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汉(校对)第38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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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志才想多了,我的确是诚心以对。”公孙珣一时叹气。“看此人打扮,完全匈奴野人,可听此人口音,看此人举止,却分明是个陕北地道汉人,而且他所言恐怕也多是实情……匈奴人素来左富右穷,然后四面大乱,他们卖不出去湖盐,又断了中枢赏赐,此番作乱十之八九是真被逼反的。”
  “但终究胡汉有别,官匪分明。”戏忠难得正色劝谏道。“彼辈再穷困,如今也是越河作乱的胡匪……君侯且不可有多余仁念。”
  公孙珣愈发摇头:“这个道理我自然明白,我所言诚意……乃是说他们若真能管住贪心,依照我言语退回河西,岂不两全其美?都是乱世求活,若真以汉室藩属来看他们,何尝不是民生多艰?”
  “彼辈穷成这个样子,将军又给他们专门留出缝隙来让他们钻,他们如何能忍住贪念?”田丰在旁冷冷言道。“明明是将军百般设计,想要多造杀伤,如何又来感慨民生多艰?”
  堂上雅雀无声,卫将军公孙珣居然一时不能答。
  半晌,其人方才勉强干笑一声:“元皓说的是,且不说胡汉有别,谁让彼辈是匈奴人我们却是汉人?只说即便我在此处时彼辈能因为畏惧于我而遵守协议,可我一旦引兵马南下,便是须卜骨都侯又如何能约束的住手下人继续越境劫掠呢?是我多愁善感了。”
  帐中这才纷纷松了一口气。
  十月十三,自知不敌汉军的匈奴伪单于须卜骨都侯接受了远房族弟须卜居次带来的条件,其人立即引扰乱定襄的本部兵马顺着黄河几字型那一竖南下,并沿途收拢部队。而分散在各处劫掠的匈奴人也因为畏惧突然出现的数万汉军精锐,仓惶往黄河畔汇集。
  十月十五,闻得卫将军公孙珣在善无大胜匈奴,并驱除彼辈离境,雁门太守韩卓引郡中大部官吏、兵马、大族北向平城往谒大司马刘虞与卫将军公孙珣。
  而等到十月下旬,随着天气转冷,黄河畔收拢起了大部兵马的须卜骨都侯正准备渡河事宜的时候,忽然间,其帐中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你们想跟俺们一起渡河逃遁?”须卜骨都侯今年四十多岁,却老的像个六十岁的人,须发花白不说,闻言也是一时皱了满是皱纹的黝黑面孔。“为啥啊?”
  “大单于。”来人坐在帐中一个小马扎上,倒也干脆。“虽说你们是匈奴人,我们是汉人,可两家隔着大河一起做了上百年的邻居,早已经知根知底,咱们不妨痛快一点……你们西渡,是想避开北面平城的白马将军吗?”
  “这事全雁门都知道。”旁边有部族首领随意言道。
  “不瞒你们说,俺们马邑张氏也想避开白马将军。”说话的是前雁门兵曹掾,马邑张氏的族长,已经年逾五旬的张泽,不过,其人养尊处优,却比对面的匈奴单于还要显得年轻一些。
  “为啥?”须卜骨都侯登时好奇。“你们都是汉人吧?俺还记得你家以前跟他关系不错的,那个安利号的生意,不是你们引着往我们那里买皮子和盐的吗?”
  “这次白马将军来并州,是要去南面打朝中的另一个大将军董卓的。”张泽言简意赅。“就是当年的并州刺史……单于还记得吧?这两个人跟你和于夫罗一样,争汉庭的单于大位呢!势不两立!我有个年少的族弟,先跟着白马将军,后来却投了那个姓董的……大单于你也应该记得吧?张辽那小子,还来咱们这里征过兵……这次着实惹怒了白马将军,俺们只想跑的远远的,根本不敢去平城。”
  须卜骨都侯和账内诸多首领面面相觑,复又颔首连连,他们也不都是聋子,公孙珣此番战略和张辽在南边的事情也是知道的。
  当然,也不是没人摇头,譬如那个逃回来的须卜居次,就说白马将军大度,未必生气……但其人人微言轻,无人理他而已。
  不过很快,这位伪单于却也摇头不止起来。
  “大单于这是何意?”张泽见状不由冷笑。“总不至于还记恨着几百年前祖上的恩怨吧?”
  “那倒不至于。”须卜骨都侯一声叹气。“世道不好,谁家都有为难的地方,咱们也算是同病相怜。可是老张,不是俺不愿意纳你家,而是我也不敢得罪白马将军,否则俺们又何至于纷纷聚在此处准备过河回去躲避?”
  “俺也知道是让大单于为难了,白马将军气势汹汹,又领大军而来,触怒了他如何是好?”张泽低头为难道。“可是抄家灭族的风险摆在这里,还望单于发些善心。”
  须卜骨都侯单于还是摇头。
  “若是大单于许俺们一同避难……俺家里颇有资产,按规矩分给你们一大半又如何?”张泽勉强言道。
  帐中众人一时骚动。
  然而,须卜骨都侯单于依旧摇头。
  “若是俺打开城门,将马邑全城献给大单于呢?”张泽低头半日,却是忽然抬头询问。
  而帐中诸多匈奴贵人却是纷纷变色。
  “张族长莫非开玩笑?”隔了许久,须卜骨都侯单于才喘着粗气笑道。“还是想学你祖宗设伏谋俺。”
  “当年俺祖上马邑之谋,汉军用了几十万大军,如今俺用什么赖谋大单于?”张泽冷笑而答。“不过,当年俺祖上马邑之谋用一马邑就能引得当日雄霸草原与河套的匈奴大单于十万之众过去,如今你们穷成这样,莫说不动心!大单于,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帐中骚动愈甚。
  “张族长且出去等下,俺们自家商量个路子来。”须卜骨都侯单于见状赶紧挥手。
  张泽冷笑一声,居然径直起身拂袖而去。
  ……
  “太祖伐董,过雁门,匈奴诸杂胡作乱,虽胜而袭扰难制,众以为难。时太祖战而见边墙,欲诱,乃释然归,亲令军中做饺子宴。官属惊疑而不知所谓。唯京泽自令帐中严装。人惊问泽:‘此何谓也?’泽曰:‘夫饺子﹐包而围之。以比匈奴,当南下围歼。后果如其言。’”——《世说新语》·捷悟篇
第九章
初冬登塞山
  初冬时节的吕梁山脉一片萧瑟之意,驻马在吕梁山上,只能看见脚下枯黄败落的树木和无数黑白相间的山岭重叠绵连……白色的不是雪花,而是霜花,吕梁山脉北段地区素来降水稀少,但低温与大量植物的存在,却足以产生大范围的霜花景色;黑色的不是山体,而是大量的枯枝败叶,这不是后世水土流失严重的时代,这个时候的吕梁山还算拥有足量的植被来覆盖山体。
  当然了,霜花终究是霜花,随着太阳东升,整个吕梁山脉的东侧开始渐渐变色,并终于在中午时分变成了具有厚重色彩的黑黄色。
  “咋还没过完?”驻马在山塬的须卜骨都侯单于终于从山岭上收回了目光,却又对着山下皱起了眉头。
  “大单于,下面谷口特别窄。”旁边的须卜居次赶紧解释道。“不过主要还是咱们这次兵太多……”
  “对头!”须卜骨都侯单于瞬间回过神来。“五六万兵……应该是咱们过河后最大一波兵马,要不是白马将军的威势和逼迫,咱们原本未必聚的起来。”
  须卜居次听得此言,复又忍不住面色作难起来:“大单于,就算是有五六万兵,俺还是觉得这次有点不该来。你不知道,之前你让俺去善无城,给了俺五六千兵马,一个照面就被白马将军打散了,死了一千多,俘了一千多,就逃出来两千不到……对面的兵马是真强,军官都有铁甲,士卒都有皮甲,除了长矛人手还都一把环首刀,还有强弩、大车,马也壮,人也壮,不像咱们整天吃野菜……这要是一个不好,让平城那边的白马将军知道了,领兵过来追上,咱们到底咋办?”
  “你说的对。”须卜骨都侯静静听自己这个远房族弟说完,然后方才点头应声。“别看咱们五六万人家两万,打起来俺也不觉得能赢,而且这边山那么多,就算是抢了马邑就走,说不定也要被抓住尾巴,死个几千人……可是居次啊,你自己说,真要是就这么啥也没有退到河西,冬天不照样要死千把人吗?多出来几千个人命去换一城的财货,有啥不值得?再说了,咱也不是傻子,那白马将军要去洛阳找董相国的麻烦,最多追到河边而已,真会跟咱们渡河到河西那羊不拉屎的地方?咱们散开跑,各处一起做筏子渡河就是。”
  须卜居次无话可说。
  实际上,须卜居次虽然穷的几十年都吃不上一碗饺子,但毕竟是延续数百年的匈奴贵种,也是领有数千‘丁壮’的匈奴部落头人,有些事情还是懂的。
  比如说,他很清楚,这一次来马邑根本不是须卜骨都侯这个大单于不想来就能不来的,因为这种大规模军事行动,根本不是这个被‘拥立’的单于能独断的。
  上百年都居住在汉境,受汉室保护和册封,匈奴人的‘王权’其实来自于三处,一个是兵马强横,一个是血源传承,一个是汉室册封……敢问须卜骨都侯有什么?勉强占个兵马强横而已,而且还只是勉强,其余大部族根本不服他!
  而如今,下面的头人纷纷想过来抢一把再走,那这个大单于又能如何呢?
  “居次啊!”须卜居次是不说话了,须卜骨都侯这个单于却又忍不住开口了。“其实说到底,还是咱们太穷了……俺何尝不知道这么做会触怒白马将军?又何尝不知道咱们这五六万人都是样子货?可自从羌渠单于被他们杀了,我又被他们推着造了反以后,这么长时间,根本一事无成,俺也是没办法!”
  须卜居次看着山下兴奋而又嘈杂的人马不由叹了口气。
  “北面河套四郡是好,水草丰茂,但却人口稀少,根本没有多少油水,而且便是想要拿来放牧,也要等明年开春再说,还得跟鲜卑人再争一争。”须卜骨都侯宛如自言自语一般继续讲道。“还有人之前说太原富,太原富俺不知道?可那边的关卡那么多,汉人也比我们多好多,咋能进得去?就是这雁门,别看咱们来来回回抢了大半年,可他们真正的大城,也就是武城东面那些城,还有平城,哪一个我们摸进去了?隔着这样的大山,千辛万苦到城底下,人家早就固城坚守了,等我们走的时候,还要追上来咬一口……这一次真的就像是张老头说的那样,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须卜居次更加无言以对了。
  “居次啊!”须卜骨都侯最后看向自己的远方堂弟,恳切言道。“甭管孬好,咱们再赌一把,甭管成败,摸到马邑城下最多两日咱们就跑……等跑到河西,第二年咱就过河去河套好好放牧,不再跟汉人打了!省的招祸!”
  须卜居次连连点头。
  “这样好了,不是担心白马将军南下吗?你来做侧翼遮护一下好了。”须卜骨都侯见状赶紧趁热打铁。“我再给你四千人,凑个五六千人马……等到了武城,俺们去南面跟张老头打马邑,你就领兵绕到武城北面,去盯着北面平城方向的援军……两天时间为算,真见到人来了,一边逃一边让人报信,要是人家没来,你也赶紧往回走,咱们就在身后黄河边上见面,或者干脆河西见也行。”
  须卜居次无奈点头,然后便勒马准备离开塬地。不过,其人行了几步,却复又在马上回过头来,盯住了大单于。
  “你放心!”须卜骨都侯单于一声叹气。“我跟那些头人说,真抢了东西,分你双份!”
  须卜居次这才再度点头不止,然后勒马而走。
  就这样,一直等到傍晚时分,匈奴人此番聚集的五六万人马才全部通过了这处狭窄的谷口。
  话说,这个谷口,在这个时代一点名气都没有,甚至因为没有任何边防压力连野长城都没有修筑。但是在另一个时空里的千年以后,此处却因为西夏和辽国的崛起,而设有一个关卡,唤做偏关,与马邑南面的雁门关、宁武关,并称晋北三关,并诞生了大量可歌可泣的悲剧英雄故事。
  当然了,回到眼前,这个时候的偏关没有一块砖石也没有半个故事。不过,匈奴大军又往东行了两日,却是迎面撞上了一处边墙,而这处原本已经被荒废百年的边墙此时居然有少数高台尚在使用之中,见到数万匈奴人蜂拥而至,驻守的人匆忙点燃烽火,然后就早早转身打马往身后武州(后世朔州平鲁)而去……实际上,这些人不是正经戍卒,乃是并州大乱后,首当其冲的雁门本地武州县人专门派出的警卫,就是防止这些匈奴人过来抢劫的。
  匈奴大军对朝着武州方向逃窜的警卫根本就是毫不在意,无数带着长矛或者弓矢的牧民宛如蚂蚁一般辛苦牵着马爬上山岭,在数十里宽的范围内集体行动,越过了早已经荒废的长城,然后复又上马疾驰,直趋身前数里外的武州。
  武州城中,县令和几个大户族长早已经离开城中往平城去了,而县中留守官吏、大户、壮丁在关闭城门复又心惊肉跳的爬上城头后,却又不禁目瞪口呆……原来,武州城西已经变得平缓的山坡上,无数穿着破烂的匈奴兵马自山上蜂拥而下,却居然无视掉了就在身前却城门紧闭的武州,反而就在城下一分为二,数千骑往北走平城道口,而其余大部却是连续不断,在冬日田野上奋力奔驰,径直往武州东南侧的马邑(后世朔州城区)方向而去。
  而半日后,武州城左近居然半个匈奴人都不剩了!
  “这是何意啊?”城头上,武州县丞百思不得其解。“烽火已经点燃,马邑也好,其余诸城也罢,应该早有防备才对……而且卫将军领着数万大军就在平城……这群匈奴人想啥呢?”
  “可能是咱们武州城墙太高?”落日下的城头上,诸多武州人居然只有一人回答了自家县丞的疑问,却无一人信他的鬼话。
  武州城墙高,马邑还有护城河呢!
  “不要吝惜马力!”暮色下,立在马上的须卜骨都侯早已经换了一副狰狞面孔。“去晚了张氏族人改了主意就难办了!武州到马邑不过五六十里,咱们已经行了二十多里,再行二十多里到城前十里处再休息!等到明日天明,全军数万人在城前列阵,那些张氏族人一定吓得不行,拿下城池的把握就大多了!”
  周围举着火把的匈奴贵族轰然应诺,然后纷纷转身往东南而走,俨然是兴奋至极。
  “张老头人呢?!”眼见着各部头人散去,须卜骨都侯却又呼喊连连。“不是说好了在这里相见吗,不是说找到了吗?为啥没见到人?”
  “大单于急什么?”暮色中,一个稍显熟悉的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你传令的时候俺就到了……”
  “张族长!”须卜骨都侯立即松了口气,却依旧语气严厉。“俺问你,武州那边的烽火你也该知道,为啥不帮着撤掉?”
  “大单于。”张泽来到火把下,正色相对。“若是俺撤了烽火,武州是不是就可能被你们抢了?若是你们抢了武州,还会冒险来马邑接俺们张家吗?而且再说了,若不是燃起烽火,又怎么能让城外的牧民、百姓带着粮食、牛羊入城呢?马邑的富饶,可不是武州能比的。”
  须卜骨都侯反应过来,也是一时失笑:“是俺想的岔了,张族长莫要生气,明日还要靠你和你族人呢。”
  “且不说此事……大单于。”张泽面色严肃,却又再度向前一步。“咱们事先说好,抢东西可以,但要少做杀孽,否则,莫说俺们张氏再回不来,你们也会惹急卫将军的。”
  “你放心,俺尽力而为。”须卜骨都侯一脸恳切。“能不造杀孽,就不造杀孽……其实,现在河套空置,白马将军也只是要了云中荒干水以东,西面五原、朔方等郡水草肥美,俺们正准备明年迁移过去,老张你若是能说动城中百姓跟咱们一起走,那就更好了!”
  张泽捻须若有所思。
  而须卜骨都侯也不逼迫,而是和气邀请对方上马,随他一起边行边思索此事……其实,裹挟这些户口人民也好,大开杀戒也罢,又或者是以这些人口为人质从容逃窜也行,真的入了城,那就是匈奴人说了算了。唯独,明日一早还要借重这个张泽来开城,所以在这之前只能好生周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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