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汉(校对)第40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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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这百余甲士来到李堪这堆士卒跟前,却不与他们直接交战,而是忽然翻身立起大盾,结成盾阵,并奋力向前推挤,只有阵型被影响到之时,才以短矛从大盾上方扎入驱赶。
  李堪目瞪口呆,其人和其部属一样,空有武艺和勇力,却被纪律性更好的高顺部用这种结阵之法给一路倒退,最后硬生生的推入到了沟渠之中,然后登时被自己身下一名士卒的兵刃给扎破胸膛,又被自己亲卫当头砸下!
  唯独可怜一个堂堂拥兵数千的河东大豪,在另一个时空里,其人甚至在白波军解散后一度割据关中部分县邑,并占据了郿坞……如今却要活活闷死在这尸体堆中,连个声响都没法再发出。
  时年三十三岁。
  百余步外,隔着数道沟渠,程银看着自己的同乡、同僚死的如此窝囊,也是浑身冰冷。
  李堪既死,白波军军事建制的短处再次显现出来,其部几乎是瞬间丧失抵抗能力,高顺部本部这千余甲士奋勇向前,几乎是如屠杀一般将这些人尽力杀伤在沟渠与营地之间的空地上。
  程银隔着沟渠本能想派出弓箭手遮护一二,然而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幽州军营寨前的鹿角、拒马的宽度,沟渠的宽度,沟渠区域的宽度,都是经过细致计算的……数道沟渠,加一起宽约百余步,正好是普通弓矢抛射时的有效杀伤距离,他的弓箭毫无用处。
  察觉到这一点,程银愈发沮丧。
  但是更让人沮丧的还在后面,就在前方李堪部或死或逃,离开营前区域以后,高顺也不恋战,又是一挥手,便鸣金收兵,转入营寨栅栏之后。然后居然又有大量辅兵扛着早就备好的拒马、鹿角杂物,重新在营前空地迅速堆砌起来。
  沟渠区域内到处都是哀嚎声和求救声,然后还有不少活人逃得性命踩着同伴尸体或身体爬了回来……此情此景原本就无法进军,而看到幽州军重新堆砌鹿角后,几乎是一瞬间,程银几乎产生了一种绝望和崩溃的感觉。
  明知道前面是要付出这么大的牺牲,难道还要重复之前的事情吗?
  明知道前面有沟渠,还要去跳!
  明知道前面的拒马、鹿角需要拿命来换,然后还要去换!
  明知道对方在营中埋伏有精锐甲士,会在你最疲惫的时候于狭窄战场中反扑出来,你还要去送死吗?
  不是不能去牺牲,不是不能去死,但最起码得看到进展吧?!
  进展还是有的!
  西面韩暹部就取得了出色的进展,他们在遭遇到幽州军反扑的时候,却是强行撑住了……此处埋伏的幽州军战兵,战力没有正面那边那么可怕,焦触跟高顺也不是差的一点半点,所以双方居然杀的有声有色。
  但是,也仅仅是如此了,高顺轻易击溃当面李堪部后,立即按照高台上的旗语提示,从营内转向西面,然后一战而破,并于此处再度上演了一出盾阵推人的血腥游戏……唯一的区别是,得到了程银传讯的韩暹第一时间带着亲卫顶着盾牌逃了回来,没有被推入坑中做个屈死鬼!
  而他的部队也因为他的存活而继续维持住了战斗力。
  杨奉立在马上,身后的进攻失利他是一清二楚,但是其人军阵前方数百步外,近两万下马休息不动的幽州骑兵,却让他更加呼吸困难。
  “公明!”杨奉回头言道。“事情已经很急迫了……正如郭帅所言,天黑之前若无立足之地,这八九万大军只能沦为骑兵蹄下亡魂!去告诉程银他们,不拼命是不行的!”
  徐晃无奈提醒:“幽州兵的防御工事太出色了,那几条沟……”
  “就是让他们不惜人命,用尸首填满的意思!”杨奉忽然有些情绪失控了。“他们也懂得!”
  “都是河东乡人!”徐晃肃容相对。
  “可一旦战败,死的乡人就少了吗?!”杨奉依旧言之凿凿。“你觉得,太阳一落山,这两万骑兵当面一冲,咱们要死多少人?!这一战从一开始被幽州军抓住战机,迎面突袭掉咱们的骑兵后,就万事不由人了!彼辈处心积虑,步步紧逼,我们根本无路可走!”
  徐公明登时黯然,他有心想说一句,早知如此,听郭太的往汾水以北躲避一下不就好了?然后想到之前便是自己也因为家在汾河南面而支持决战,却反而无言相对了。
  这就好像之前那两个幽州军将领喝问自己为何做贼一般,根本就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做贼当然不对,但是当大半个河东郡都做贼了,汾水两岸认识的人全都成贼了,自己不做贼又怎么能行呢?
  只能说时事如此,不能怨天尤人!这世道就是要把好人逼成贼人!
  但是,偏偏又听说,昔日在河东被自己照顾的小兄弟关羽关长生,如今已经是将军了!这算什么?造化弄人吗?
  徐晃各种心思,却是在他转身亲自代替杨奉去传话时而想的。而其人在战场上往来传递完一番讯息后,却是很快二度开战!
  程银思索片刻,终于是咬着牙开始驱赶起了李堪残部向前,而另一侧,韩暹部却是因为韩暹的存活获得了豁免,自有另外一位小帅接替他攻击……只能说,即便是面对着全军崩溃的可怕后果,这种军事建制的恶劣影响依旧难以消除。
  日头西斜不止,河东军的骁勇无畏渐渐在残忍的消耗战中被消磨殆尽,偏偏又无第二条路可想!
  相对应的,整个下午高顺高素卿都在大发神威,其人率领自己最信任最出众的那千余披甲精锐,利用两面战斗的时间差在营地中往来自如……并在营地高台上旗帜的辅助下,屡屡出击得手!
  一个下午,竟然反扑成功十余次,杀的白波军见‘高’丧胆。而到了这个时候,白波军上下也才恍然大悟,这个姓高的步兵将领,竟然是以攻为守!
  但是,十来次反扑以后,幽州军终于也开始大规模战损……壕沟不需要被尸体填平,填一半,再放上盾牌就可以踩着过来了,到了后来,甚至发明了长矛做支架再放盾牌搭建‘浮桥’的战术;拒马、鹿角也是可以转过来扔进壕沟的,而且数量是有限的;箭矢连番射出,两壶箭以后就会臂膀酸麻,然后抛射速度大大减缓;更重要的是,精锐步兵的出击终究是肉搏,虽说是次次倚强凌弱,但十余次后,便是高顺训练出色的本部也渐渐支持不住,然后引起战损,更不要说这样一锤定音的精锐只有一千余人,其余五千步卒远远不如了。
  “将之前打杨县、高粱亭的那些俘虏派回去。”公孙珣已经沉默了一个下午,却是忽然开口。“告诉对方,我允许他们收尸……”
  此言一出,不要说田丰和娄圭面面相觑,便是已经看呆的卫觊也有些难以理解。
  “将军!”田丰没好气的应声道。“已经杀红眼了,如此粗浅的缓兵之策他们是不会信的……与其用这种法子,不如将后营做总预备队的一万余辅兵全都拉上来,协助防守!或者干脆让已经休息够的骑兵上马绕营,去西面做驱除之举,以减缓步卒压力。”
  “照我说的去做便是了。”公孙珣不以为意。
  “喏!”娄子伯原本也想反对,但忽然间却似乎是领悟了公孙珣的意思,居然俯首称是。
  太阳的位置已经可以称之为夕阳了,但春日间的夕阳却应该还会持续一段时间,或许下一刻大营便会突然易手……毕竟,白波军的数量太多了,此时还有无数生力军可以上前接替作战。
  俘虏们很快带着公孙珣的口信从东侧营门放出,然后大多来到了杨奉的阵中。
  而果然,杨奉怒极反笑,根本毫不理会,甚至都没让这些人去跟郭太,去跟那些杀红眼的小帅说话。
  “君侯,该如何是好?”随着高顺在付出了百余精锐的代价再度阻拦住一次攻击之后,高台上的娄圭无奈拱手相询。“贼军并不中计,且兵力太多,是要调集后营辅兵过来,还是派骑兵绕营支援,又或是让义公现在便集中骑兵一锤定音?!”
  “都不必了!”公孙珣从容开口,却是霍然扶刀起身。“战事如此,人命何辜?今日死的人已经够多了……吹响军号,召集全军,我要亲自了结此战!”
  高台之上,中军诸人俱皆悚然,而片刻后,随着幽州军营寨内无数号角忽然齐齐吹动,眼见着高台上的白马旗和旗下的伞盖同时开始移动,白波军上下也几乎是全军悚然。
  ……
  “及董卓乱政,本朝太祖起兵征伐,至河东,白波匪聚众十万以当,且以河东兵善战,幽州军两万余悬之,或有忧虑。既战,幽州突骑先覆河东骑,河东步卒复蹈幽州营甚繁,沟渠填满,死伤枕籍,众中军吏忌兵畏祸,居高台而悚然。战至夕阳,太祖呼起,欲自平之,左右以军阵之危惊愕阻拦。太祖乃亲持弧矢曰:‘吾之此行,若此射矣!’遂坐高台而悬甲远射,矢去而中甲,徒众属目,知其决意,皆愿随之,又以中甲之事,其气十倍。”——《世说新语》·豪爽篇
第二十八章
夕阳西去水自流(续)
  在近十万部队汇集的战场之上,一个人的作用究竟能有多大?
  对于一个勇士和前线指挥官而言,斩将夺旗、击溃一部敌军,改变局部战场形势,从而使胜利天平倾斜,或许已经是极致了吧?
  对于一个军事战略制定者或者一军统帅而言,发现战机,作出应对,从而一锤定音,或许也是一种足以载入史册的极致吧?
  话说,就在白波军主力大阵东面前突列阵的杨奉,并不是一个眼皮子浅的人,他家中虽称不上是世族,可一来,其人家产极多,势力极大,自幼见识的场面不凡;二来,河东这个地方本就属于司隶,是靠近政治中心且军事地位极重的汉家名郡,所以他对政治局势什么的也并非一无所知;三来,他也是读书识字的人;四来,天下动乱后其人实际上割据了杨县和襄陵……但是无论如何,当幽州军军营中号角齐鸣,那位名震天下的卫将军公孙珣自大营东侧从容出营以后,杨奉还是彻底刷新了自己对于‘一个人’的认知。
  因为公孙珣什么都没做,只是从营中高台上起身,然后不慌不忙的骑着马走出来,就立即动摇整个战局……这简直匪夷所思!
  但是,它真的就发生了。
  夕阳西下,随着幽州军的号角声接连不断,原本已经相互杀红眼的高粱亭战场上却忽然硬生生的被人掐断了战斗的节奏。
  刚刚完成一次苦战的幽州军步兵放弃了转身回营修整的打算,身后原本倚着栅栏防守的辅兵、战兵也纷纷放弃了营寨,反而如潮水般涌出,就在营地前一片狼藉的战场上强行立阵;
  而原本应该继续进攻的河东兵,也几乎全都在某种奇怪的氛围中仓惶后退收缩,并在各自首领的急促呼喊中匆匆集合结阵……然后,整个河东军的军阵都变得莫名紧张和压抑了起来!
  从远处高台上的郭太到近处的杨奉,从营前的高顺到侧翼的韩当,从只有残兵的河东军前锋诸将到高粱亭大营后营中一直没动的万余辅兵,从白波军到幽州军,几乎所有人都在号角声中紧张盯住了那面缓缓移动的白马军旗!
  而位于最前线位置的杨奉和其部属更是亲眼看到了那个骑在白马上的身影。
  一匹普通白马,一件精钢铠甲,一件赤色罩衣,一条玄色大氅,一个立翎的头盔,看似并不过分突出,此时却让人夺目难移……因为几乎所有人都能顺着这个身影想起无数的事情!
  如今天下动乱不安,几乎无处没有战乱发生,可是在那之前,偌大的汉室天下,以统兵伐乱四字压制天下的人却只有这一个!这是这位卫将军用十几年的时间,从鲜卑到乌桓,从黄巾到羌乱,从高句丽到匈奴人,拿无数胜利堆砌出来的……做不得假!
  甚至这些河东人可能比一般人对此了解的更加清楚一些,因为他们中的佼佼者不知道多少次以三河骑士的身份在此人麾下作战……六年前的黄巾之乱,或许还是他们的父兄,一年前的关中大战,却无疑正是他们亲身经历。
  若非家人、宗族相互缠绕,难以脱开白波军,不知道多少人早就匹马相投了。
  公孙珣引着中军将佐、军吏,在韩浩的护送下骑着白马径直出了高粱亭大营东门,然后迎面骑兵大队之中自然有白马义从径直出阵相迎,但公孙珣却不止步,反而是在义从的护卫下继续沿着已经休息了一整个下午的骑兵大阵缓步勒马向前。
  诸将及其各部骑兵原本立在马下休息,本该就势行礼,但公孙珣左手掏出断刃,也不出鞘,只是微微平举,上抬示意,却是让沿途全军骑兵纷纷上马便可!
  就这样,其人沿着骑兵大阵自北向南一路走来,各部骑兵也随着他的到来纷纷重新上马立定,而普遍性穿着赤色和白色直裾的骑兵大队更是好像被这位卫将军一只手推着一样,在汾水平原之上翻起了一道红白相间的波浪,并旋即被跟在公孙珣身后的白马骑兵所遮蔽混杂成了一体!
  俄而,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又从何人开始,幽州军骑兵大阵突然欢呼声动,到最后竟然齐呼万岁!
  万岁!
  在这个时代并不是天子专属称呼,在军中更普遍性的作用乃是胜利后的欢呼……换言之,明明天色还没有黯淡下来,明明还没有到达可以一击致命的最佳时刻,但当公孙珣亲自来到军中参与列阵以后,这支军队就已经开始欢呼胜利了!
  作为很可能是第一个遭遇这支骑兵大队的部队首领,杨奉本能的便想让自己的部队提高警惕!
  但是转头一看,这个河东数一数二的大豪却是整个人呆若木鸡起来……原来,之前被公孙珣带动的何止是幽州兵马,便是他杨奉的下属军阵居然也在不知不觉中随着公孙珣的一次阵前巡视整个转向!
  带着一丝惊恐,杨奉复又回头看向了身后的白波军主力军阵,而和他想象的一样,整个白波军居然也在不知不觉中被公孙珣整个牵动着转过了头来!
  作为第一个醒悟过来的人,杨奉几乎恨不能立即去揪住身后程银、李乐、胡才那些人胡子,让他们继续去攻击幽州军大营,而不是如同一条下雨前黄河中的鲤鱼一般张大嘴仰着头去看着那个白马旗不放!
  但是,转念一想,连他自己刚才都心神为之动摇,何况是苦战了一下午的这些人呢?何况是自己属下的这些士卒呢?
  说到底,大概除了一个黄巾余孽郭太外,所有的这些人从骨子里就没敢把公孙珣视为什么对手,这些人虽然拥兵极重,却是没有什么所谓政治纲领的……整场战斗的本质,无外乎是他们想在公孙珣身前继续保有割据一方做土皇帝的事实,但公孙珣却注定不可能同意罢了!
  实际上,之前公孙珣在太原停驻了那么久,这些人却始终难以下定决心。既没有主动涌到太原、河东交界处的灵石口,也就是俗称的鼠雀谷这个天险去阻挡,也没有一开始就下定决心展开大决战,最后一直等到公孙珣连番攻连克县邑弄的他们肉疼以后才匆忙来决战……这本身就代表了他们对公孙珣畏惧加抵触的矛盾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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