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汉(校对)第370部分在线阅读
“汉人耕地为生,住在砖木土石的房子里,所以能够编户齐民。而乌桓人住在幕帐之中,打鱼捕猎,牧马养犬,每年都要迁移两次不止……你把他们的贵族全杀了,今后怎么处置辽西乌桓?”
“总得试着处置吧?”公孙珣当即沉声应道。“辽西毕竟有大凌河环绕保护,还有数座城池在外围隔绝,不怕他们走出汉境,既如此,不妨让他们以幕落为基础,以牛羊马匹为算赋,以出战为徭役,让安利号来做个包税人……”
“且不说此事到底可行否,也不论你的私心,文琪。”赵苞正色相对道。“我问你,你行此法,辽西那么多部落,又如何看待此事?若是我们能够直接统治牧民,他们这些头人又算什么?你想过他们的反应没有?”
“所以才让他们来观战与行刑的。”事到如今,公孙珣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今日就是要告诉他们,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辽西勾连幽州,地处要害,我决不许再有任何人有如丘力居那般的能耐,扰乱交通,再坏我大事。而如今,趁着大军在此,大胜之威尚在,更是要行雷霆手段,彻底吃掉乌桓与这些杂胡人口!而强如乌桓人与鲜卑人都是这个下场,他们除了任我处置,又能如何呢?”
“他们或许不能奈你何,但总可以逃走吧?”赵苞继续追问道。“那些杂胡,本就是种源纷杂,今日你在辽西势大,他们自然温顺一时,可等你回到塞内,他们却可以从容逃到西面草原上去……轲比能今日在处刑时用兵,怕就是想告诉那些人这个道理吧?而且文琪,我只见到‘逆我者亡’,未曾见‘顺我者昌’……这一战我也知道了一些事情,你不能因为心有怨气,便一味用强。”
“我当然知道草原上的事情不比辽西这边,”公孙珣沉默了片刻,却还是振振有词。“所以并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等我母亲过来接手这边事物,我便去覆灭莫户部,届时还是要扶持一些部落在周边作为屏障的,比如这次立有大功的俟汾氏,就让他们去承德城。还有段部,既然当日传讯确实出于善意,岳父大人又多有维护,也给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去大凌河西面以作屏障。其余种种也是如此,若是老实,都可以依附我们在草原上立足。”
“说了半日,你还是没有长久的法子。”赵苞摇头不止。“既然到了草原,我们汉人便无法管制,今日忠心耿耿,明日换了首领,自然也可反叛为祸,反而养虎为患……不过,一时有效便一时有效好了,你最起码还在做事,其他人连法子都没想过。”
言罢,其人便扔下自己女婿,兀自向柳城而去,但走了数步,却又忽然想起什么,便又回首询问:“你刚才说‘再’坏你大事是何意思?莫非你已经下定决心响应何大将军了?”
公孙珣一时尴尬,却失笑不言。
“说!”数百里外的承德城,程普早已经气急败坏。“莫户袧还有莫户部的数千兵马都去哪儿了?!”
“我家头人前日一面派人往南面渔阳道口寻都尉,一面便亲自集合人马,领城中青壮匆匆往北去了!”被质问的那人似乎早就有所预料,倒是不卑不亢。“他临行前对城中人说,程都尉为人持重有德,必然不会擅杀妇孺以泄恨。”
“我是问你莫户袧那厮往何处去,没让你说这些!”
“只知道往北去了。”这名看打扮和听声音早已经跟汉人毫无区别的莫户部年轻人无奈以手指北,又说了一句废话。
而程普气了许久,却忽然嗤笑一声,反而冷静了下来:“我倒想看看,莫户袧将族中老弱全都扔在城中,到底能在草原上做出多大事来?难道要就此弃了你们,领几千兵到草原上称雄称霸,以图东山再起?”
……
“以汉髙灭秦、项之威,而匈奴项领,受围平城。光武百战百克,遂定海内,而卢芳连胡扰边,终其身不能屈。乌丸丘力居、塌顿之暴,不减前世。燕武以数郡力亲伐,先败后胜,一战斩之,徙其部落,遂为名骑,所向有功,何其壮也。”——《典略》·燕裴松之注
第三十八章
一卷旌收千骑虏
“事情我都知道了。”
公孙大娘亲自抱着一只肥猫来到自家商栈的后院中,然后随意坐了下来,而其人将猫放在腿上后,顺势扶了下自己的黑框眼镜,这才不慌不忙的继续言道。“法子还算对路,但也只是对路,有些事情我还是要跟你说清楚的。”
“母亲大人直言就是。”跟着过来的公孙珣叹了口气,然后也跟着坐了下来,原本院中的婢女、侍从纷纷知趣退下。
“你抹掉乌桓人中的贵族,直接编户齐民,这肯定是对的,但未必长久。”大娘捏着肥猫的下巴随意言道。“因为乌桓人是半定居半游牧的状态,是以幕落为单位,而且你自己也说了,是要收血税的……”
公孙珣并没有对血税这个词汇产生太多疑惑,因为他一瞬间便从字面上领悟了这个词的意思。
“所以说文琪。”公孙大娘继续淡定说道。“乌桓人肯定还会兴起新的贵种头人,或者是战场上的领头人,或者是幕落迁移时的指导者,然后重新以血缘传承……免不了的。这跟汉人那里,时间久了,有钱有力的变成豪强,有名有权的变成世族是一回事,大哥别笑二哥。”
“但是……”公孙珣不由微微蹙额。“母亲,这跟汉人不是一回事吧?汉人的豪强与世族,总归是不会因为自己成了豪强与世族便造反的,而这些异族头人,好像天生就是不稳的,也是不可信的。”
“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公孙大娘似乎对自己儿子的疑虑早有所料。“说到底,你眼中的汉家体制,本就是对应着汉家农耕文明而产生的,是汉家无数贤达上千年来根据自己身边的情况摸索与实践的成果,它天生就不是对付游牧民族的……”
公孙珣张口欲言,俨然是想起了自己岳父之前的话语。
“你是想问就没有一个能兼容游牧和农耕的体制,让草原不成祸患吗?”公孙大娘依旧对自己儿子的思路了如指掌。
“是。”
“体制的背后是要有以经济和生产力做基础的……真要是能修铁路,能有火枪火炮,那任何体制都能在草原上行之有效。”说到此处,便是公孙大娘也不由叹了口气。“但你娘我实在是有心无力,这么多年,能弄出来铁锅、咸鱼,然后每年不停翻印几本旧书,就已经很吃力了。就连之前寻到了太史慈,都已经接了他母亲去辽东,还写了信劝他来找你,最后却抵不过亲家一次公车征召……”
“……”
“但话说回来。”公孙大娘复又幽幽道。“就是因为没有生产力和科技水平做依靠,所以如今也只能倚仗体制了。我来的路上想了很久,大概也就是想到修庙、筑城、羁縻……这些老法子而已。”
公孙珣一言不发,摆出了侧耳倾听的姿态。
“所谓修庙,是说用宗教麻痹和削弱他们……道教不行,这年头道教太容易造反了,让佛教去……和尚最配草原!等有朝一日打下了太原和洛阳,让白马寺和五台山的和尚统统撵去草原,你也来当个文殊菩萨!”
公孙珣虽然只知道文殊菩萨曾经帮过孙猴子的忙,却也大概明白这话的意思,所以并未深究。
“而所谓筑城,乃是在必要的节点上……譬如承德那般,适当的修筑城池,逼迫草原势力碎片化,让他们起不了势力。不过,现在只能依着地形而来,耗费也大,也得慢慢来。真要是想大面积搞,就需要水泥了……可这个你娘我也实在是有心无力,谁让我不是工科狗呢?”
公孙珣依旧无言以对。
“至于羁縻,就是你之前在承德做的事情了,在草原外围,扶持亲汉势力……”
“关于这一点。”一直悉心听教的公孙珣忽然蹙眉打断了自己母亲的话。“单纯的羁縻实在是太不稳定了……莫户袧这种人都忽然背叛,段日余明之前的表现我也有些许疑虑……岳父大人前日对我说,这些手段都只是一时所用,时局一旦不对,或者随便换个首领,就会养虎为患。对此,我虽然表面上不以为意,但心里面还是听了进去的。但偏偏又如母亲所言,无论是修庙还是筑城都是要数代之力,慢慢为之,反而只有羁縻才是我现在能为的手段。所以,羁縻到底该怎么羁縻?怎么选人?”
“这就要看你是论长久还是论眼下了。”公孙大娘微微挑了下眉头。
“眼下如何?”公孙珣叹气道。
“论眼下嘛,自然是顺你者昌,逆你者亡,谁反了就是揍谁,谁老实就给块骨头……你让我来,不就是想让安利号配合你,吞并乌桓之余再趁机吃掉一些之前跟着乌桓人走的杂胡部落,然后再扶持几个新部落代替莫户部吗?这没什么可说的,也是对的,马上都要十八路诸侯讨董了,哪里有时间计较这些,快刀斩乱麻,做就是了!反正现在辽西是你打赢了仗,你说了算!”
“但论长久呢?”
“若是论长久,就只有一个标准了,不是论人,而是论部落……具体来说,是看这个部落汉化的程度有多高。如果一个部落整体上普遍意识到,做汉人比做胡人好,而且愿意身体力行汉化,接受汉家制度,甚至还在这个过程中觉醒了一些主义……那就不应该计较什么头人不头人!毕竟你自己也说嘛,头人这种东西的忠诚是根据时局还有时间不停变化的,最是靠不住,但一个大部落的整体忠诚和可控制程度,却是相对而言比较稳定的。”言至此处,公孙大娘的语气不免变得轻飘飘了起来。“依我看,两汉几百年,在这方面最是不讲理……凉州羌人和汉人从血源都文化都已经融合了,朝廷居然不承认和吸纳羌人,反而鄙视凉州汉人;氐人从前汉开始,几乎已经完全汉化,甚至全都改汉姓,还以种地为主了,可朝廷还是不把人家当人……老老实实几百年了,无论如何也该给个大汉户口了!你以后不能犯这样的错,要懂得变通!”
凉州的事情公孙珣非常清楚,而且印象极为深刻,所以居然无可辩驳。
“我记下了。”一念至此,公孙珣倒也是认真颔首,然后复又问道。“还有一事……母亲,阿定和阿平是去了岳父大人哪里?”
“不错。”公孙大娘捏着自己怀中懒散肥猫笑道。“我让赵子龙带着他们去的,我也知道你要说什么……公孙度消失不见,却来了个名望更大的赵苞,而且他一到辽东便把太史慈招去,可见他的能力、影响都是很出众的,我当时也有惊疑。但后来一想,终归是一家人,总不会害你的吧?而且真遇到大事,他总不可能袖手旁观吧?再说了,如今这个局面,你便是想赶他走也来不及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公孙珣也是无奈。“不过,何进确实已经开始征召外兵入朝了,我也收到私信……算算时间,天子也已经去世快两个月,该死的都死了,等我回头处置掉刘虞,说不定便已经尘埃落定,但却不知道如今局面下的洛中最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结果,胜者还是不是董仲颖?柳城还是太偏远了,只能雾里观花!而且母亲,等我处置完刘虞,整合了北疆的力量,又该如何,是该南下抢占冀州,还是该先虚与委蛇,顺着洛阳打起旗号,搞个会盟之类的事情?”
“无所谓了。”公孙大娘不以为意道。“那是你的事情,你自己做主就行……你要我帮忙,要安利号帮你做事,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谁让我只有你一个儿子呢?就好像这次,你现在就可以准备一下,带主力回卢龙塞解决承德了,辽西我肯定会在后面帮你吃下来,乌桓人和杂胡部落的改编你也不用担心,你岳父在这里能压得住场子,却偏偏拿我没辙。但说到大的战略这种事情,还是要你自己决断。非要问我,我只能拿自己经商的经验给你一个建议……”
说着,公孙大娘忽然抬眼看了下突然出现在后院后门外韩当,而后者扶刀侍立在门外,确定了院中俩人都注意到自己以后,这才一声不吭的再度退下。
“母亲且说。”公孙珣一边站起身来一边问道。
“天下没有万全之策,想的多只能失的多,要有决断……而一旦做出决断,就要不顾一切做成它!做成的事情多了,大局就是你的!”公孙大娘扔下怀中胖猫催促道。“去吧,韩义公是个妥当人,他来找你一定是有大事。”
公孙珣立即点头转身,但走到一半却又被自家母亲给叫住了:
“对了,赵云确实不错!我没帮你捞到太史慈,本来挺恼火的,但赵子龙来了,总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值得表扬!”
明白自家母亲脾气的公孙珣干笑一声,只能回头勉力劝了一句:“太史子义出身世族,是个有想法的人,母亲不必在意!而且天下豪杰何其多,关键是要自己有大势在手,这样的话,真正的英雄总会来找你的!”
“你能这样想就好了。”公孙大娘也是再度摆手,催促自己儿子去忙,然而,公孙珣走到门前,脚软复又听到了自己母亲的声音。“且停停,你刚才是不是想说什么没说?关于我那亲家的……”
“母亲听错了。”公孙珣再度失笑,却是直接迈出了安利号商栈的后院院门。
公孙大娘轻笑一声,却也懒得理会自己早已经长大的儿子。
“何事?”身着便服的公孙珣甫一出门便肃容问道。
“君侯,莫户袧来了。”韩当扶刀而答,言简意赅。
饶是公孙珣刚刚接受了自家母亲的一番教育,自以为心事抵定,完全可以重整心思再出发,但此时却也只能一时发怔,然后停了半晌方才勉强干笑一声:
“怎么来的?来了多少人?”
“两千多人,多有负伤,停在了大凌河西面军寨中,然后莫户袧一个人,白衣裸足披发,只带着一颗首级……楼班的……独自过河来了,如今正在西城门外下跪等候君侯。彼处早已肃清,子伯和志才先生都在,就等君侯你去了。”
公孙珣愈发嗤笑不已,却是忽然反手从韩当腰中拔出了对方的佩刀来,然后直接拖着白刃出门去了。
韩当无奈,只能紧紧跟上。
“莫户头人!”半刻钟后的城门前,公孙珣远远见到对方身影,便已经有些按捺不住自己的怒气了,其人居然是直接越过低头行礼的娄圭、戏忠,拖刀往前,偏偏又满面含笑,如沐春风。“别来无恙!听说我不在幽州这半载,你在北地做的好大事!”
莫户袧远远见到公孙珣拖着白刃而来,却只是叩首以对:“大人!小子之前三心二意,自知不能幸免,大人若要杀我,我实在是无话可说……而小子今日前来,也并无侥幸求君侯饶我性命之意!只求君侯杀了我以后,能够留莫户部一条生路……”
“你莫户头人赏罚分明,多有威望,杀了你,莫户部怎么可能会服我?”公孙珣依旧轻笑不止,却已经是来到了对方身前。“可若不杀你,我又怎么能让幽州诸部服气呢?莫户头人,你凭什么以为,我只杀你人却要赦你部族?”
“大人!君侯!卫将军!”莫户袧俯身在地,眼看着对方脚步迫近身前,刀刃都已经微微离地,却是不由浑身发抖,但嘴中依旧在为自己族人辩解不断。“小人虽然一时动摇,可莫户部整部却无罪啊!从十几年前的卢龙塞开始,莫户部以一个鲜卑小部而起,从来都是为大人舍命而为,从未有半次以刀枪对着大人!卢龙塞前对柯最阙如此!柳城阳乐之间对柯最坦如此!弹汗山前为大人指路!坐原为大人赴命!便是之前白狼山被围也是奉大人命令而为!便是这一次我一时糊涂,有所动摇,莫户部从头到尾也没有一人敢真的起刀兵对君侯!”
公孙珣不由冷笑,却是驻足在对方身前。
而言至此处,眼见着公孙珣的靴子停在眼前,莫户袧却是鼓起勇气抬起头来,继续奋力言道:“大人是要做大事的人……可以因为有怨气而杀我,反正我只是贱命一条,却居然敢忤逆大人,虽九死而无怨!可处置几千人甚至上万人的性命,断一个部落的留存,大人却是要为天下人做表率的!”
“你是说我赏罚不公吗?”公孙珣低头肃容以对。
“并非此意!”莫户袧仰头而答,却是泪落连连。“我何尝不知道,若非大人的恩德,我莫户袧与莫户部如何能到今日?大人没有半点对不起我们,但这一次,真的只是我一人犯了糊涂,是我负大人,莫户部没有负大人!其实,以大人对我的恩德,当日在白狼山下我就该为大人赴死的……何来如此局面?都是我咎由自取。”
“低头!”公孙珣冷冷喝道。
莫户袧不敢怠慢,当即再度俯首对地,却是瞥见到对方手中的白刃已经来到自己脖颈之侧,也是再度抖如筛糠……因为下一刻,他的性命恐怕就真的要消失不见了。
“我最后问你一事。”公孙珣用刀刃拍打对方脖颈言道。“你给我说实话。”
“大人请讲。”人临生死,莫户袧眼泪鼻涕全都不由自主的下来了。
“你到底为什么会突然动摇?”公孙珣踩住对方肩膀,难得怒气爆发。“我待你不够宽容吗?对你的赏赐不够多吗?而且以你的聪明,难道会弄不清局势吗?”
“回禀君候,当时轲比能将我包围在白狼山,然后亲自来阵前责问我,说我明明是个鲜卑人。”莫户袧忽然停止了颤抖,只是泪水止不住的沿着脸颊落入地面中。“却为何为汉人做狗?我居然不能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