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汉(校对)第33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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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盖勋长身直立:“君臣之礼不可废!”
  天子闻言愈发笑了起来:“当日我就在身后的凉亭内见白马将军,他可是直接便坐下去的……莫非卿以为其是乱臣贼子不成?”
  盖勋立在天子的躺椅前十余步的距离,昂然相对:“卫将军自弱冠起,屡立功勋,为国家安定出生入死,滹沱河畔,其人千骑渡河,俨然置身死于不顾,若说此人是乱臣贼子,怕是天下人都要笑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天子当即叹气道。“公孙文琪、傅南容,这两个人乃是刘师悉心为我准备的干才,我却不能用……非只如此,这二人如今一个魂归黄泉,再不能相见;一个却干脆因为故人之死,深恨于我,非但拒不奉诏,反而冷眼坐于河内,一心一意要为大将军张目了!”
  这话说的太过直白,盖勋一时心下震动,而蹇硕也忍不住微微回头偷看了天子一眼,却同样立即就恢复了沉默。
  “盖卿。”天子愈发叹气道。“你知道我为何对你另眼相看吗?”
  “陛下视我为壮节侯之继任。”盖勋难得动容。
  所谓壮节侯,乃是傅燮死后的追封……其人因为拒不与赵忠妥协,一直都没有封侯,反而因此结怨于当时把持朝政的赵忠,被赶到了凉州汉阳,并在那里壮烈身死。不过,其人战死后,却居然有了追封为侯爵的荣誉。
  “你们太像了。”天子并不否认。“虽然你年龄偏大一些,但你们都是凉州人,都是世宦于国家的名门子弟,都读书知礼,都刚烈勇猛又敢言不折……还都是忠贞不二之人……我、朕现在都还记得,当日壮节侯在朝会之上慷慨出声,请斩崔烈,可到死才知道他的忠贞如此难得。”
  盖勋俯首行礼:“臣不敢和壮节侯论忠贞,但既然为汉臣,却也同样愿意为陛下一死!”
  “好好活着吧!”天子失笑。“将来的事情还要倚仗于你……还有上军校尉。”
  盖勋原本心情震动,但听到最后这半句,却是怒从中来,居然当即昂首抗辩:“臣不敢与阉宦齐名!天下汹汹,都是这些人和他们的子弟惹出来的!”
  蹇硕青筋乍现,却不敢未经允许擅自出言。
  天子又笑了起来:“你这话,倒是跟当日白马将军一模一样了……蹇硕啊,大将军不能容你,卫将军不能容你,如今连朕的讨虏校尉也不能容你,你这个禁军元帅、上军校尉,简直名不副实。”
  蹇硕一言不发,回身跪地叩首。
  天子笑了一阵,连续喘了好久才缓过劲来,便又摆手示意:“朕这几日偶感风寒,更兼阅兵在即,正要安心休养……今日召你们来也是问阅兵之事,不是让你们在朕面前互相愤恨的……盖卿。”
  “臣在。”盖勋依旧昂首相对。
  “当日卫将军因为司马直的事情发誓不愿与西园一文钱,又说这钱会被宦官贪污,但朕却知道他是在暗讽朕贪财,如今我在洛中阅兵,准备将西园的财货全都分给军士……你说这天下人心会不会稍微有些回转呢?”天子认真相询。
  “不会。”盖勋面无表情,昂首相对。“陛下,恕臣直言,如今凉州举州皆陷,威胁司隶,天下四处也都有盗贼与黄巾贼。这个时候,陛下不把兵力用来平叛,反而放到京师耀武扬威,如此举止,臣只能想到穷兵黩武四字,并不知道哪里人心会回转!”
  天子沉默了片刻,居然缓缓颔首:“卿说的太对了,阅兵一事是朕想当然了……别的不说,卫将军隔河相对,却拒不奉诏,朕居然也无可奈何,此事便是人心不属朕的明证了。盖卿,朕应该早点把卿留用在身边的!”
  从进来以后,盖勋一直是怒直多于屈从,但听到天子如此言语,他倒反而无话可说了。
  “虽然阅兵本身是件错事。”见到对方神色缓和,天子也不由感慨起来。“可事到如今,军士们都已经聚集到了洛中,停下来反而会出乱子,只能勉力为之了。”
  盖勋也无力反驳。
  “而且再说了。”天子继续叹道。“不管如何,卫将军搅乱军中人心,总归是不好的……而事到如今,只能指望你们二人好生团结,尽量安抚军心,务必让阅兵一事不出什么纰漏罢了。”
  言至此处,冬日阳光下,天子居然仰头微微闭眼,居然是要入睡的意思。
  盖勋与蹇硕互相冷冷看了对方一眼,只能各自无奈奉诏。
  而出得西园,原本得了圣意,‘本该好生团结’的二人却还是相互不出一言,临到宫门外,二人反而各自黑着脸转身分道扬镳……看方向,蹇硕俨然是要去西园外的军营‘安抚人心’的,但他一个宦官,之前还是个中黄门,连个中常侍都不是,也不知道要如何安抚?
  至于说盖勋盖元固,却是扶刀上马,径直回到了在洛中的简易宅邸内,然后却又赶紧遣亲信家人去请了两个人来……一个乃是九卿之首,太常刘虞刘伯安,另一个则是西园八校尉中仅次于蹇硕的中军校尉袁绍袁本初。
  盖勋请这两个人来,乃是今日见得天子,心生感慨,所以要与二人结党谋事!
  不过,盖元固忠心耿耿,心中无私,所以结党也是结的光明正大,甚至合情合理。
  “两位!”
  冬日午后,枝叶凋零的宅舍后院内,盖勋正襟危坐,从面前的几案上举杯相对。“我今日见得天子,觉得天子实在是个心思通透的聪明天子,只不过是为阉宦所蒙蔽而已……”
  言至此处,盖勋扫视了面前两位客人,见到二人各自面色从容举杯而饮,这才跟着一饮而尽,然后继续说了下去:
  “太常是九卿之首,而伯安兄又是宗室中最年轻一位,将来十之八九是要仿效文绕公为托孤之身的;本初兄是高门出身,中军校尉又是西园禁军中仅次于那阉宦之辈的重任所在……你们说,若是你我三人联手,先剪除阉宦,再共同辅佐天子,徐徐还天下一个清明之世,岂不是上报汉室之恩,下遂大丈夫之志吗?我今日请二位来并无他意,只想让两位务必与我一起,袒臂立誓,共扶天子!”
  刚刚放下酒杯的刘虞和袁绍心中各自无语,他们本能的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偏偏这话太光明正大了,根本反驳不得!
  不说刘虞了,便是心思一万个不对头的袁绍此时也居然只能老老实实袒臂立誓……真没办法的,说句难听点的话,如今别看何进也好、公孙珣也罢,还有他袁本初,个个跳的这么欢,可主要不还是觉得人家天子寿数快到头了吗?
  真要是这位在位二十多年的天子能像盖勋说的那般还能让他们诛宦,然后还有命被他们三个辅佐,那你不扶也不行啊?
  于是乎,甭管心里多腻歪,袁绍到底是面色慨然,一副忠君之像,跟着其余二人袒臂立誓,要先诛杀阉宦,再辅佐什么‘聪明天子’!
  三人立誓之后,袁绍便想匆匆借口离开,但心思一转,却忽然想起一事,反而心生一计,最后居然主动开口。
  “敢问讨虏校尉。”袁本初如今出仕为官,配绶高冠,再加上其人底子实在太好,所以只往那里一坐就有八分天下楷模的风范了。“既然说天子聪明,要我等三人同心辅佐天子……那不知大将军又落在何处?”
  “大将军本是皇长子之舅,万般权柄皆从天子来,不该如此咄咄逼人的!”盖勋倒是坦诚。“我今日请二位来谋,非只是为诛宦,也是为压制大将军权柄,以全大将军与天子亲眷之情。”
  就知道你是这个意思,无非是被天子三言两语忽悠了,转而想为天子拉起一拨人来单干!也怪不得刘伯安会这么痛快答应!
  袁绍心中冷笑,面上却忽然严肃起来:“本朝大将军多没有好结果,压制大将军也是为了保全于他,这是好事……但如今的局面,大将军俨然已经羽翼丰满、大势将成,如何能有所压制呢?别的不说,卫将军忽然到河内,临河不动,洛中禁军便多有动摇,曹孟德、徐伯进、吕奉先等旧部纷纷过河前往拜会,还有诸如冯芳等辈,虽然没动,想来真要有事也到底还是要听卫将军的,你我三人若无兵马,擅言诛宦与压制大将军,岂不是要为人所笑?”
  “本初兄所言极是!”
  盖勋心中稍动,便想起了今日天子言及公孙珣时的无奈,于是即应声。“但如之奈何呢?”
  “卫将军也是识大体之人,只是当日司马叔异、郭君业、文桡公相继离世,后来又有傅南容之逝,以至于对天子心生怨愤。”袁本初凛然相对。“讨虏校尉若有心,不妨也去见一见他,顺便劝一劝,并以君臣大义相责……大家都是一路人,若他能回心转意,事情岂不迎刃而解?”
  “确实。”刘虞也是感慨点头。
  “那我现在便快马而去!”盖勋沉默片刻,当即起身。“如此,晚上或许还赶得及过河见到卫将军!”
  袁绍不由失笑。
  “若能成,则此事甚佳!”刘虞也不由以手加额。
  眼见着盖勋说走便走,直接引马出洛阳,直趋河内,袁本初却是难得心中畅快……只见他出门后与刘虞作别,却居然是让人赶车往大将军府上去了,俨然是根本没把盖勋这个结盟当一回事,反而要趁机在大将军那里做个暗扣。
  实际上,袁本初此时所想只有一个,那就是希望公孙珣真的被盖勋这个大忠臣给活活逼走……如此,洛中之事方能安然操之其手,便是不成,也要让日益在洛中显赫起来的盖勋对公孙珣心生怨念!
  ……
  “灵帝将死,士人汹汹,皆欲诛宦,太祖携幽燕豪杰至河内,阉宦惧,使张温持节拜特进,引入洛中。太祖怒而斥,以《相鼠》对之,又使豪杰睹其面,记其名,一时观者如堵墙。温惭而卧船走。夜至家中,左右奉药劝曰:‘是宜取义全大节,以副盛名。’温有难色,乃徐徐曰:‘持节之臣,当还节以对君恩,再论此事。’左右既出,皆曰:‘一时不死,明日焉死?’遂散去。翌日,温入宫还节杖,即走而归乡。”——《世说新语》·轻诋篇
第八章
聊持宝剑动星文
  无论是出于其人凉州将种的身份,还是对方如今在洛中日益见重的政治地位,盖勋轻身乘夜而来,公孙珣都不能不见。
  话说,双方都是边郡世族出身,见面后和气拱手,说了几句寒暄的闲话,喝了两碗暖身子的姜汤,再谈了几句凉州的局势,又不免提到二人共同的熟人,如去年身死的傅燮,如今闲居在扶风的皇甫嵩,倒是渐渐熟稔了起来。
  而眼见得气氛渐佳,盖勋却也决定不再遮掩了,他不顾账内尚有韩当、戏忠两名作陪之人,也不顾门内还立着两名执勤的义从侍卫,干脆单刀直入。
  “卫将军!”盖勋稍一沉吟,便于座中拱手相对。“天下渐渐动摇,有心之人都知道,必须要有所决断兼倾力而为,才能重新匡扶社稷。而将军你负河北之德望,素称虎臣良牧,今时今日重归司隶,其实也算是天下人期待已久的事情了。”
  “不敢自称负望。”公孙珣在主位上从容答道。“但此行确实要有所为!”
  “既然如此,在下却有一惑,还请将军作解。”盖勋继续拱手做持礼状。
  “元固兄不妨直言。”公孙珣不以为意道。
  “那敢问卫将军。”盖勋目光灼灼。“你此行有所为之为,是为天子之为呢?还是为大将军之为?”
  此言既出,一直百无聊赖坐在一旁的戏忠陡然怔住,便是账内两名扶刀侍立的义从也旋即肃容,倒是韩当,多年来磨砺的性子,居然如呆子一般置若罔闻。
  然而,如此锋利的质问,公孙珣只是怔了片刻,便旋即一声嗤笑:“我还以为元固兄西凉忠贞之士,必然有金玉良言与我,却不料只是这番水准吗?”
  “我的话哪里有不对吗?”盖勋当即正色相对。“大将军不过是天子的舅亲,因此而获执政之权,本朝痼疾,一在宦官,二其实也在外戚,若……”
  “那天子的执政之权来自何处啊?”公孙珣忽然打断对方,不以为然的问道。
  “卫将军这是何意?”盖勋悚然而惊。“天子生而至尊!”
  “本朝光武也生而至尊?”公孙珣再度嗤笑一声。“敢问元固兄,‘设使成帝再生,天下不可得’又是何意啊?”
  盖勋面色苍白,无言以对。
  公孙珣这句话引用了一个典故,说的是后汉开国皇帝光武帝刘秀在河北与割据邯郸的王郎对峙时,王郎曾派人过去,说其人是成帝的后代,应该享有天下,即便是投降也该为万户侯,而刘秀便当众说出了这句话以作应答。
  刀笔昭昭,列于史册。
  这话公孙珣此时说来,倒不是什么自比野心,而是非常有力的反驳了盖勋‘生而至尊’的理论。
  要知道,光武帝生下来的时候,前汉成帝刚死,当时生而至尊的乃是成帝的侄子汉哀帝,真要是按照生而至尊的理论,那天下无论如何都应该在成帝一脉手上才对,如何就变成了光武中兴了呢?
  当然了,所有人也都知道,那是光武帝从南阳一书生开始,辛苦好多年将天下重新打了下来,才能坐享天下的。
  可知道归知道,回到眼前,盖勋难道还能捏着鼻子反驳两汉一体的基本政治纲领?说光武是乱臣贼子,而非应天命续汉的汉室宗亲?
  实际上,盖勋沉默了许久,也只能勉强反问:“那君侯以为,世祖(光武)凭什么领有天下呢?”
  “当然是因为世祖有功德加于天下。”公孙珣干脆扬声答道。“我读史书,见到世祖建制,史家有言:‘是岁,野谷渐少,田亩益广焉’……便知道,这天下就该是世祖来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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