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汉(校对)第51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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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修不敢怠慢,即刻停笔,低头称是,然后便要趋步出堂,见此情状,旁边低头飞速记录的法正忍不住嘴角微微翘起。
  “何必如此?”公孙珣一开始便知道戏忠的意思,但明显有些不以为然。“杨氏子在我这里数年,既曾勤恳奉公,也曾出生入死,若以其父之为而论及于他,岂不让人心寒?再说了,杨文先之前持节出渭水的时候,本有机会带上儿子的,也知道我不会阻拦的,却反而坐视其子随我至今,俨然是兼顾了金日磾的先见之明与老牛的舔犊之情……诸位啊,杨文先为父如此良苦用心,我难道就没有几分为君宽仁的觉悟吗?”
  杨修几乎落泪,即刻跪地连连叩首表态,却被有些不耐的公孙珣撵回去继续当书记员了。
  “但杨文先却也不得不防!”戏忠稍作犹豫,还是勉力而言。“此人既然持节至南阳,其心便已昭然若揭,须防他勾连关中,图谋长安……”
  杨修心下一酸,愈发有落泪之意,但见到对面法正在偷看自己,便又勉力装作务实模样,咬牙继续记录。
  “这是自然。”公孙珣随意答道。“这件事情你与文和商量着来便可……还有什么吗?”
  “还有就是曹刘之并强,中原反而无主了!”董昭稍作思索,然后提出了一个让堂中大部分人物精神为之一振的说法。“曹操如今坐拥兖州五郡、豫州三郡,南阳也几乎全占,实际为中原诸侯实力魁首,而将来一旦开战,也实际上为当先之人。但此番会盟,其人手段、声望却又稍逊刘备一筹!”
  言至此处,董公仁稍稍顿挫,原来,公孙珣不知何时何故忽然扶刀起身,也不穿外氅,竟然只着单衣从堂中走过,缓步来到颇显阴沉的大堂门内,并推开大门,任由寒风从略显阴沉的堂外吹入。
  董昭等了片刻,眼见着自家主公只是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扶刀立于堂门内,遥遥望着阴沉天空不语,这才起身环顾堂中之人,继续扬声言道:“而且诸位想一想,刘玄德久随主公身侧,其人用人治政,纵横捭阖皆有三分主公气度,堪称英雄;再加上手握淮南、汝南全境,外加半个沛国,实力也不能说差;更重要的是,孙坚既死,此番会盟,实际上连结刘表、陶谦、朱儁、吕布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这位拿下江夏,扣住南方诸侯要害,又与陶谦结亲的刘豫州……而依在下看,这便是为何中原诸侯会盟大局已定,却又迁延不散的缘故了!”
  “不错!”田丰也忍不住捻须赞叹起了和自己渐渐不对付的董昭。“董冀州此言道破要害!之前中原联盟的核心乃是三强并立,所以格外稳固;而如今孙破虏既死,刘豫州与曹奋武两强并立,虽然二人俱是明智人物,皆知将军在北,不得不合纵一时,但恐怕也难免有相争之意……南阳会盟大局已定,却久久难散,如此迁延不定,必然是这二人在争这唯一盟主之位!”
  “咱们或许可以行离间之策!”审配也抚椅背而言。“何妨加刘备名爵?反正一试嘛!”
  此言既出,便是一直没吭声的吕范、娄圭、荀攸三人也纷纷颔首,戏忠就更不用多说了。
  “试当然是可以试的。”就在堂中诸人皆以为得计之时,背对堂中诸人的公孙珣忽然开口,明显有些不以为然。“反正又不费什么功夫……加阿备一个豫州牧、安北将军;加刘表一个荆州牧、安南将军;加陶谦一个徐州牧,安东将军;再加朱儁一个交州牧,士燮一个扬州牧,这有什么?但是,尔等若以为如此便能动摇曹刘二人,却不免有些想当然了。至于曹刘二人为争盟主生隙,我只觉得有些无稽……说不定他们二人迁延至此,只是累年不见,想借机一起赏雪饮酒呢!”
  堂中一时鸦雀无声,而隔了半晌,倒是吕范稍作疑问:“主公何出此言?”
  “无他。”公孙珣望着天空渐渐飘起的雪花,依旧头也不回,只是兀自扬声相对。“中原诸侯,看似各有千秋,天下豪杰,看似龙蛇混杂,但如今局势之下,世间敢奋臂而起,立于我身前之人,唯曹刘而已矣!这两个人又怎么会为了什么盟主而相争呢?他们眼里只有我,而南方诸侯虽多,我眼中竟也只有这二人罢了!”
  堂中再度鸦雀无声。
  “喝酒吗?”公孙珣忽然回头询问。“之前五月时分,玄德从淮南时往长安与家母送了许多腌渍的梅子,家母正好搬迁,为了储藏,便专门藏于酒中带到邺城来了,今日落雪,咱们何妨暂且扔下公务,以腌梅煮酒,赏雪自娱?”
  众人愈发面面相觑。
  雪落纷纷,却遮不住火热的人心。
  南阳新野,由于盟约尚未正式订立,各路诸侯依旧没有散去,只因为此地不是他们所辖,所以众人便干脆各据城中片区亭舍以长居。而既然中原各大诸侯皆在此处,便免不了有达官贵人、名士儒家、豪侠勇士,纷纷往来城中以求自效,更遑论各路诸侯自己也有随行文士、豪杰了。
  一时间,各路人马交汇,你来我往,应酬连连,觥筹交错,众人或是论及天下大势,或是谈起将来局面,或是辩论经学真义,或是干脆抱剑于门旁,高歌慷慨……反正没人在乎天冷不冷。
  而这一日午后,随着十一月隆冬之雪再度降下,曹操正在自己所居亭中读书,忽然闻得许褚来报,说是刘备只带张飞一人来访,而且已到门内,慌得曹孟德赶紧从火炉旁的榻上起身,穿着木屐出迎。
  “兄长在此处过得好惬意!”刘备孤身昂然直入后舍,遥遥看到对方身侧书籍尚在榻上,难得动容失笑。
  曹操当即哈哈大笑,赶紧推开许褚,上前握住对方双手,一起把臂入内。
  等到二人坐定,曹操自然开口相询:“我弟何至于此?”
  刘备盘腿侧坐在榻上,从容缓缓言道:“今年五月时分,愚弟在江淮巡县之时,恰逢梅雨时节见梅子渐黄,又恰好遇到安利号南下买茶的商队路过,便想到长安公孙伯母乃是江淮人士,或许会念及此物,于是专门摘了许多,用盐腌渍起来,托他们送往长安,聊表孝心……公孙伯母接到梅子后正好要搬迁往邺城,便与我回信教我,告诉我梅子这东西,青黄成熟之时放于酒中,既能久存,又能让酒味鲜香!”
  曹操听到梅子、茶、酒,早已经口中生津,此时听到最后,如何能忍?
  但刚要起身询问,又陡然想到,信函回到淮南之时,梅子时节早就过了,哪里还有梅子酒可喝?也是一时怅然。
  然而,刘备见状又忽然失笑:“愚弟当时也懊悔时节已过,然而却不曾想公孙伯母早有准备,居然让回信的商队捎上了一坛放了腌梅的好酒……说是让我等到隆冬时节,雪落纷纷之际,寻得一二知己,煮酒赏雪,畅谈过往将来,岂不美哉?!”
  曹操哈哈大笑,几乎将口水都笑出来了,然后也只是一抹嘴便起身往外走去:“我就知道张益德一直不进来,必然是在外面与子孝整饬什么好东西!走走走,我这里虽然并无长物,倒也有火锅羊肉面与满院飞雪可以下酒,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刘备同样仰头而笑,然后随曹操齐齐往前院而去。
  果然,走到前院,张飞早已经和曹仁一起在院中廊下布置好了几案、火锅,一大坛带有安利号标志的酒水也已经被打开,虽然天冷,且未真正温酒,但隔着飞雪居然能闻到酒香,也是让人愈发生津。
  就这样,二人同案,许褚、张飞、曹仁相陪,五人赏雪煮酒吃面含梅皆不误事,倒是难得惬意了。
  而酒过数樽,眼见着身前大雪愈盛,曹操忽然放下酒樽,一时叹气。
  刘备面色如常,从容询问:“大好时光,孟德兄何故如此啊?是在忧心汉室呢,还是思及故人?又或是为时事所叹?”
  “皆有之!皆有之!”曹操盘腿随意坐在案后,举樽一饮而尽,又将樽中腌梅细细咀嚼一番咽下,这才感慨言道。“既忧心于汉室,又思及故人,还感叹时局人生,并着眼于未来……玄德啊,你说为何天下不如意事常八九呢?”
  “生于桓灵之间,谁不是不如意事常八九?”刘备依旧不见喜怒。“咱们生下来、长起来,便正看到天下一日日崩坏下去,大局一日日不好起来,如此局面,还能坐享太平不成?而咱们要做的,不就是让后世子孙能够生下来如意事多一些吗?”
  “说的也是。”曹操苦笑一时。“大丈夫生于此乱世,不是咱们的错,但能不能让子孙不再生长于乱世,那便是我们的志向了。”
  “那至于所思故人,莫非也正是我想的那位了?”
  “这是自然,记得上次这么开怀之时,似乎还是颍川平黄巾,咱们在长社大胜,便在淇水畔大宴,我记得当时是玄德你发了利市?”
  “是啊,是我走运捉了波才。”
  “然后那日晚上,咱们俩,还有文台兄……还一起唱了歌,跳了舞?”
  “我兄公孙文琪做的词……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孟德兄知道吗?”
  “知道什么?”
  “阿策那家伙,沿途依旧耿耿,走到历阳,临渡江不能返时,却于江上横槊作此歌,凡三遍,才怆然而走……若非此,我几乎以为他只是个恋栈权位地盘的混小子呢,不料多少还是有几分文台兄的英姿的!”
  “若能再归彼时该多好?”念及昔日情形,曹操也是一时怆然落泪。
  “归彼时有什么好呢?”刘备缓缓摇头,亲手为对方满上一杯。“归彼时便能阻灵帝加赋吗?文绕公、我师讳子干公,还有文琪兄,司马叔异公,这些人都拦不住,我们能拦住吗?若拦不住灵帝加赋,拦不住凉州俱反,咱们归彼时不也是要重来一遭吗?孟德兄总不会以为杀了董卓、救了何进,这天下就不会崩坏吧?”
  曹操愈发黯然:“我如何不知天下已经病入膏肓,所言归彼时,不过是思念故人相聚之乐罢了。”
  “既如此,何不举中原之众降服于邺城呢?”刘备忽然冷不丁的问了一句。“这样非但能与故人常聚,说不得还可以早见天下太平吧?”
  ……
  “太祖既灭袁绍,平河北,乃移镇邺城,分州设牧,属卫将军府,天下震慑……逢破虏将军孙坚死……豫州刺史刘备轻兵入江夏,擒袁术,乃明书天下,召中原诸侯会于南阳新野。九月发信,十月末诸侯皆至,然,或言曹操、刘备争为主次,或言吕布求保袁术,或言陶谦垂垂渐老,无意大事,或言刘表希冀于南阳,或言朱皓欲求兵马平孙策,凡至十一月,久久难定。一日大雪,诸侯再会,未及多言,纷争再起,光禄大夫杨彪愤然难及,乃掷所持节杖于雪中,以手指曰:‘今卫将军之心,路人皆知,天子节杖,殊同草木,吾受汉恩,持之无能,不亦可弃乎?’诸侯闻之赧然,然诸事依然难定。”——《新燕书》·卷六十二·列传第十二
第三十四章
白雪纷纷落庭中(下)
  “既如此,何不举中原之众降服于邺城呢?”酒席之中,同席而坐的刘备忽然冷不丁的问了一句。“这样非但能与故人常聚,说不得还可以早见天下太平吧?”
  曹操回头盯住了自己这位义弟玄德,见到对方目光澄澈,神色从容,也是缓缓摇头:“不甘心罢了!而且,我们曹氏世受汉恩,你让我从文琪……那将来置汉室于何处?杨文先今日上午不是说了吗?卫将军之心,路人皆知!而玄德,你自己说,兴复汉室,难道不也是大义所在吗?今日你我在此,咱们无不可言……你说,他公孙文琪或许能为一朝明君,但其子孙真就不会出桓帝、灵帝?我为汉臣,守汉节,不可以吗?难道还错了吗?”
  “备颇以为然。”刘备忽然动容失笑。“其实我也不甘心,我也想兴复汉室!”
  孰料,听得此言,曹操非但没有肃然之意,反而拍案大笑:“我兴复汉室是真正兴复汉室,你们这些汉室宗亲兴复汉室,怕是要将天子之位兴复到自己屁股下吧?刘焉也好,刘表也罢,今日又多一刘备……所谓‘子夏西河疑圣人之言也’!”
  旁边张飞等人俱皆一滞,却又继续低头喝酒下面,只是侧耳倾听罢了。
  “这倒未必。”刘备缓缓而答。“不过汉室宗亲之名多少有些说法……孟德兄晓得吗?这些年来我坐于淮南,割据州郡,心中其实常常不安,总觉的天下人皆可以汉室之名与我兄公孙文琪而争,独我不可与之对决,因为所谓汉室大义,于我其实算是私,而若以私论,我又有什么资格为私利而与我兄相争呢?我平生第一件锦衣,第一匹坐骑,都是他让韩义公给我送去的,按照道理来说,他要我的性命,我这个做弟弟的都该为之赴死才对。”
  “但你还是不甘!”曹操依旧嗤笑拍案而对。“对否?”
  “我少年时见家门前有桑树如伞盖,又以刘氏宗亲为人嘲讽,便早早生出为天下事的野心,当然不甘……可我自束发起,便又遇到了我兄公孙文琪,为其人恩德所缚,挣扎多年,却始终难以放下……”
  “玄德到底想说什么,如女子一般在这里找闺中密友表心意吗?”
  “我只是想问一问孟德兄,要怎么做才可以理直气壮的让我提十万步骑与我兄对决于沙场,了一了这份不甘呢?”
  “没有法子。”曹操陡然摇头。“你这辈子都只能是卫将军之弟……”
  “说的好。”刘备坦然答道。“我这辈子都是卫将军之弟,但孟德兄,也正是因此,我才渐渐恍然,若我能为我兄展其志,或许可以坦然一二……”
  “什么志?他的志向不是……路人皆知吗?”
  “若如此,你便小瞧他了。”
  “你是说新政?”曹操举樽再饮。
  “我自束发随我兄长,多有浸润,我信他是真想为了这天下寻一个出路的,我也是真觉得,他的那些话都有道理,汉室颓废,首在豪强兼并土地,世族垄断官位,然后才是权贵堕落无耻……这些我都亲眼所见……听说孟德兄在兖豫度田、科举,皆受挫于内?”
  “然也。”
  “能继续为之吗?”
  “能!”曹操斩钉截铁。“若不能,则何谈匡扶汉室?!匡扶回昔日桓灵之汉室吗?!”
  “我想也是……其实,若文琪兄、你、我并行新政,值此天下丧乱之时,又有谁可以反抗呢?”
  “这便是你的意思了?”曹操盯着依旧喜怒不形于色的刘备恍然大悟。“你觉得若能使天下尽行新政,则便是与公孙文琪对决于沙场也无妨?因为无论你二人谁胜谁负,其人之政却能久存?”
  “孟德兄说对了一半!”刘备终于大笑。“即便如此,我也无颜与之相对啊……但若如此,我或许可以在后方助孟德兄与我文琪兄对决于沙场,万一得胜,再与孟德兄决一死战!请孟德兄放心,你我之间虽然不如我与我兄公孙文琪之间那般紧密,但毕竟是相约托付过妻子的……你死后,你妻子备自养之!”
  曹操怔了半晌,却是举樽与刘备一起哈哈大笑,笑的眼泪迸出,笑的手中酒水洒出酒樽,淋在火锅之上,冒出青烟,笑的旁边三人目瞪口呆,却又俱无言语。
  “我也不知道,玄德贤弟这是看得起我呢,还是看不起我。”曹操笑了许久方才止住岔气的趋势,复又连连摇头。“你在此蹉跎许久,放任吕布、刘表、杨彪那些人在那里争吵,始终不愿定下最后事宜,难道就是在下这个决心吗?”
  “然也,我花了许久功夫,仔细观察中原诸侯,可看来看去才发现,只有孟德兄可为此事!”刘备收起笑意,正色而对。“所以今日终于下定决心!”
  “中原诸侯,俱为一时之选,如何独独高看我曹操一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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