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汉(校对)第11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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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来嘲讽我的,为何要拿一根没有叶子的枯枝相送呢?”蔡邕闻言又是伤心又是生气。“枉我当日还想着若有不测,就把妻女托付于你,谁想到你竟然如此不留情面,当面揭短!”
  公孙珣自然知道这没有一根叶子的枯枝有点不合适,但‘当面揭短’一词他着实茫然,便只好看向坐在一旁一个马扎上的人物——蔡邕故交兼举主桥玄。
  桥玄拢了拢袖子,不发一言。
  不过,桥玄身后一个眼睛细长到眯眯眼的矮个子年轻人却忍不住低头干咳了一声,然后轻声提醒了一句:“公孙郎中,蔡公是髡刑流放……”
  公孙珣当即恍然大悟,然后不禁回头看向了蔡邕脑门上那显得格外突出的大号帻巾。
  “文琪果然不知吗?”蔡邕难得气顺了几分。“不过便是不知此事,也不该拿此等枯枝相戏吧?”
  “哎!”公孙珣一声长叹,赶紧解释道。“蔡公误会了。你看,自从上次你喊我去你家中托付万卷藏书之后,你我不就都晓得你要迟早有今日之厄了吗?所以,等到尚书台那株柳树发芽抽枝之后,我便心生感慨,直接折了一枝来养在家陶瓶之中,静候今日相送。以示‘留’蔡公之意乃是发于诚心,而非应景敷衍之言。”
  如此解释,倒也说的过去,所以蔡邕微微叹了口气,然后连道对方有心,就将那枯枝接了过来。
  然而枯枝刚一入手,这蔡伯喈却不禁又是口鼻齐张,然后泪水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这又是为何啊?”公孙珣气急败坏,愈发无语。
  “我是在想。”蔡邕好不容易才止住泪水,勉力答道。“文琪这次折柳相赠,虽然无恶心而有善意,但这柳枝叶芽丧尽,干枯无生……文琪,你须晓的,我今年四十有七,已经垂垂老朽,既无子嗣,又无妻室,如今还被髡刑发配朔方,所谓九死一生,和着柳枝何其像也?!这不是天意借文琪之手告我,此去必尸骨无存也!”
  话到此处,这蔡伯喈却是再也忍耐不住,直接抱着这根枯枝大哭特哭,乃至于捶胸顿足,嚎啕不忌!
  而听到蔡邕如此解释,这蔡氏被流放的上百口,无论男女,也是跟着一起放声大哭,就连那才总角的蔡琰也是不知所措,拽着自己母亲的衣角哭闹不休。
  这还没完,见到蔡氏举族皆哭,那些来相送的人中,别的倒也罢了,那些蔡氏姻亲、弟子也都陪着哭了起来……一时间,整个洛阳城外的亭舍中,哭声震野,不说田野中春忙的农户个个驻足发愣,道路上的行人个个驻足,便是旁边小河上的水鸟都惊得飞了起来。
  对此,始作俑者公孙珣只能尴尬无言,呆立当场。
  然而,眼前这幅情形根本就不是装傻能混过去的,没过多久,坐在一旁马扎上一直没动弹的桥玄忽然伸出手来,直接拽了拽公孙珣的衣袖。后者无奈看去,却也只见到一张嫌弃至极的老脸。
  公孙珣当然明白人家桥公的意思——你惹出来的祸你来平,且不说这么多人一起哭声音那么难听,光说这要是再这么哭下去哭岔气了,然后中风瘫一个……算谁的?
  这道理当日没得跑,没看见袁逢和杨赐的前车之鉴吗?
  所以,哪怕是无奈至极,公孙珣也只能长呼一口气,然后鼓足勇气上前一步,将那蔡伯喈的帻巾给一把拽下!
  这下子,露出半个秃瓢的天下名士果然立即不哭了,周围众人也是惊愕当场,便是之前怂恿公孙珣止哭的桥玄也有些茫茫然了起来。
  “文……”
  “哭哭哭,哭有何用?!”然而,不待众人反应过来,公孙珣便将那帻巾狠狠掷在地上,然后厉声喝问道。“天下知名的蔡伯喈就这点志气吗?当日你在自家东阁笑言自己已经上书直斥朝中阉尹,自知不能幸免,然后将万卷藏书托付与我的时候,是何等风采?为何今日却是如此不堪?!大丈夫在世,敢做而不敢当吗?!”
  这一番质问,真是让亭舍之外的公卿士人全都愕然无语,怔立无言。
  便是那蔡邕,也只好拱手告罪:“非是我蔡伯喈敢做而不敢当,实在是我思及自己年已经四十七岁,老朽不堪,却又无子,所谓独特一身……”
  “若是因此而哭,更是可笑可悲!”公孙珣勃然作色,愈发怒气冲冠。“我只问你,你蔡伯喈在哭时可曾去瞥一眼坐在你身旁的桥公吗?!”
  众人纷纷看向桥玄,却见桥玄从容坐在一旁,面不改色,只是微微捋须而已……但众人却已经纷纷有所反应了过来。
  “蔡公!”公孙珣继续大声斥问道。“你说你垂垂老朽,万事不堪……我问你到底何事不堪?”
  “我……”蔡邕张口结舌。
  然而,不及蔡邕回复,公孙珣却主动自问自答起来:“若论髡刑贬斥,你难道不知道桥公也曾经做过城旦吗?而且你才一次而已,桥公乃是三起三落!若论子嗣,你难道不知道桥公六十岁尚得一幼子吗?你才四十七岁,家中姬妾尚足,而且已经有一女,如此努力十三年,谁知道将来会不会子女双全?至于说老朽,更是可笑!”
  话到此处,公孙珣却又不去看那面色涨红的蔡邕了,而是转过头来,对着身后面有哀容的各路公卿、名士言道:“诸位且看桥公,他已经年近七旬,却依然是朝廷根基,士人脊梁,无论局势多坏,都没见过他露出过半点哀容……如今这蔡伯喈不过四十七岁,就在这里唉声叹气、涕泗横流!诸公不去学桥公面不改色倒也罢了,可为什么还要陪着蔡伯喈这种人哭个不停呢?!当日我在蔡府上便说,时局越是艰难,我辈反而越要自强不息,努力奋发才对!难道是因为我年纪轻,诸位便把这些道理置之不理了吗?!”
  此言既出,别人倒也不论,那身后的蔡伯喈却是连连拱手,口称有错。
  公孙珣闻言赶紧转圜面色,先回身扶起了对方,然后又把地上的帻巾给拿起来,亲手帮对方裹住了露出半个秃瓢的脑袋,这才携手解释道:
  “非是我看不起蔡公,也不是刻意大言,只是我自幼受寡母教导,为人不可轻言放弃,她曾有屡有……屡有激励之言。蔡公,这柳枝虽然是个枯枝,但将它插入土中,谁又能知道它不会再出新芽,最后变成苍天大树呢?”
  蔡邕扬天长叹。连连点头:“不想,今日居然又遇到了文琪的满腔志气!若论百折不挠的节气,那自然是天下一半的节气都在桥公身上;而若论这自强不息的志气,只怕也是天下一半的志气都在文琪身上了!”
  言罢,两人却是携手将那根枯枝插入道旁河边,然后,公孙珣又喊来两个义从护卫,说是雁门武州人士,正好归乡顺路,让他们沿途护送一二……并握手私下小声交代,若是在朔方有所不便,刺史董卓就不说了,对方也认得,但雁门太守郭缊却是可以报他公孙珣的名字的。而若是路遇盗匪、乱军什么的,也不妨往雁门平城处逃,到彼处去寻一个叫程普的人,总是能托庇一时的。
  其实,到了这里,之前那被哭声中途打断的送行仪式就算是结束了,而公孙珣也是松了一口气,准备脱身旁观。
  孰料,被当众训斥了一顿的蔡邕却死活都不放手,也不知道是不是小心眼发作:“上次让文琪为我做首带志气的短诗,你却说自己当时胸中并无志气,着实做不来。今日,你如此志气,将我教训的无地自容,明明是志气满怀,如何又没有诗文了呢?”
  公孙珣头皮发麻,只能勉力解释:“家母常说诗文辞赋皆是小道,出门在外能不做便不做……”
  然而,好说歹说,蔡伯喈就是不愿意撒手,公孙珣被逼的没辙,只好扭头看那桥玄,只求对方看在自己夸了他半日的面子上出言襄助。然而,作为此处身份最高的桥玄桥公,从头到尾都只是面无表情宛如木雕,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哪里有半点帮忙的意思?
  于是乎,无可奈何之下,公孙珣只好点头:“只有一首无名旧诗,乃是别人旧日所做,却也正好拿来应景……”
  “不管如何,且诵来为我壮行!”蔡伯喈鼓起鼻翼,双手拢袖,一脸期待。
  公孙珣仰头一叹:“蔡公听好了……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话说,公孙珣一开始背这首诗的时候还有些敷衍,但诵到最后,却也是不禁胸中块垒尽散。
  而一诗既罢,周围的公卿名士也是各自无言思索,便是桥玄也忍不住微微打量了一下公孙珣,方才继续耷拉着眼皮枯坐。
  “多谢文琪了!”蔡邕回味再三,忽然躬身大礼相拜。“今日文琪的志气,已经从一枝柳、两句诗中送到我心里了!诸位亲朋故旧,今日我蔡伯喈也已经知足了,就不必再劳他人一一相送了……劳烦诸位公人久候,咱们速速起行吧!”
  话说,这蔡邕听完一首诗后居然要主动上路?!
  而那些押送的公人、吏员在这么多公卿名士面前哪里敢拿大?于是宛如家仆一般劳动起来,居然就护送着蔡氏百余口沿着官道往北一路去寻渡口了。
  公孙珣夹在人群之中,目送对方远去,既是松了一口气,也是有些五味杂陈。
  “久仰公孙文琪白马中郎之名,火烧弹汗一战让人心折,然而今日一见却不想郎中居然文武双备!”就在公孙珣暗自感叹之时,之前那名跟在桥玄身后的矮个咪咪眼的年轻人,却是忽然凑了过来。
  公孙珣赶紧拱手回礼:“这位贤兄误会了,这诗真不是我做的,乃是一首旧日残诗,借花示意而已……”
  “公孙郎中何必唬我?”此人当即眯眼笑道。“‘千里黄云白日曛’,这不是就是今日洛阳之景吗?‘北风吹雁雪纷纷’,不就是讲朔方边郡的景色吗?还有‘天下谁人不识君’之言,除了蔡公,谁人能当此语?也就难怪蔡公听完此话后志气满满,一改哀容了!如此应景之诗,你还说不是自己所做?何必过谦?”
  “朔方景色不是这个样子的。”公孙珣想起亲眼目睹的河套美景却又不禁苦笑摇头。
  而不待这二人继续搭话,公孙珣却忽然瞅到一事,然后来不及管这人便快步跑出,便直奔准备上车的桥玄而去:“桥公且住,我有话说!”
  那人笑着抬抬肩,也是满脸无谓的跟了回来。
  “公孙文琪,你今日是来给蔡伯喈送行的还是来找我的?”桥玄不以为意的在扶着车辕回头问道。
  对于这种人物,没必要多扯淡,所以公孙珣当即一个长揖到底:“既是送行,也是专程来找桥公……不瞒桥公,如今万事俱备,只差桥公为尚书令而已!”
  桥玄不由会意失笑:“原来如此,怪不得今日如此当众吹捧与我……还士人脊梁。”
  公孙珣不由尴尬:“就势而为罢了!”
  “然……我人老体衰,不想做尚书令!”说着,桥玄直接钻进车子,然后示意家仆赶车。“你去寻别人吧!”
  公孙珣怔立当场。
  而就在这时,那矮个子眯眯眼,也就是那个去找公孙珣答话的年轻人却从此处路过,居然直接不顾礼仪的钻进了桥玄的车里。
  “孟德滚出去骑马!”随着车内一声怒喝,公孙珣更是恍然失措。
  ……
  “汉光和元年,名士蔡邕举家贬入朔方,燕武前夜折柳养于瓶中,待翌日相赠。然柳枝一夜枯枝,落叶萎芽,左右皆以为不祥之兆,劝更之。燕武曰:‘折柳相别,本在于心,若见枝枯而更,所谓自欺欺人也。’乃持枯枝相送,实言以告。邕叹曰:‘吾年四十有七,独特一人,又髡刑举家入朔方,宛如此枝无叶无芽,此非天意乎?此行当无尸骨存也!’燕武对曰:‘天意何忧,人当自强也,焉知枯枝不可成树?’邕感其意,复振作而走,临行,于河畔插柳枝,一夜而出新芽。复数年,河畔果成树也,复百年,此树蔚然如冠,依然尚在,屡有神异,蔡氏左右皆拜,四时不绝。世人皆呼‘蔡柳’也!”——《搜神记》
第十八章
乱箭
  桥玄的车子慢悠悠的驶在官路的一侧,而那个‘孟德’则骑着一匹黑不溜秋的马跟在旁边,两人一车一骑,也不带什么随扈,沿途说笑不停,倒也是乐在其中。
  “桥公!”落在后面的公孙珣见状不由一声叹气,然后忍不住一夹马腹跟了上来。“桥公对我为何如此苛刻?”
  “我哪里苛刻了?”桥玄扶着车檐不以为意的反问声。
  “当日是桥公你勉励我百折不挠,积极行事的,怎么到了如今只差一步而已,桥公却撒手不应了呢?”公孙珣赶紧追问道。“不是我大言不惭,而是如今真的只差桥公这一处了,若是你能任尚书令,则……”
  “则什么?”车子里当即传来了一声嗤笑。“我当日只是勉励你而已,却没说自己要来参与此事吧?我这把年纪了……你折腾我干吗?”
  公孙珣几乎气急败坏,但瞥了眼一旁正饶有兴致看过来的‘孟德’后,他还是强压住了繁杂的心绪,转而在马上对着车子拱手行礼:“桥公,可是在下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对?若是有所疏漏,您是长者,尽管直言便是。”
  “文琪啊。”车内传来幽幽一声轻叹。“诚心来讲,你这些日子做的事情还算不错,最起码挺合我的脾气……总之,单以事论,我还是颇为赞赏的。”
  “那便是人有问题了?”公孙珣登时自嘲一笑。“桥公不妨直言。”
  “并无其他的意思。”桥玄扭头轻瞥了骑马跟在一旁的公孙珣一眼,这才继续缓缓答道。“只不过这种事情嘛,本就是随意而为。我年纪大的儿子都在各处做官,唯独一个小儿子在膝下却又太小,所以当日我也是无聊,这才与你随便说上几句,这几日孟德来了,正好又丢了官,就有人与我整日说笑话了,也就懒得理会你了……”
  “桥公不要张口就陷害他人!”那‘孟德’闻言不由把眼睛眯的更细了。“拿我这种老实人作借口,走不了两步是要遭报应的……我如今不过是个丢了官的白身,来洛中蹭吃蹭喝而已,哪里就能当你老人家的梯子?要我说,人家公孙郎中是有正事,你差不多摆够了架子就答应便是,何苦这么吊着人家?”
  公孙珣闻言不由精神一振,便赶紧再度看向了车子。
  “我非是拿孟德你来做推脱。”桥玄在车里继续淡淡的讲道。“而是确实与这公孙郎中是泛泛而谈,并无正式想约罢了,而且他今日所为颇让我不喜……其实,孟德你不来倒也罢了,你一来倒显得他愈发面目可憎了!”
  公孙珣当即变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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