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汉(校对)第54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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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错。”
  “巧了,我也想听听志才的言语。”王叔治终于搁笔于架,并在案后昂首以对门内之人。“其实这些年你以军师之名统领军情内务,以至于许多人都忘了,你也是卫将军府从事,按地位,只在吕长史之下,与韩、审、娄诸位,还有在下是一回事。”
  “我以为可以为!”戏忠身前顿时呼出两道明显至极的白气出来。
  “我也以为可以为,但不该为。”王修与对方双目直对。
  “为何?”
  “志才本只是想听我言语,我已说了,何必问为何?”王修面色从容不迫。
  “王令君是以为我太急了吗?”戏忠终于忍耐不住了。“还是觉得我如那些往来不断于你处的小人一般,存了借此升官得爵之心?!以至于疑我忠心?!”
  “我从未说此言语。”王修依旧平静。
  “那定是怀此心!”戏忠勃然作色。“王令君,你以为就你一个人忠心耿耿吗?又能做事,又能立身以德,偏偏还从不曲身事君,号称忠烈?!我辈做这些事情,便是曲意为奸佞?!”
  “我也未曾怀此心。”王修沉默了片刻,终于叹气。“戏军师……忠有多种,以哪种方式立身,不仅是咱们自己选的,更是君侯选的,互相成就而已。譬如军中将领士卒,性格不一,各有所求,但于君侯而言其实只是要他们如刀一般忠罢了,什么意思?是要他们如臂所指之余却不要擅自说话!而君侯今日聚集大军,是为了震慑长安的公卿,不是想让他们自己鼓噪什么的!你让他们展示态度,即便是靠着他们能够直接在这郿县登基成帝,君侯也未必乐意!”
  戏忠不由一怔。
  “而你我,君侯用你我其实也各不相同。”王修继续言道。“如在下,君侯用在下,本就是要在下做事的,而不是让在下以什么关中臣从之首在这里鼓噪什么称帝还是称王;至于足下,君侯用足下,正是看到足下忠不顾身,所以让足下参谋组织此事……唯独,值此关键之时,足下不免心急,越了自己权责!偏偏如此大事,人心皆不能稳,足下也毫无经验,所以便是君侯也不好苛责于足下与军中诸位的!志才,我有一肺腑之言……”
  早已经懵住的戏忠赶紧俯身行礼。
  “鄙人之忠,在于能做事;徐荣、张辽之忠,在于能用武;足下之忠,在于不顾身!”王修恳切而对。“还有韩司马、吕长史、以至于审娄还有诸位军师、将军,各人忠不尽同,君侯却都能重用。除此之外,还有人如王景兴明显心怀汉室,华子鱼道德为重,君侯用这些人,难道是要他们个个忠心耿耿到奋不顾身的地步吗?恰恰相反,君侯能走到今日,就是因为他明明知道这些人不会为了他奋不顾身还能宽宏以对,并针对他们的才能各有任命……足下为君侯执掌内情外讯,心中应该能够明白这些东西才对。”
  戏忠愈发惭愧:“是在下今日失策在先,复又失礼在后。”
  “无妨。”王修闻言继续言道。“其实足下若对今日的局面有些慌张和失措,何妨坦诚相询于君侯本人呢?君侯是想做天子、做王,还是做公、做相国,为什么不能当面问一问他?别人有疑虑,足下不该有的,因为君侯将机密事尽数托付给了足下,俨然是对足下的忠心一清二楚!所以,有什么疑难不能去当面相询呢?说不定此时君侯正在相候足下呢!”
  戏忠沉默许久,终于再度俯身一礼,告辞而去。而只是片刻之后,其人进入了公孙珣的卧房。
  “志才来的正好。”公孙珣正与贾诩在榻上下象棋,见到戏忠来此,也是不由失笑。“我一直在犹豫两件事情……一个是要不要再立一个天子;一个是我到底是该做丞相还是干脆称公,然后就此封国建制,称孤道寡?文和一直装糊涂,只说不必再立天子,却不说丞相与国公该做哪个?”
  立在门内的戏忠顿时恍然,同时也跟着释然起来:“君侯……若再立天子,自然是要做相国;若不立天子,只能建制称公,方可从容治政!贾军师已经替主公作出决断了!”
  “是这样吗?”公孙珣戏谑看向拢手望着棋盘不语的贾诩,失笑以对。“文和也觉得我该称公建制吗?”
  “非也!”贾诩拢手正色以对。“臣以为,主公当先为太尉发葬,再以尚书台之名发诏令往南阳,告诉天子,因为他杀了帝师,以至于三辅传言有其父必有其子!所以要曹孟德、刘玄德、刘景升三人亲自护送弑杀了帝师的天子归长安,对长安公卿、三辅百姓澄清此事……至于别的事情,这个时候怎么能做呢?说不定天子幡然悔悟,真的会回来呢!”
  公孙珣仰头大笑不止。
  ……
  “(孝庄文皇)后居邺下,尝邀蔡夫人父邕并车往大学观辩论,时逢汉帝杀太尉以奔南阳,有大学生当道拦后驾,上书请以太祖为天子。后览其文,笑移邕,问方可。邕战战兢兢,不敢言也。后遂笑指上书者曰:‘是儿欲使吾儿居火上烤耶!’乃焚书而不问,观辩论如常。邺下闻之,皆称贤也!”——《旧燕书》·孝庄文皇后本纪
第二十四章
保国可保身
  长安比之郿县,人心更加动荡,局势也更加混乱。
  如果说郿县那里还只停留在所谓试探的层次,而且还是以公孙珣集团内部有组织的自我试探为主,那么长安这座天然的政治城市中就充满了各种匪夷所思的政治浪潮。
  临近年关,公孙珣引三万步骑来到长安以后,整个长安都是混乱的。
  有无知书生当街拦路,请公孙珣为天子;有皓首老孺不顾天寒,临门赤脚喝骂公孙珣为汉贼;有大批汉室朝堂臣属,尤其是以三辅出身的那些中层公卿,公然连结,请谒公孙珣为王;也有持重公卿在经过这么多天的思索之后大举串联,公开请求公孙珣代领太尉,录尚书事。
  而这其中,还夹杂着各种奇怪的祥瑞和异象!
  洛阳废都发生了地震,终南山挖出了玉玺,丹水捡到了一个藏在金匣子里的骷髅头,最恐怖的是,公孙珣进入长安当日,渭水中冒出了一头龙!几百个从不说谎的老实人一起看见了,眼睛有灯笼那么大,做不得假!
  不过,一片混乱之中,部分真正有身份有政治威望的公卿、大臣,却一反常态,保持诡异沉默,这在一片喧嚷之中反而更让人警惕。
  与此同时,卫将军公孙珣也俨然早有准备,自他引兵入城后,请他为天子的、骂他为汉贼的,一律让人送点热汤就撵走,既不赏赐也不追罪;请为王的,请为太尉录尚书事的,则摆出一副谦恭姿态,推辞礼让。
  相对应的,公孙珣却针对天子出逃一事作出了紧锣密鼓的善后之举。
  其人一面邀请黄琬等人共议刘虞的谥号,一面让在武关坐镇的钟繇派出使者往南阳‘请中原诸侯护送天子回来解释问题’;一面安抚宫中剩余宫人、宫女,一面又毫不避讳的将当日公孙瓒对王允的私下处刑问题公开摆出,交与朝中议罪……
  平心而论,这里面很多东西都是走个形式,譬如宫人宫女,他们本就饿不着,但公孙珣关心一下他们的生活谁也挑不出错来;还有公孙瓒的事情,王允一个有罪的庶人,公孙瓒不过是提前杀了,而公孙珣入长安之前也扒了他的卫尉和兵权,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公卿们不过是事后追认罢了;至于‘请天子回来’,天子怎么可能会回来?这明显是去问罪天子和恶心中原诸侯的,说不得还有公孙珣进一步让长安公卿死心的意思在这里,但是偏偏所有人都还挑不出错来,都觉得确实有这么几分道理,就该去请一请、劝一劝再说其他才对!
  不过,等到年末,随着刘虞之子刘和终于从辽西快马奔丧而至,刘伯安得以正式发丧下葬,所有人的目光又重新投到了这位昔日太尉的身上。
  对此,早有准备的公孙珣以执政将军的名义对这位汉廷执政的一生进行了盖棺论定:
  刘伯安追赠车骑将军,谥号定烈——大虑静民曰定,纯行不爽曰定,安民大虑曰定,安民法古曰定;有功安民曰烈,秉德尊业曰烈。
  想想也是,刘虞执政汉廷六载,接手时汉室执政能力已经全面丧失,能在这种情形下,保持朝堂稳定,不生乱子,已经很了不起了。甚至可以说,整个天下在之前的六年间得以从董卓时代的全面混战发展到今天的局部安定,也是有他的历史功绩的。
  所以,定这个字再合适不过了!
  至于烈的两个解释,前一个是顺承定的含义,毋庸多言,后一个却是针对天子出逃事件和他刘虞本人身死作出了一个评判。
  怎么评判的?当然和之前的杨赐(谥文烈)、刘宽(昭烈)一样,用这个烈字明确点出了他的死是有忠于职守,殉死于道义与职责的含义。而再考虑到这三个人的职业未免特殊,辅政大臣嘛,那么辅政大臣忠于职守,忠于道义,却不得不死……相对应的,有些人又算是什么呢?
  总之,这个谥号基本上很公正的体现了刘虞的历史功绩和他的个人德行,刘和甚至对公孙珣有些感激涕零的味道,而之前一直沉默的黄琬等人也终于渐渐态度松动。
  至于说,公孙珣一个卫将军,怎么就能追赠一个太尉为车骑将军,反而没人在乎了。毕竟,人死为大,而哀荣这种事情总是能让立场相似之人产生同理心的。
  而到了建安五年的腊月廿八这一日,随着刘虞正式发葬,准备往渭水北岸的长陵入土为安,这种被公孙珣人为营造的哀荣气氛更是达到了一种极致!
  首先,公孙珣居然与黄琬一起亲自扶灵,护送孝子刘和以车骑将军仪制出葬刘定烈和他那位得到了死后追封的刘夫人。
  这还不算,卫将军更是早早发出诏令,让朝中大小公卿、属吏、京兆官吏、军中队率以上,全部随行送葬,同时又专门发偏将军张辽引两千邺下骑士沿途披甲着麻护送!
  时值年末冬闲,巨大的哀荣与送葬仪式引来了更多的长安吏民相送,一时间,自长安至渭水间,沿途相送的京兆吏民何止十万?!
  而在这个过程中,沿途相送者哭泣之声,随从公卿者哀嚎之态,也是不绝于耳、不绝于目,甚至发生了有人要求殉葬的意外和闹剧!
  面对着如此超出意料和想象的情况,有些匪夷所思的是,包括公孙珣、贾诩、戏忠这些策划人在内,大部分参加葬礼的明白人虽然意外,但却并非不能理解,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他们也都有一种於我心有戚戚焉的感触。
  其实,有些人可能确实感激刘虞对汉室的维护,对关中的安抚,也确实有人跟刘虞有着深厚的私交,但更多的人却未必真的认识刘虞、感激刘虞,只是因为刘虞的身死意味着一个漫长的安定时期就此结束,所以对前途产生了迷茫和不安,又遇到了这种强大无匹的哀伤氛围,这才忍不住为他们自己恸哭失态!
  想想也是,值此天下丧乱之际,谁心里没有点平日里藏着掖着的哀意呢?
  国家、个人;前途、过往;死亡、新生……先是一种对局势的空旷悲意,随即便是那些具体的鲜活的事物与形象……夭折的孩子,离散在迁都中的兄弟,饿死的父母,消失的邻居,一去不返的朋友……最后,便是一种莫名其妙,说不清道不明,偏偏所有人都能感同身受的纯粹哀伤之意。
  说白了,刘虞之葬,何止是他一个人的葬礼?今日之泣,又何止是在泣今日一日呢?
  只能说,人类的悲欢,或许在局部之中也是勉强相通的。而公孙珣作为一个策划者,只是开个头而已,根本没法控制往后的人心宣泄。
  一日放肆痛哭,给了许多人巨大的震动感,可能正是因为如此,等到晚间回到长安的卫将军府以后,公孙珣刚刚换回便装,便忽然迎来了几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来者正是代领尚书事的黄琬、司徒赵谦,以及种邵、马日磾、士孙瑞,除此之外,还有一位曾经在公孙珣手下担任过扶风太守、尚书仆射,如今退休在家,且已经年近九旬,却依旧精神矍铄的京兆赵歧……这些人,便是之前一直保持沉默的那批人,也是真正还有影响力的汉室代表人物,更是刘虞身前那个真正维持起了长安朝廷大局的中坚力量。
  他们俨然是刚刚回到家便换好衣服,然后一起前来。讲实话,公孙珣真没想过他们会来的这么快,甚至有些措手不及的感觉。
  不过有一点好处是,和这些真正的,也是最后的一批汉室精英打交道,总归是不用遮掩什么的,他们到底是真正人物,不会犯蠢。
  难得的,公孙珣并没有在正堂待客,而是在后院私舍内相对,并用最简单的方式在礼仪上给了对方最大的尊重——其人自引王修、戏忠、贾诩,与几位公卿相对而坐。
  而双方坐定,自然有仆妇送来热汤,与如今渐渐流行所谓过年时该吃的炸面果子,而公孙珣在注意到对方脸上憔悴泪痕在灯火下依然明显时,更是让仆从送来热敷的面巾。
  “其实,当日天子出逃既成,我等便已经了然于心,便是卫将军再怎么谦冲,也都要再进一步了,否则河北十一州何以自处?”将渐渐变凉的面巾摘下,坐的板板正正的黄琬沉声以对。“而当时我等虽然对天子失望,对大局失望,却依然是以汉臣自居,所以便想从此装聋作哑,尽汉臣最后一点本分罢了。同时,且观卫将军在大功告成之际,临此大位之时,是如何失态露丑,自甘堕落的……毕竟之前的何氏、袁氏、董氏,何尝不是一朝功成,握有大权呢?结果呢,一朝得大位而不知所措,而傲慢无知,而肆意妄为,什么外戚名分、天下仲姓、强力无匹,都如浮萍一般被雨打风吹而去。只是没想到,卫将军到底是棋高一着,对着如此诱惑还能稳住心来,如此从容不迫收拾人心,让事情变得如此顺理成章……”
  “正是有这些前车之鉴,方才要小心避开他们的错误。”公孙珣倒也没有遮掩的意思。“况且,我既然大势已成,为何不能正大光明,从容收拾人心呢?”
  “这些东西,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黄琬一时叹气。“况且,今日我等也不是学那些小人一般来夸赞卫将军如何如何英明神武的,卫将军英明神武,该高兴的是今日陪坐在卫将军身侧的这几位,与我等这些老迈残躯又有什么关系呢?”
  “还请黄公明言即可!”公孙珣立即颔首,却又以手指天。“今日诸公既然亲至,又是私室相对,且今日定烈公魂魄最盛,便请指刘公魂魄为誓,咱们今日交谈,当皆无虚言……”
  “正是此意。”黄琬也干脆以手指天而对。
  二人稍微对视一番,便放下手来,而黄琬也继续问道:“等年后使者羞辱天子与中原诸侯归来,则中原河北多年不战之约自毁,而卫将军进位便也顺理成章,这些且不说,只是我等想提前问一问卫将军,足下欲居何位而治河北?相国,还是称王?又或是准备另立新帝?”
  “另立新帝不免可笑。”公孙珣坦诚以对。“天子与灵帝,还有少帝,这父子三人再怎么失德无为,也毕竟是前后居天下近三十载的一脉汉室正统,如今天子虽然失德,却无任意一个近支皇族可以代替,我便是立了新帝,又怎么能服天下人呢?”
  言至此处,公孙珣微微一顿,却又顺便提起一事:“其实,昨晚刘伯安发葬前其子刘和曾与我有言,他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恨极了天子,却又碍于臣伦与实力不足,难以成事。所以如果我准备另立天子,他愿意配合我做一个傀儡汉帝,只求能报父仇……事后他愿直接禅让于我!”
  “蠢货!”黄琬拍案而对。
  “确实愚蠢。”公孙珣感叹道。“他这么做,固然有一二可操作之处,但他就没想过,自己做了个傀儡汉帝,他父亲的一世名声岂不是要成为笑话?汉室老臣,除了一个名声,此时还有什么可求得呢?于是我便劝阻了他。”
  黄子琰死死盯住对方,却最终黯然下来。
  “至于称王。”公孙珣看到对方沉默,这才继续言道,却又忽然莫名失笑,以至于言语中稍微顿挫。“高祖刑白马为誓,非刘氏不得为王,这是汉室铁律,此时称王,我与天子到底哪个更失德恐怕真不好说,好不容易收拢的人心又要散去不少……所以,还是称公建制吧!最起码汉室没有非刘氏不得为公的说法吧?”
  “实封国公?”黄琬等人居然并不意外。“足下是辽西人,封蓟侯,起于幽州,再升为公,想要得正经美称便只能是燕公了!”
  “燕公不正好吗?”公孙珣凛然对道。“诸位想过没有?燕起于召公,而召公常年不居封地,反而与周公一起共辅朝政,且分陕而治,周公治陕东,召公治陕西,在下受召公之爵,治长安之政,岂不合乎儒家典故、礼法?”
  “召公乃是姬姓……”士孙瑞一时没有忍耐的住。
  “公孙氏亦是姬姓,且我主世居辽西,说不得还是召公嫡传呢!”戏忠装糊涂驳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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