如使人饮美酒,多少人怀着恶念跟他相对,最后都反而成了他的好友,何况是周黎呢?
而今日见到平素如龙凤麒麟一般高洁的族弟如此失态,周黎也是不禁泪流满面。
而周瑜将心中藏了半日的块垒吐出,稍微喘息几下,本想再嘱咐几句,却不料忽然闻得东北方向一阵鼓噪喊杀,俨然是郭嘉趁着落日黄昏之际,直接选择了进攻……而周公瑾不顾一切站起身来,本想下令,却不料两日夜未曾怎么进食的他直接眼前一黑,复又晕倒。
等到午夜时分,其人复又在颠簸的马上睁开眼睛,却已经是发烧不止,昏昏难名了。
周黎闻讯上前,本想实言以对……落日后,郭嘉自与琅琊诸将在后袭扰不止,兵马已不足万五之数了,周瑜爱将钟离绪更是为了断后死在了臧霸刀下。
但等他来到马前,却只见周公瑾虽然睁开眼睛,却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只是在那里说着些胡话,便一声叹气,并未回报军情,只是在旁随行照料。
至于其人一路仔细去听自家兄弟那些胡话,却只听清了其中一句罢了:
“我负刘豫州!”
片刻之后,周公瑾复又闭眼昏睡过去,再醒来之时,却发现已经是天明,他本人也被脱了甲胄,安置在了一处陇埂之上。
“军中尚有多少人?”周瑜面色潮红,勉力朝着闻讯赶来的族兄还有几名亲卫相对。“我们为何停下?此处距离彭城还有多远?”
胳膊明显受了伤的周黎犹豫一时,却还是说了实话:“今日清晨,关羽亲自率兵三千出下邳至此截我等去路,与郭嘉前后夹击……我军如今已经不足三千之数,其余尽在清晨一战中溃散而去。至于此处,已然是彭城县境内了!”
周瑜一声长叹:“坏了……若关羽与郭嘉合流,说不得会顺势驱败兵入彭城,彭城若陷,则中原大局再无挽回!兄长……有一事托付于你!”
周黎听到托付二字,不由神色哀恸起来。
“弃了我吧,趁敌未至,弃了我速速往彭城去吧……此时还能有三千兵马相随,必然都是可靠的淮南子弟,带他们入彭城,借地收拢败兵,则彭城可保!”周瑜勉力嘱咐。
“你一人而已,我们这就启程,轮流负你……”周黎赶紧打断对方。
“那样都走不脱!”周瑜一边示意身边人扶自己坐起,一边以手指地上旗帜。“你们立旗帜在此,然后速走……只有我这条价值万金的龙首,方可为你们求一丝生机!”
周黎还想说话。
“我生平不求人!今日求一求兄长,不要再妇人之仁,也不要再如少年时一般无能了……”周瑜奋力呵斥。“你现在再不去彭城,非但你我俱活不了,便是主公也要被你牵累!速去!!尔等都去!!”
周黎不敢再怠慢,而是含泪助自己族弟立旗于侧,然后便咬牙率众而走。
须臾后,果然有无数兵马望周字大旗而来,为首一人,不是别人,却正是琅琊太守臧霸!然而,臧宣高遥遥望见此处情形,却只是围住不动,甚至不准其他人去碰,反而去请关羽、郭嘉到来……很显然,义气为先的臧宣高已经想到了战后的问题,他以外将的身份取了这个战功封了侯,便不足以维护诸多兄弟在这次战役中的反复与失误了。
反而不如半公开的送给两位燕公腹心之人,将来好为诸多兄弟求情。
关羽没有过来,倒是郭奉孝与徐元直一起引一曲甲士至此。
“不想真得一龙!”郭嘉来到田埂之上,望见周瑜盘腿端坐不动,气势非凡,又再三询问败兵,确信无误后便不由失笑拱手。“周都督,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我也久仰足下!”周瑜面色潮红,浑身发软,只能勉强睥睨以对。
“事到如今,足下可愿降服?”郭嘉向前两步正色相询。“以陈珪父子之权重,糜芳婚姻之亲近,陈群简拔于少年之恩遇,尚且皆降……”
“所以,彼辈皆无耻之徒也!”周瑜厉声相对。“丈夫处世,遇知己之主,讬君臣之义,结骨肉之恩,言行计从,祸福共之,以区区弱冠而加一镇方面之任……如今兵败至此,已然负主恩遇,唯死而已,焉能论降?瑜虽弱冠,亦得天下公认为一腾龙,何能与蛇鼠之辈共称?”
郭嘉望着对方缓缓颔首:“足下好气节!既如此,可有言语交代?”
“我负刘豫州!”周瑜一时黯然。“亦无颜见淮南父老!”
“此事天下人尽知!”郭嘉哂笑以对。
“我还负蒋子翼。”周瑜不顾对方嘲讽,继续缓缓黯然言道。
郭嘉微微挑眉,一时肃然:“足下……可还有言语?”
“没了,此处风景甚佳,还请足下速速动手。”周瑜气喘吁吁,俨然已经渐渐不支。
郭奉孝回过头来,一面以手指着周瑜,一面回头对徐庶正色言道:“元直,此真英雄!你剑比我利,还请给他一个痛快!”
徐庶闻言只觉气血上涌,便一言不发,兀自拔剑上前,就在臧霸等人的愕然之中,自周公瑾脑后一剑枭首。
“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郭嘉回过头来,望着那具兀自喷血的无头尸首负手幽幽叹道。“这么一个出色人物,怎么就不明白,以大局而论,堂堂一镇都督,东海腾龙,他本人之重并不比彭城差多少呢?是病糊涂了,还是沾染了刘玄德那一身游侠气太多了呢?又或是高门风流,明知道这个道理,明知其主想要他活,却羞见其主呢?”
周围诸人,除了徐庶与臧霸外,皆不知郭嘉何意,便是徐庶和臧霸也一时黯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能沉默以对。
而当他们复又随从郭嘉追上关羽,来到彭城城下,却看到绣着夏侯二字的大旗飘扬在城墙上时,却只能更加沉默了。
“刚杀一东海龙,又见一巨野龙!”郭嘉正色而叹,却又扭头看向了身侧捻须不言的镇东将军关云长,严肃相询。“将军,咱们怎么办?”
“屠之而已!”关羽从容做答。
……
“羽既得下邳,尽虏周瑜士众妻子,瑜军遂有溃散之兆。瑜不敢持,乃集水步军五万,弃郯城,欲归彭城。时郭嘉拢琅琊败兵在良成,只得兵五千,见沂水水军尽去,乃悟瑜欲走,遂遣琅琊诸将夜渡沂水,藏武原,瑜不得入城,复为嘉衔尾追之,至于彭城边境,只得兵万五之众,羽又亲将兵三千出下邳,截击之,瑜军大溃,瑜亦身死田埂。瑜者,扬州名门第一也,掌水军,为刘备腹心大将,总督徐州事,一朝既死,天下震怖,中原再无相持之力!”——《旧燕书》·卷二十八·世家第三
第十九章
虎啸喧争如窃语
“咻……轰!”
官渡,前线阵地,正在此处巡视的燕公领卫将军公孙珣眼睁睁的望着三块巨石先后从对面营寨后方飞出,中途带着一种怪异的呼啸声,然后其中一个径直砸到了自己左前方不足三十步的一处土山上。
而接触到实体以后,这块石头携带的巨大冲击力直接将土山夯实的一角给砸垮不说,然后居然又卷着无数泥土顺着土山坡度斜斜地翻滚下来,引得土山下军官士卒赶紧避让,却又让那石头借着巨大的惯性穿过了一处栅栏,撞坏了望楼的一处支架。
公孙珣看着从身前滚过的那块人头大的石头,一言不发,也无多余表情,俨然是不以为意。但他不以为意,下面的人可不尽然,其人身侧右前方,足足七八架早已经预备好的砲车不敢怠慢,即刻在一名年轻军官的号令下一起发射,以示回应。
七八架砲车轮番齐射,数十石弹接连不断飞入对面营寨,气势端是惊人……不过,除了一开始第一轮齐射后引发了一阵骚动,逼得曹军不得不下了土山、望楼外,对面其实并无多余动静。
齐射完毕,又一名军官开口下令,亲自带着一曲士卒朝着对面而去,但很快,对面因为躲避石弹而原本空无一人的土山上、望楼上便涌满了弓弩手,前方一线栅栏上面的工事平台上也多出了无数手持长兵的士卒。
燕军无奈,只能在更高一级指挥官的命令下悻悻而退。
公孙珣看了一阵,一时并无言语,只是让人将对方的砲车所发的石弹抱来看了几眼,又扶刀去自家的砲车阵地中走了一圈,然后方才摇头:
“这支砲兵归谁管?”
之前那名下令发射的年轻军官飞速跑来,俯首称命:“末将吕扶,为此处砲车军侯!”
公孙珣听到声音和姓名后微微一怔,却又立即恢复如常:“吕扶,你知道为何你这里的砲车是对面的数倍,却无法压垮对方吗?”
这唤做吕扶的六百石砲车军侯一时惊惶,只能俯首再拜,不敢多言。
“抬头!”对上这个人,公孙珣就显得没有耐性了,直接一声呵斥。“畏畏缩缩,成何体统?小时候如此,做义从时如此,现在出来单独领兵了还是如此。”
吕扶,也就是燕国首相吕范长子了,赶紧又抬起头来。
“你去看看敌军的石弹,再看看你的石弹!”公孙珣不免厉声呵斥道。“看完了,跟我说是怎么回事!”
吕扶不敢怠慢,赶紧去旁查看,然后满脸羞赧之意:“回禀燕公,敌军石弹俱被打磨了棱角,一旦发射落地还能滚动,而末将麾下砲车所发石弹却只是大略石块,落地无用。”
“非只如此!”公孙珣叹了口气,继续言道。“敌军石弹尖啸声过于清晰了,不一定会专门在石弹上钻眼,但其中说不得会有一两颗专门绑了竹管之类的事物……你再去看看。”
吕扶一时醒悟,赶紧再去查看,果然在另外一个石弹下发现了被压碎的竹料痕迹,这种捆缚并不牢固,基本上落地便会碎裂,跟石弹脱离,让人看不出首尾,却也称得上是个非常有效的战场小技巧了。
不过,就在吕扶查探完毕,准备下拜复命,许诺改进之时。忽然间,又是一阵刺耳啸声响起,只见对面曹军大营后又是三颗石弹先后发出,往燕军大营处飞来,而且落点清晰无误,正是燕军的砲车阵地。
士卒慌忙避让,而曹军石弹接连不断,纷纷砸入砲车阵地,竟然在准确度堪忧的盲射之下真的将其中一架燕军石砲给砸崩了。
曹军结束炮轰,砲车阵地上慌乱一时,而对上此情此景,吕扶早已经羞惭入地了。
然而公孙珣眯眼想了一下,却不怒反笑:“这次不怪你……我也没想到曹军居然给砲车安了轮子!我就说嘛,为何明明是我们起砲更早,数量更多,却一直不足以压制对方。”
此言既出,周围随从的幕僚与义从军官们一分为二,年纪大一点的多有些茫然,但是在邺下接受过一些奇怪书籍与知识的年轻人却都恍然一时。
“传令给德谋,让他督促全军即刻整改砲车,加装轮轴。”公孙珣即刻吩咐道。“以后砲兵及其所属民夫,下午时分单独加一餐。”
众人赶紧领命。
“好生去做!”临走前,公孙珣到底是没忍住,其人一手扶刀一手以马鞭拍打了下吕扶的肩膀。“不要急也不要躁,但更不能畏缩敷衍……毕竟不是小孩子了,要担起事情来才行。”
吕扶赶紧再拜。
而待其人抬起头后,公孙珣却早已经翻身上马,带着一群中军幕属、义从退入后一层木栅,往他它处巡视去了。
然而,十余里宽的战线之上,这一轮突袭性质的巡视尚未进行到一半,也就是刚刚又探查了两处前沿营寨,前线大将程普便匆匆领着诸多前营将领到来‘陪护’了……这当然是可以理解的,任谁遇到这种情况,尤其是砲车轮子的问题被主帅临阵发觉后,似乎都会如此。
“殿下……”当公孙珣停在一处土山上,遥遥观望敌营许久不动后,程普不免有些紧张。“其实连营之策……”
“其实连营之策有好有坏。”公孙珣听到程普开口,终于在这个本方堆得最高的土山上坐了下来,却依旧望着曹营不动。“好处是不怕犯错,咱们从五月相持到九月,四个月间从立栅到土山,从土山到地道,从地道到起砲,相互往来不断,前线营寨也算是有所易手,但始终难定大局;至于坏处嘛,就是营寨太厚,整个官渡密密麻麻,根本看不清敌方动向……”
程普欲言又止。
“莫要多想。”公孙珣终于笑着瞥了眼对方。“稳重这个姿态,本就是当年黄巾乱时我专门嘱咐你的,而当日选你做官渡主将,用你连营之策,也本就是我那一战打的心疼,特意存了求稳之心……事到如今,又怎么会怪你呢?”
程普这才放下心来,却又一时疑惑:“可若非是对战事进展不满,殿下今日为何专门来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