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汉(校对)第435部分在线阅读
“袁绍上疏,表曹操为豫州刺史。”钟繇赶紧言道。“算上原本的豫州刺史孔伷,袁术所表的豫州刺史孙坚,这天下已经有三个豫州刺史了……”
“这是袁本初想要把兖州整个吞下,所以拿曹孟德为身后屏障。”公孙珣叹气道。“不过元常你也看到了,三辅千头万绪,而我的部队一时半会是没法出动的,便是想干涉关东局势也要等到上一年半载恐怕才行……而且,到时候也只能以河北为先。”
“属下知道。”钟繇立即颔首,复又顶着额头上的汗珠匆匆而言。“但是我有一策……或许可以分离豫州,让二袁,乃至于徐州陶谦,各自反目,最起码让他们无法结成联盟以对君侯。”
堂中一时无人言语,公孙珣也在案下抚着自己手掌思索,倒是一直没有吭声的荀攸,仔细打量了自己这位至交好友一眼,然后继续无声无息坐在原处不动。
“说来。”公孙珣眼见着对方额头上的汗珠越来越多,还是给了对方一个机会。
“我听说,曹操、孙坚、刘备三人之前讨董兵败,在緱氏山相约生死……”钟繇松了口气,立即言道。
“我知道这事。”公孙珣立即颔首。“之前在郿坞前,家母在河东便专门有信来,与我说起此事,还问我緱氏山有没有桃花,我说彼时桃花必然谢了,倒是有些杂七杂八的山花……你继续。”
众人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这种不值一提的消息会引起公孙大娘的注意,并传到卫将军耳朵里,但此时也赶紧恢复清明,继续竖起耳朵听钟繇的计策。
“君侯。”钟繇继续认真言道。“曹孟德是袁本初的发小,再加上他的官职、将军号,皆是袁绍表举。所以人尽皆知,他能为豫州刺史,一来是因为他是袁绍一方的人,二来是他本人家族在豫州北面沛国势力强大,三来,是他自己在讨董中不计生死换来了一些名望。”
“不错,鞭辟入里。”
“而孙文台此人,其人的依仗,一来自然是他的骁勇,二来却是袁术的支持。否则,其人如此轻剽,未必能在……豫州西面的颍川立足。”
“不错。”
“还有一个刘玄德,他也是个有本事的人,此番讨董也是让天下人侧目相对……不过更妙的是,他当日是靠徐州陶谦的支持,方能成行,而且,而且与君侯有旧!”钟繇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而且赶紧低头。
无他,等刘玄德三字出来以后,公孙珣便在案后死死盯住了鈡元常。
不过,堂中安静了好大一会后,这位卫将军却又忽然一声嗤笑:“说的好!天下英雄,岂独曹、孙?能与曹孟德、孙文台相抗,替国家掌握豫州的,我看只有一个刘玄德而已!元常……好计策!好眼光!”
钟繇长出了一口气。
“孔伷无能。”公孙珣当即继续言道。“你明日便书白板到尚书台,遣使罢免孔伷,拜刘玄德为豫州刺史!”
钟繇赶紧俯身称命。
“好了。”说完此事,公孙珣看着堂中烛火和堂外黑漆漆的天色,复又摇头道。“关东割据已成,怕是要十余年之力方能尽数荡平,不要计较一朝一夕。而且如今关中不靖,千头万绪都要安定了关中再说……诸君,今日天色已晚就不说关东局势了,唯独若还有关中大事,便可以再论一论,而若不是大事,今日诸君也辛苦,不妨先回去休息吧!”
“回禀君候。”一番面面相觑后,一直立在堂中没动的王修终于再度开口了。“关中眼前有件大事不得不说,但说了,怕也一时无法……”
“且讲来。”
“君候,君候之前让我解散各地民夫,回去准备秋收,这本是德政。”王修幽幽言道。“但有一部分关中征募民夫却恳求我不要轻易驱赶他们……因为他们散了,也无处可去。”
公孙珣立即动容——这是继军队思乡、关东大乱之后,他今日遇到的又一个根本不能靠技巧和法子就能解决的大问题。
董卓迁都,河南百万士民来到了关中,路上死了、离散了二三十万,可剩下的七八十万人,如今却全都分散在关中各处——有的人被胡乱安置到之前因为凉州大乱而零落的美阳地区;有的人被安置到霸陵、杜陵、高陵等手工业极为发达的城市。
但剩下的呢?
战事这么急促,战争这么残酷,这些人拖家带口、背井离乡,而且还是这么庞大的数字,又怎么可能寻到妥善的安置之处?
甚至,便是安置到了美阳的人,也是惊惶无措的——秋收要到了,给他们粗暴划分的空地上却没有粮食!
公孙珣夺取了关中,拿下了三辅之地,压服了韩遂、马腾,甚至还在未央宫前肆无忌惮,先‘鞭笞’了一番中枢朝臣,看似一片大好,气势无二……却也千头万绪,百废待兴。
偏偏关东那边的挑战者已经开始紧锣密鼓了。
“先拿郿坞的粮食救济,一定要熬过这个冬日。”公孙珣叹气道。“剩下的从长计议。”
“君侯想要扩大幕府,加三公诸曹于将军府之事呢?”戏志才也是赶紧又问了一件大事。“我看君侯如此繁忙,何妨先行?”
“这件事情也不是能一蹴而就的。”公孙珣蹙眉道。“要和最近允许往我门下自投的求贤令一起处置……不过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件事情确实可以更优先一些,这样好了,元常、公达久在中枢,志才可以跟他们一起,替我选一些长安朝中的才俊,届时我自然会亲自挑选。”
“喏。”戏忠也只能赶紧俯首,起身后却又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公孙珣愈发蹙眉。
“朝中有些人想让君侯自成大将军,以安人心……”
“此事休要再提。”公孙珣几乎是立即黑了脸。“鬼鬼祟祟,不敢自己来说却让蔡伯喈这个老头来讲,还自以为得计?对别人倒也罢了,对你们几位,我可以直言……其一,我的女儿绝不会嫁个刘宏那种独夫的儿子!其二,大将军、骠骑将军、车骑将军俱已不在,我为卫将军便可以名正言顺总揽军政大权,何须加官?!我倒想看看,经前日一事,如今谁还敢在朝中与我争权?皇甫嵩还是王允,又或是过几日过来长安的刘虞?!”
“话虽如此。”堂中唯独田丰不惧,迎难而上。“将军可曾想过,此次讨董,若你不给自己加官,军中将佐将来封赏又该如何?”
“这不是正好吗?”公孙珣微微蹙眉道。“于下级军官、士卒而言,我加不加官,都不耽搁他们的升迁、封赏;而于有功大将来论,我不加官,他们岂不是更不好意思主动要官?天下秩序崩坏,军伍中滥爵滥赏的还少吗?依我看,反而是董卓在此事上更加严谨一些。”
“有一个人……”田丰缓缓颔首退下后,贾诩忽然开口。“温侯吕布,官职、爵位,似乎都有些滥了,尤其是如今其人只是一降将。”
“他连降将都算不上。”公孙珣长呼一口气道。“但既然说了不追究,为了不动摇人心,就且闲置着吧……当然,唯独此人目光短浅,偏偏又勇如虓虎,当世无双,得多加小心,不要让他被什么人蛊惑去……多谢文和提醒。”
贾诩俯首称是。
“今日事已至此。”公孙珣摇头叹道,俨然疲惫至极。“诸位也辛苦至极,还是赶紧回去休息吧……事情得一件件的做。”
众人称谢告辞,而公孙珣复又让贾逵等人去取些原本太师府中的名贵物件分与这些人,并一路送出去,自然不必多说。
就这样,天色彻底黑了下来,这些公孙珣能够依仗的智谋之士也都纷纷乘车回府……有人如贾诩那般明日便要出发去办事,有人如王修那般还有自己的后勤体系要继续千头万绪的辛苦,还有人如田丰忽然接到了故友相邀,推脱不开,只能硬着头皮去赴宴……这些全都不提。
只说荀攸、钟繇、戏忠得了吩咐,这三个昔日颍川旧友同车而返,复又一起在钟繇住所内小酌了起来,却也是说起了今日堂中之事。
“咱们且不说替君侯寻揽中枢可用人才的事情,”酒过三巡,戏忠放下酒杯,就在榻上盘腿昂然而言,发问不止。“二位今日第一次参与议事,敢问两位名门名士以为我家将军幕中这些智谋之士到底如何啊,可配的上二位才德?我家将军又如何啊,可比得上什么天下楷模之类的人物?”
话说,钟繇和荀攸二人是真正的生死之交,又都是天底下顶尖的聪明人,二人只对视一眼,便如何不明白戏忠这是一朝得势,宛如公孙珣前日在未央宫前质问公卿一般,要借着酒水散一散心中郁气呢?
但明白归明白,毕竟是老交情了,这二人真不怕他。
“我与君侯认识的比你还早,如何不知道君侯的神武。”作为戏忠的举荐人,钟繇毫不在意,直接开口正色而言。“唯独这些智谋之士,看起来才智出众,且肯于任事,但其中有些东西却已然成了隐患,若是一个处置不好,怕是要出乱子的……”
“什么隐患?”戏忠果然有些怒气了。“你鈡元常果然看不起我们这些寒门、偏门之人吗?”
“非是此意。”钟繇正色而答。“我是看今日堂上有座之人……区区七人,居然有三个是颍川人,还都是几十年的故交,你说,这要是这三人心胸狭窄,以至于私下结党,排挤他人,那岂不是要坏了君侯大事?”
戏忠怔了半日,尴尬欲死,只能闷头喝酒,而荀攸和钟繇却是难得失笑。
笑完之后,戏忠也缓过气来,刚要赔罪,今日几乎一字未发的荀攸倒是忽然正色开口了:
“今日确实是见识了,如贾文和揣摩人心,一击必中;如王叔治勤恳任事,不畏辛苦;如娄子伯进退有度,不失不漏;再如田元皓刚直不惧,直指畏难……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了不得的人物。当然,还有元常与志才,一个四两而拨千斤,一个不计得失,舍己为主,也让我大开眼界。”
“那君侯如何呢?”戏忠按下酒杯正色相询。“你荀公达又如何呢?”
“我荀攸如何,你们还不知道吗?”荀攸微微笑道。“至于卫将军其人……未央宫前一见,前日又召我做《求贤令》,我倒是只能想起桥公身前所给的那句话……外刚内韧,锋利为天下冠!”
“然后呢?”钟繇带着醉意嗤笑问道。“公达莫要在我们面前乔装……你愿从之吗?”
“大势如此,又受卫将军礼遇,自然要诚心任事。”荀攸继续笑道。“但我此时真的还想再瞧一瞧卫将军的底子……”
“瞧什么底子?”戏忠冷眼质问。
“外刚是我见识到了,内韧又如何?”荀攸恳切言道。“董卓强暴残虐,视百姓为无物,乃至于生灵涂炭,这自然是最令人不齿之辈。而卫将军虽然没有直言,可其中以民为本,兼抑制豪强、压迫世族的意思却已经很明显了……”
酒意之下,钟繇微微蹙额,戏忠微微眯眼。
“这种事情没什么不可言的。”荀攸微微叹道。“我族叔荀悦和我一样少孤,所以我与他相知甚笃,而他的想法便跟卫将军极似……一曰,豪强兼并土地,以至民生凋敝;二曰,世族连带为官,门生故吏视举人为君,此风极坏中枢执政之力;三曰,复仇成风,游侠成群,其实破坏法度,使地方失控;四曰,君与大道相违,则从道不从君……诸位,你们以为,天下智士看到天下崩坏,真的没有反思与检讨吗?”
“多年未曾归乡,不想仲豫先生已然成此大道,可以引荐给我家君候,必然受重用!”戏忠当即开口。
“我这位族叔,固然有成大道之意,但却书生本性……”荀攸连连摇头。“而且他厌恶先灵帝,却未必厌恶十岁而聪明的天子,来到朝中,也只会安心著书,忠心侍奉少年天子的。再说了,他如今在冀州韩馥处,如何能来?”
“汉家旧恩深入人心吗?”戏忠一时冷笑。
“说起来,文若也在韩馥处?”钟繇忽然开口问道。
“然也。”荀攸感叹道。“幸亏他及时回去,带走了一半人,否则我们荀氏已经灭族了……不管如何,杀李榷一事,我便要感激卫将军终身的。”
戏忠与钟繇也纷纷摇头。
“你刚才说观我家君候内韧?”戏忠刚要自斟,忽然又想起什么。“是不是尚未说完?”
“然也。”荀攸恳切答道。“我的意思是,卫将军的志向我是懂得,而如今天下沦落这个局面,我又如何不愿意见他成此事业,让天下重回秩序?只是,强硬总比软弱简单,仁心总比暴虐为难……以他的锋利,要鞭笞天下的豪强和世族,我并不担忧,甚至是隐隐有期待的。但以民为本呢?董卓视百姓为无物,所以说迁都便能迁都成功,而他以民为本,却被关中三辅两百万生民牵扯在关中,焦头烂额……偏偏乱世之中,总有人投机取巧,践踏百姓以成事业。既如此,他能忍多久?前日,他说灵帝独夫,但世间以武力压天下者,哪个不是独夫?他立在未央宫前,持刀呵斥天下,难道不是独夫之举?无人监制,他会不会有一日也会觉得太累,然后弃了自己的志向,一朝轻易视民为无物呢?”
戏忠欲言又止。
“我并非是苛全责备。”荀攸幽幽叹道。“其实相对董卓、灵帝,还有天下诸侯,卫将军能有此番坚持我已经是感慨难名了,而且也愿意勤恳出力,助他廓清天下。所以,又怎么会学那些沽名钓誉之辈,善加重力于其人呢?唯独你我三人故交,十载相逢,再加上之前狱中无聊,思索太多……今日这才多说了几句酒话罢了!”
“且为卫将军寿!”钟繇长叹举杯。
“为卫将军寿!”荀、戏二人纷纷举杯。
就在三名颍川旧人饮酒长叹之时,也在田丰与王允两名昔日御史台故交一起叙旧之时,对此多少心里有些清楚的公孙珣却根本懒得理会,反而早早一个人吃完饭,然后亲自执笔写信,准备向河东的自家母亲寻求帮助了……这倒不是他产生了母亲依赖症,而是论及数十万人的安置,这位一手开创安利号的女中豪杰可能真的是天底下独一份的专家。
当然了,气愤自家老娘之前专门来信,把刚刚纳的侧室夫人‘貂蝉’给叫走,以至于身边无人作伴,然后故意给自家老娘添麻烦的心思,恐怕也是有的……所以,这信一写,从自己未央宫前呵斥公卿的英姿,到今日关中千头万绪的麻烦,再到刚刚结为生死之交便要在豫州大打出手的曹孙刘苦情大戏,他是一件都没有少。
写完之后,开着门的舍外却已经是暮色极厚,月明星稀了。
“屋外是谁?”公孙珣收起信封,随口唤人。
“君侯!”于夫罗赶紧闪入,恭谨俯首。
公孙珣眯眼看了下此人,便直接开口:“按制度,舍外二十人值夜,你是什长不错,另一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