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汉(校对)第545部分在线阅读
“非也,恰恰相反。”刘备昂首望落日而言。“正是为此,我才渐渐明白自己的心意……因为此时此刻,我已经避无可避,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一开始,我骗自己说,替我兄做一个后备之人;而后,我再说自己要对淮南百姓有为任一方之责;再往后,我说麾下文武欲成大事,则我迫不得已,不能相负;但等到听说我兄称公建制之时,我方才醒悟,自己别人他人,都是借口!我就是有取而代之的野心,我就是放不下自幼在家门前桑树下起的那份野心!我刘玄德就是个心怀妒忌的负义小人!不就是若背誓言,当血尽而亡吗?那便血尽而亡好了!我难道怕一死吗?”
曹操微微侧身抬头,盯着刘备的侧脸看了许久,却是忽然在马上伏鞍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而刘备依旧端坐于马上望西不动。
许久之后,曹孟德方才止住笑意:“都是被公孙文琪这厮给带偏了,往前十年,大丈夫野心滋滋,本无不可对人言,偏偏他要说什么为生民计,坏民生为罪什么的,搞得天下人都虚伪起来了……偏偏说到底无外还是乎那句话,为天下事者,为何不能是我?!”
“这种变化不对吗?”刘备打断对方,依旧目不斜视。“就不能自认自己是个野心勃勃之辈吗?何必强辩?今日见孟德兄,战意如此盎然,难道不是同样有所觉悟吗?”
“玄德。”曹操叹了口气。“咱们不一样……你和北面的关系到底更进一步,你是他的兄弟,所以躲无可躲,只能承认自己的野心滋滋,但我不一样,我只是他友人罢了,友人之间还不需要将自己逼到那一步……你可知道,他发布告,说什么‘勿谓言之不预也’的时候,曾让使者同时与我送来一封书?”
“哦?”
“打开信来,却只有一句话,”曹操语气忽然有些怪异。“你道是什么?”
“……”
“他说,他如今是国公了,可以用一些非常之礼了,所以请我替他以太牢之礼祭祀桥公!”曹操语气依旧怪异。
而刘备望着落日,却是微微一怔,俨然是想到了什么:“我曾闻桥公往事,知道他当年同时看重燕公与孟德兄,但却犹重孟德兄,时人多以桥公难得眼误,而燕公此举,俨然是嘲讽激将之策!”
“是激将之策,却正激我心!”曹操终于勃然变色。“公孙文琪早就知道桥公与我有殷殷之盼!说不得还早就知道,桥公身前曾与我有约,待我功成名就,必以太牢飨之……可他却如此辱我,我焉能不战?!不然呢?难道要我倒戈卸甲,降服于他,然后做一个侍从,在桥公墓前侧立,坐视他夺我祭祀之约吗?!”
“说到底,还是孟德兄未尝服于燕公罢了!”刘备终于微微失笑。“自古人心在不平,不平则鸣,这个激将之策,真是一击而致命!看来我兄也想毕其功于一役……”
“他历来如此!”曹操冷笑以对。“夺大势取先机,加以明谋,逼得对方一战而决,然后以他那为天下冠的锋刃一刀毙之……却不知,这也正是他的破绽!两刃相交,他是宝刀,我是残刃,然宝刀可杀人,残刃亦可向前毙人命!正是要在这种大战之中,寻得三分胜机,然后决一雌雄!”
刘备微微敛容。
“你我二人皆已示决意,玄德难道就只有这点言语吗?”曹操继续喝问。
“战场在何处?”刘备昂然勒马临夕阳反问。
“我意北上陈留,临官渡以对河北。”曹操干脆以对。
“既如此,则我能出十二万众!”刘备面不改色言道。“粮草兵甲也会尽全力而为……徐州水军万余北上以兑青州水军自不多言,除此之外,吾还会让周公瑾带上一万辅兵协助防守徐州北面,然后再拜鲁子敬为大都督,刘子扬为副都督,挟两淮十万之重,合三万战兵,三万辅兵,四万民夫北上,听命于孟德兄!”
“你不来?”
“不去……一来还是不想违背誓言;二来,我若北上,则战兵合力之时谁为主次?鲁子敬大事精明,小事雍容大度,正合为你调度。”
“善!”曹操终于长呼了一口气。“我就知道玄德不负我……不过,益德那里你是怎么说的?他能来吗?”
“怎么可能?”刘备终于叹气。“朱符上月降服于我,来时,我已经委任了益德为豫章太守,子布为丹阳太守……我且安坐汝南为你调度后勤,若事败,我自然随他们去江南!”
“若事败,你保有江南两郡又如何?”曹操不屑一顾。
“且观之吧!”刘备微微一顿,到底还是没有解释。“除此之外,此战事关重大,我有一策,或可使刘表倾力出兵!”
“何策?”曹操闻言非但不喜,反而警惕。
“将南阳给他!”刘备坦然而对。“南阳本属荆州,又在刘景升身前,若得南阳之利,兼握天子与身前遮蔽,其人必然愿意出兵……届时,三十万之众,绝非虚妄之语!”
曹操一声冷笑。
“尚未说完,南阳富庶,人口亦重,不能让孟德兄如此白白拱手相让,所以我愿将沛南与你!”刘备复又言道,却也不免黯然。“一旦说定,便可交割。除此之外,还可以让天子任我为扬州牧,豫州牧便让与足下,这样的话,此战若能胜,则汝南也能名正言顺交与孟德兄……何如?”
曹操欲言又止。
“如此嘉否?”刘备重新再问。
“嘉固然嘉……”曹操一时失笑。“若非玄德在前,我几乎想要跳在马上喊万岁了!但玄德如此豪气,轻易送出如此大郡,只为弥合联盟分歧,让我放心倾力一战,倒让我如当年会盟之时一般,心中对你一时生了畏惧之意!”
“且畏河北燕公吧!”刘备幽幽言道,却终于第一次转过了身来。“你都说了,此战若败,则最少淮河不保。说不得江北都不保……区区豫州一个半郡,又有什么舍不得的呢?”
言罢,其人兀自引众打马而走,而夕阳西下,渐渐昏暗,曹孟德孤身一人立在淯水堤上,心中稍作计算之后,却是终于忍不住跃于马上,在曹仁等人的目瞪口呆中拔剑指北,口呼万岁!
……
“今幸得左将军、安南将军、破虏将军、虎威将军重,复受天子之命,得治马步水军七十万众,当与君会猎于白马故地……至于桥公之祭祀,吾方为之,君若欲为,请自来睢水。”——《回燕公索天子函》·曹操·建安六年四月
第二十八章
秦嬴谩作东游记(续)
建安六年,天下骤然风起云涌。
春耕刚一结束,刚刚登位的燕公公孙珣就公开下达最后通牒,邺下政令齐发,河北、关西一起进入战备程序,俨然风雨欲来。相对应的,中原各路诸侯也毫不客气,即刻在天子的名义之下汇聚于南阳,同样作出了要团结一致,奋力一战的姿态。
而考虑到双方都不再是乱世一开始时的那种‘漂浮’状态,恰恰相反,双方此时都有深厚的统治基础与战略纵深,外加可能汇集的双方兵力之巨大,所以这个过程注定是漫长而审慎的……
按照判断,一开始双方会在汇集兵力的过程中在多地产生摩擦,发生小规模战斗,然后会有动员得力的一方先发出少数精锐部队试图抢夺边界上的战略要冲,然后引发增援和对面的动员升级,继而产生遭遇战和攻城战……这个时候应该就算是正式开战了。
然而,要等到全军数以十万计的总兵力汇集在一起,形成全面对峙,并爆发大兵团遭遇、对峙,继而寻机决战,那恐怕没有大半年时间是不行的,至于大规模兵团对峙会持续多久,那就更不好讲了,但说不得就是三年五载!
举例而言,当日秦皇大势已成,即将一统天下,伐楚之时,犹然先败后胜,花了足足三年的时间才彻底覆灭对方;汉高时期,楚汉战争更是在僵持了足足四年后,才靠着韩信的河北大迂回之策定局于垓下;唯一例外的似乎是光武帝,他与更始帝隔河决裂以后,更始政权本身即刻腐化堕落,各地纷纷反叛,双方才没有爆发大决战,但即便是光武,称帝出河北以后犹然花了六年时间才扫平那些小军阀,然后又与成了气候的陇、蜀势力拉锯五年,才得以正式一统。
前例在此,后人,哪怕是公孙阵营中最乐观的人,面对这场‘即将’爆发的战争时,也做好了旷日持久的拉锯准备,这不是对公孙珣没有信心,恰恰相反,这是对他有信心的表现。
毕竟,都到这份上了,还指望着速战速决,未免可笑。
总之,一时间人心激荡,即便是再狂热的激进分子在初期的震动后也变得谨慎起来,立场再复杂的守旧派,也变得犹疑和隐隐期待起来……实际上,面对着如此局势,春末时节,就连年已近九旬、退休在家的汉室老臣赵歧于他的《三辅决录》中,都记下了这么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苍天已死,昊天未立,岁在丙子,天下大吉!
苍天是春天的意思,昊天是夏天的意思,这句话翻译过来就是——春天已经结束了,夏天还没到,这一年是丙子年,真希望天下事能够顺顺当当的。
只能说,此言还真让人无话可说,什么毛病都挑不出来。
“春日已经过去了啊!”
蜀地,广汉郡绵竹城北的山野中,一人负弓立于马上,望着身前被仆役聚集的一堆猎物,不免一时感慨摇头,而此人却正是益州牧刘焉长子刘范。“连兔子都已经肥硕成这个样子了……子翼,说起来你已经来蜀地半年了吧,如今我父已经明言不会参与中原联盟了,还按照你的建议往长安送去礼物致意,你为何还不回去呢?难道你家燕公竟然将你忘了吗?”
“非也。”与几名年轻士子一起坐在一旁竹林荫凉下的蒋干闻言一时嗤笑。“伯道(刘范字)此言未免可笑……其实,当日我家燕公降服汉中往长安之时,便让信使告知在下,再尽力为张府君母事一为便可,届时无论成败,就都可以返程了。至于后来遇到天子出奔,南阳来使一事,在下着实未曾想到。”
“那你……到底为何不去呢?”刘范眼见着除了兔子就是兔子,也没个熊虎之类的东西展示自己武勇,心下到底百无聊赖,便示意属下剥兔子皮烤肉,然后也就下马来到竹林中了。
“因为鄙人觉得,既为人使,便当不辱使命。而依鄙人来看,此事还是能成的,唯独要再等一等而已。”蒋子翼继续笑道。“只是万万没想到,这才等了一个春天,天下便出了这么多事……但依然不碍着鄙人之使命!”
刚刚坐到一块石头上的刘范闻言不免蹙眉:“子翼,咱们这次是私人相会出猎,也就不必说那些场面话了……你想想,张鲁既然降服,其母便是蜀中少数能够钳制汉中的手段,我父怎么可能轻易放回?反而是你,外面要起大战,指不定便要兵祸连结十几载,正是你这种辩才无双之士归乡施展才能之时,怎么能在蜀中空耗青春呢?”
蒋干欲言又止。
“当然了。”刘范继续言道,却又忍不住失笑。“若你能久在蜀中,我也乐意让你陪着我咨询政事、打猎游玩,甚至可以与你官职待遇……毕竟嘛,要我一个自小在中原腹地文华之所长大之人跟那些口音都听不懂的蜀人打交道,未免难熬,且蜀中也着实没有几个人能有子翼你这般才华的……只是子翼你落在北面的,可不只是什么前途,还有一位娇妻呢!听人言,你新婚妻子王氏为了守你,居然主动搬到了汉中,日日望南……你这是何苦呢?”
随同出猎的几名士人,诸如庞羲等人,多是从中原、荆州迁徙而来的年轻人,半年间早已经跟蒋干混熟,闻言纷纷失笑打趣。
而蒋干也难得在竹林中脸红:“正是因为舍妻就候在汉中,反而愈发觉得不能半途而废,否则无颜见我妻!”
众人愈发哄笑,而刘范也摇头不止:“你到底在等什么?我父怎么可能放回张母?”
“其实在下早就对刘益州本人不抱希望了。”蒋干微微正色,敛容以对。“而在下所等的,乃是刘益州长子刘伯道在蜀中立足稳妥,彼时或可将张府君之母带回汉中。”
众人笑声戛然而止,便是刘范也难得一怔:“你在等我,你以为我会助你?”
“不是助我,而是助伯道你自己。”蒋干恳切而对。
刘范见状反而再笑:“我不与子翼辩论,省的将来在史书中被人耻笑……”
“自古以来,所谓辨士之所以能成事,从来不是靠着言语锋利,而是那些大人物本身就有一些想法,辨士为他理清头绪而已。而如果那些大人物本身就心如铁石,气度宽宏,雅量高致,又怎么会因为别人说几句话就有所动摇呢?”荫凉下,可能是竹林前的空地处起了些许篝火的缘故,蒋干便起身往后退了几步,倚着一杆大竹而坐,然后依旧侃侃而谈。“反过来说,如果畏惧所谓辨士言语,连话都不愿意听的话,那只能说明有些大人物表面上气质从容,其实心中早就隐隐有了想法,只是故意逃避遮掩而已……伯道,咱们前后脚入蜀,又相交妥当,你的事情真能瞒过我吗?”
刘范面色尴尬,却也不再辩驳,而庞羲等人面面相觑之余,也不禁低头噤声。
“既如此,在下就逞一逞口舌之利了!”蒋干见状,干脆敛容拱手以对。“其一,蜀地之安真的是系于一个汉中太守的母亲身上吗?诸位都是饱读诗书之人,有些道理难道还要在下来教吗?从大道理上来说,蜀地之安系于主政者之德,系于蜀地人心,你们强扣着一位朝廷正经两千石的母亲为人质,这反而是失德之举,是失人心之举!反而不妥。”
此言既出,刘范虽然面色稍紧,却居然不怒,而蒋干看到此处,不由心中大定,便继续侃侃而对:
“而从天下大局上来讲,蜀地之安在于燕公的心思与尊父子的态度,尊父子保持恭谨,而燕公不伐蜀,则蜀地自然大安,真要是中原抵定,燕公下定决心伐蜀,届时难道会因为下属中一个人的母亲成为了人质就会更改天下大计吗?伯道,燕公是个怎么样的人,别人不清楚,尊父子没有理由不清楚吧?你们这样握着张府君之母不放,只会徒劳恶了燕公!”
刘范等人只能一时干笑而已。
“再退一万步来说,”蒋干复又站起身来以手指北言道。“咱们之前相继入蜀,对蜀道之难也是有分寸的,真要是到了万不得已之时,蜀中安危难道不该放在阴平道、剑隘、白水、葭萌等处吗?而若再以形势论,其实,汉中若是没降于我家燕公,那你们握个人质还算有说法,如今既然已经降了,则人质反而无用,只是徒劳落得恶名,兼恶了我家燕公而已。而这个时候你们即便是真要有所防备,难道不该用心于蜀道关卡吗?扣着一个女人到底算怎么回事?”
“也罢!”刘范一声叹气。“看在燕公与子翼的面子上,我今日回去后尽力劝一劝我父。”
“在下话还没说完呢!”蒋干负手在竹林之中左右走动,摇头以对。“我将此次出使的使命寄托在伯道身上,不是说希望伯道看在谁的面子上助我,而是说,伯道身为人子,一旦在蜀中立足以后,从孝道上而言,从臣子角度来说,都该主动尽力将张府君的母亲送离尊父身侧的!因为张府君虽然降了,可他家是什么出身,他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诸位难道不知道吗?而刘益州沉迷于巫蛊、谶纬之事,沉迷的难道还不够吗?为人子,为人臣,要坐视他错到什么时候才算是个头呢?”
竹林中一时鸦雀无声,侍从送上烤的正好,甚至还加了一撮胡椒粉的兔腿,刘范却顺势推给了身侧的庞羲,而庞羲接过来,居然也没有胃口——说到底,蒋干一开始的话就说中了他们的心思,若非刘范等人本就存了一些想法,又如何会对蒋干的言语心存顾忌呢?
话说,刘焉入蜀多年,却也是风波不断。
一开始他入蜀为益州牧就是平叛的,当时蜀地基本上已经乱成一团了,甚至有贼自称天子,而彼时刘焉是靠着本地大豪强出身的州从事贾龙得以平叛,然后立足于绵竹,在绵竹建立州治的,随即,他就跟张鲁的母亲搭上线,获得了一些本地的宗教势力支持,并顺势使张鲁入汉中,隔断了三辅和蜀地的道路,得以正式称霸蜀中。
但是很快,随着刘焉威福自享,卸磨杀驴,开始依仗着东州士,也就是流亡避祸,或者干脆就是来投奔他的三辅、荆襄、中原流亡士民集团,对蜀地豪强动手,贾龙与犍为(今四川乐山一代)太守任歧又一起反叛。双方交战许久,到底是刘焉棋高一着,东州士的人才素质也更优一些,这才将对方给镇压了下去,随着贾龙、任歧人头落地,蜀地这才暂且安稳一时。
然而,刘焉这个人狗改不了吃屎,刚一安稳,就开始浪费大量人力物力,制造天子车架,然后还跟自己同宗的刘表在州界处摩擦不断,试图渗入荆州,结果在与刘表的较量中几乎全线失败之余,还引来了自己表兄弟黄琬的到来,后者以朝廷使者名义来到蜀中,却几乎当众玩出了一场大义断亲的戏码,让刘焉彻底坏了名声!
也就是公孙珣灭掉了袁绍以后,天下大局渐渐走向平稳,在这位卫将军的屡屡遣使呵斥督促之下,刘焉这才渐渐安生下来,但也免不了其内东州士与蜀地本地人势同水火,其外与刘表交战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