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汉(校对)第356部分在线阅读
“什么玩意?”公孙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年前败逃出卢龙塞之际,张举在管子城称帝了,其人自称天子。”韩浩不慌不忙,又重新说了一遍。
满屋子鸦雀无声,除了早就知道讯息的公孙范与韩浩,其余人等都在消化这个信息。
“这位天子有几个曲啊?”公孙珣半晌方才无奈询问。
“他出塞前曾劫掠裹挟了两座小邑,加上他自家壮丁,或许能有两三千兵力,也能编成十个曲的样子。”韩浩恭谨答道。
“确实是个麻烦事。”戏忠当即插嘴道。“彼辈跳梁小丑,不足一哂,但既然擅称天子,无论如何都要先把他打下来,以儆效尤……”
这就是政治问题了,公孙珣一时蹙眉,却多少了解了几分吕范和程普的犹疑。
“仅是此事吗?”一念至此,公孙珣复又抬头问道。
“这只是其一。”韩浩立即答道。“除此之外,鲜卑首领轲比能拥兵数万,又受了丘力居盟约,如今引兵在北,往东可支援已经攻破塞外柳城的丘力居,往南可袭扰广阳三郡,也不可不防……”
公孙珣缓缓颔首,这倒是在猜想之内。
不过……
“不过,”公孙珣蹙额问道。“柳城、管子城虽然都在塞外通道之中,可柳城在五百里外,管子城只在两百里外,而轲比能便是与丘力居有盟约,也最多能遮护到柳城……完全可以在承德的遮护下先出塞打管子城嘛!”
韩浩沉默了一下,然后据实以告:“回禀君候,这便是其三了……按照吕长史之言,承德的莫户部如今是虽未反却实已反;而柳城旁边的段部鲜卑则是虽已反却实未反。”
屋内众人纷纷色变……众人真的未曾想到,一直宛如忠犬一般的莫户部和段部居然都出问题了。
公孙珣沉默了一下,居然没有生气:“你给我从头说来!”
原来,按照韩浩所言,首先这次反叛的主力、发动者、实际领袖,都是辽西乌桓,也就是丘力居部无误。
按照事后归纳的情报,去年公孙珣离开以后,是丘力居亲自白衣入塞,说服了张举,也是他亲自西进,与轲比能达成了盟约,几次作战也都是他和自己的侄子塌顿领着典型的辽西白衣乌桓与汉军作战。
不过,其人最出彩的地方,还是这次叛乱的发动时机。
冬日的时候,段部鲜卑与莫户鲜卑奉公孙珣走前的命令合力去驱逐右北平边墙下的乌桓首领乌延,乌延一战而败,然后被莫户部与段部合围在了柳城西南、承德东北的白狼山下。而就在此时,丘力居忽然召集了本部辽西乌桓,以汉室无道,兼救援同族为名出兵向西,与此同时,鲜卑轲比能也亲自引兵向东,双方反过来将莫户部和段部围在了白狼山下,并由轲比能出面,以保证二部独立的条件逼降了二部。
“当时那种情形,虚与委蛇当然无妨……不过,段部鲜卑的根基在辽西通道北面,一直靠着柳城援护,如今柳城既然落在了乌桓人手里,段部又没有自己的城寨,左边是轲比能,右边是丘力居,段日余明当日投降后,不跟着他们走怕是也不行。但自从被逼降后,段日余明每战多遣部众传递军情,三次作战其人皆有功劳,等到退出塞外后,段部也屡遣亲信来昌平表达忠诚,叙说难处,吕长史等人皆以为段部确实情有可原。”
“但莫户部就恰恰相反了……莫户部当日被逼降以后,因为轲比能的保证,得以全军保全,而其部在进军卢龙塞的半路上便忽然折返到了承德,并重新打起了汉旗。承德有坚城,又背靠广阳三郡,轲比能、丘力居都无可奈何,甚至轲比能还因此根本没有胆量再进军,中途折返了回去……”
“到此为止,莫户部反而是忠心耿耿,无可挑剔了……但从程校尉三战后夺回卢龙塞,并一度想出兵攻下管子城之时,莫户部却渐渐有些不安分了。”
“吕长史先是去信与莫户袧,具言绝不会追究白狼山下之事,只要他来昌平一趟,便可援助粮草,但莫户袧却只是称病敷衍,一直没有动身。”
“后来吕长史退了一步,告诉对方若是心怀疑惧,不入边墙也可以,但要协助程校尉攻下管子城,拿下张举!可莫户袧依旧回信称病,然后按兵不动。甚至反而来信,询问君侯在何处?还询问天下局势!”
“他也敢询问天下局势?!”公孙珣听到此处,怒极反笑。
“君侯,”韩浩见状低头以告。“吕长史便是从此对莫户部产生了疑虑……其实,程校尉不是不想出塞攻击管子城,击破张举,但莫户部在承德实在是让人不敢轻动。若去管子城,莫户部忽然放开通道,让轲比能引兵掏我军后路又如何?可若先拔承德,不说莫户部反象未明,真逼急了,莫户袧背靠承德,向轲比能、丘力居求援,坚城之下,被两路夹击又如何?故此,吕长史有言,莫户部据承德,居于三方之中,自抬身价,虽然屡屡表忠,且从未随乌桓人作战,但实际上的麻烦反而最大!”
“我听懂了。”公孙珣忽然抬手示意。“现在是,张举擅自称帝,其人在卢龙塞北两百里管子城处屯驻,虽然是个跳梁小丑,却背靠辽西乌桓为恃;而丘力居领着辽西乌桓那几万人占据卢龙塞北面五百里处的柳城,一边隔断幽州交通,一边意图整合辽西百族杂胡,自成体统;然后草原上轲比能兵多势大,隐隐与丘力居互为后援;最后,偏偏莫户袧这厮居于鲜卑、乌桓还有我们之间,仗着自己有点兵马,还有一座城池,隐隐自抬身价,野心日盛……是这个意思吗?”
“君侯明智!”韩浩躬身以对。
“你们有什么话说吗?”公孙珣复又回头看向了娄圭和戏忠,以及一直默不作声的公孙范。
当然,还有几名此番随他出征锻炼的义从中的军官。
“麻烦!”娄圭思索片刻,却也是头疼至极。“丘力居固然罪魁祸首,但朝堂更重张举,而以我等论,莫户袧最为关键,但以长远言,却是轲比能终为心腹大患……更兼四者环环相扣,为防万一,当做万全准备……君侯,既然局势暂且稳住,不如静待春耕结束,然后动员大军出塞吧!”
“君侯既然回来,莫户袧便不敢真的反!”戏忠却是咬牙言道。“不如先取管子城,以应对朝廷,再论其他……”
“且回昌平再说吧!”公孙珣思索片刻,却也只能面无表情的如此吩咐道。“写信给莫户袧,让他来昌平见我……然后叮嘱义从中段部、莫户部的那几人,不要想太多,我不是那种不明是非之人……最后,大家赶路辛苦,既然来到涿郡,且好好休息便是,别的不用理会。”
言罢,其人不顾天色依然明亮,居然是直接仰头闭目躺在了室内榻上。
但自公孙范以下,众人虽然各有言语想说,但到底是不敢打扰,便纷纷小心离开了。
……
“灵帝间,乌桓大人上谷有难楼者,众九千余落,辽西有丘力居者,众五千余落,皆称王;又辽东苏仆延,众千余落,自称峭王;右北平乌延,众人百余落,自称汗鲁王;并勇健而多计策。”——《后汉书》·范晔
第二十四章
凛凛将军令已行
平心而论,幽州的局面并不算太坏。
一来,是走之前做的安排起了作用,程普在渔阳,公孙范在涿郡,吕范在广阳,有文有武有托底,使得公孙珣最为倚仗的基本盘,也就是加一块足足有百万人口的广阳三郡并未受到真正的袭扰。
二来,自然是程普和高顺的连战连捷了,管他们什么深层次经济原因,什么天命野心,还有民族矛盾,战争固然是所谓政治的延续,却也是政治矛盾最终的解决方案……打赢了仗,什么都好说。
不过,真正熟悉公孙珣的人却明白,这位卫将军平淡的表现下面却依旧是一种最为出离的愤怒……因为他可能是人生中第一次遭遇到如此直接如此干脆的背叛。
试想一下,如果不是出于信任,公孙珣怎么可能会将承德这个如此重要的塞外节点交给莫户部?
或者反过来说,莫户部如今的一切,除了承德城是公孙珣动员三郡民力、财力建起来的以外,这十余年间莫户部本身的扩张,从经济角度来说也是靠着安利号,从政治和军事角度而言也是全靠着他公孙珣的庇护……
长久以来,公孙珣都是将莫户部当做自家豢养的家奴、猎犬之流来看的,而莫户袧也是如此对公孙珣表态的,幽州人也都是如此看的。但如今,就是这只用来守门的猎犬,却居然将自己防守的大门给据为己有,甚至有可能要开门揖盗……是可忍孰不可忍?!
“君侯准备怎么处置莫户袧?”
隔了一日,众人再度上路,由于四面春耕正忙,外加此地人口甚密,而公孙珣一行人到底也算是到家了,所以不免速度放缓,而戏忠犹豫再三后也终究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若他来,是要明正典刑吗?”
“若如此,岂不是失信于人?”骑马缓步前行的公孙珣面无表情,摇头答道。“若他来,便将他拘在昌平,扶莫户驴或者他未成年的儿子上位,并派人监督承德……”
“若如此,则莫户袧必然不会来。”戏忠当即应声,实际上他等的便是这句话。“君侯,我昨日回去后想了许多……莫户袧从十余年前便追随于你,必然清楚君侯的性格,也必然明白君侯此时的态度,所以他听到君侯回来,畏惧之余反而不敢轻易去昌平了,须早做打算。”
戏志才这话明显是在劝自家主公不要意气用事,但公孙珣却避而不答,非只如此,旁边的娄圭、韩当也都沉默不语。
当然了,戏忠本人也明白公孙珣这是已经气到了一定份上,自己这番话此时说来毫无意义……但自从得知幽州出事以后,作为当初众谋士中第一个放纵公孙珣出幽州的人,戏忠一直有些自责,所以哪怕明知道没有多大作用,却还是要说出来的。
就这样,众人受制于公孙珣的情绪,只能一路暂且不言,但隔了几日后,随着众人终于回到了昌平蟒山下的卫将军府,见到留守此处的吕范、王修,以及匆匆赶到的程普等人,有事情还是避不开的。
譬如说,果然如戏忠所言……莫户袧亲笔写了一封言辞极为卑怯的书信,却还是没有来昌平面谒公孙珣。
实际上,据探马来报,说是莫户袧本人一度来到燕山山脉下的边墙处,其人犹豫了再三却终究是在燕山下写了这封信,然后转身回到了承德。
“君侯。”等公孙珣在卫将军府大堂上坐定以后,吕范立即将书信奉上。
而公孙珣接过信来,虽然依旧面色如常,却看都不看便当众将此信撕碎,反而就地和气地让众人落座,然后即刻召开军议……杀伐之意,不言自明。
“德谋既然在渔阳监视承德,谁在卢龙塞以作防卫?”公孙珣开门见山,一刻不停,直接朝程普问起了军事部署。
见到公孙珣如此作态,便是吕范、王修都安静的如同一截木偶,何况是程普?他闻言不敢怠慢,当便即要起身作答。
“坐着说便可。”公孙珣一言便让程普立即坐了回去。
“回禀君候。”程普赶紧坐回去,然后应声而答。“卢龙塞处乃是高素卿引其部千余精锐,外加身后辽西、右北平两郡合力所发的一千郡卒、一千民夫……共三千人。”
“有素卿在卢龙塞我是放心的。”公孙珣听到高顺在彼此,自然是缓缓点头。“那你在渔阳那里现在又有多少兵马?”
“年前最多时,彼处除了我本部外,诸郡郡卒、各郡大族子弟、良家子皆有援助,还有吕长史所发的两万屯兵,合计三万多人……不过,年后战局僵持下来,大部分兵马都已经解散回去春耕,再加上高素卿去了卢龙塞,我那里也不过是四千多人。”
“四千人?”公孙珣一时蹙眉。
“还有护乌桓校尉公綦稠的两千人,乃是战后才匆匆从代郡赶到,如今屯驻在右北平,君侯不回来,其人自然不会听命于我等,但君侯既然回来了,彼处兵马也必然会听令。”程普赶紧又恭恭敬敬的补充了一个情况。
“这便是六千人。”公孙珣依旧蹙眉。“说到底,还是春耕未完,不好大动干戈……是不是?”
“是。”吕范无奈主动应声。“但春耕后,若地方上配合,广阳、涿郡、渔阳、右北平、辽西,林林总总加在一块,我们可以立即动员出五万大军……”
“叛军有多少人?”天时不可悖,公孙珣立即放弃了这个无解的问题。
“不好说。”程普认真回复道。“辽西乌桓虽然败了三阵,但那是在塞内城池之间,也只是皮肉之伤,若是在塞外他们根基附近倾巢而出,必然还能有两三万骑兵,但又不可能只有这么多……”
“塞外杂胡号称百族,当然不可能只有这么多。”公孙珣不以为意的接口道。“可真要到了决战之时,这些人也不会真的上去拼命……不用算他们。”
“便是不算这些墙头草,也须防着辽东乌桓。”身为留守本地的首席大将,程普自然是有所准备。“道路隔绝这么久,别的倒也罢了,我不信辽东乌桓首领苏仆延没有被丘力居说服,苏仆延手里应该也有五六千骑兵。不过若论兵力,关键还在于鲜卑……轲比能渐渐有统一昔日中、东部鲜卑的局面,他手里若没有三万骑那才叫自欺欺人。”
“这便是居然六七万骑兵大军的意思吗?”公孙珣闻言不由失笑。“我自幼在辽西长大,可不知道身侧居然有如此多的异族兵马,便是昔日檀石槐,也不可能直接聚起如此之众吧?还是说乌桓人如此强横,一旦谋反,便要倾覆幽州局面?”
“这倒不至于。”一直没有吭声的娄圭终于插嘴了。“一来,塞外地形复杂,尤其是辽西通道左近,山脉、河流颇多,不可能真的支援如此得力,几万兵马说集结便能集结起来那就更是痴人说梦;二来,彼辈部落联盟,甚至相互之间都不是同族,首领之间天然各怀鬼胎互不信任,拿之前西凉叛军的情形来比较都是在落人家韩文约的面子;最后,乌桓人也好、鲜卑人也罢,穷的连锅都买不起,如何长久撑得住数万大军的后勤?此战所虑者……”
“所虑者,其实还是塞外那几座城。”公孙珣接口言道。“尤其是承德、管子城、柳城这三座城……三城若下,非但通道重新连接,辽西乌桓也会被重新锁住,叛乱也会自平!子伯是这个意思吗?”
“是!”娄圭在席间微微躬身。“但现在的问题是,三城都在塞外,如管子城远在塞外两百里,路途遥远,需要长途奔袭;又如承德城夹在山脉之中,城池艰险,易守难攻;而柳城,非但坚固,更远在管子城北三百里……这三座城,若不能一战而下,一旦拖延时日,则无异于深夜举着火炬,吸引塞外诸多叛贼汇集一处,使我等徒劳一场。”
程普等人当即颔首……这便是平叛的具体难处了。
“所以该当如何?”公孙珣沉默许久,终于还是理智战胜了情绪,算是勉强压制住了自己的怒气,并转而朝娄圭正色询问起了平叛方略。“子伯可有万全方略。”
“很简单。”娄圭再度躬身答道。“请君侯稍安勿躁,过二十日,春日忙碌结束,我们发四万兵,一万给程校尉,让他顶在渔阳北面关口处,看住承德,然后君侯亲自引大军到卢龙塞,使高司马引其中一万兵出塞攻管子城……君侯屯兵在后,承德通道又被看住,仅凭乌桓人自己,是不敢轻易与君侯在管子城下决战的,所以管子城轻易可下……这是第一步。”
“而管子城既下,君侯不妨让高司马守住管子城,你自己再亲自引大军从塞外往承德进军,两面夹击承德,到时候不管是一战也好,还是莫户部主动降服也罢,承德城也可以从容复归我手!这就是第二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