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明(校对)第229部分在线阅读
许多流民刚刚踏上北岸,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响震住,很多人被吓得马上是跑不动了,直接是呆立在那里,后面的人却还在推挤,但这样的场面仅仅是一瞬间,不会造成任何的混乱。
从炮口迸射而出的铁砂和铅粒,把这木栅到河边的二十步范围之内,变成了钢铁暴风雨肆虐的区域。
这是胶州营第一次使用霰弹,在第一排木栅的阵线之中,共有十五门两磅炮,全部是装着铁砂和铅粒,两磅炮本来就是威力不够,霰弹更是打不远,但是在这二十步的距离之内,高速飞行的金属碎块和颗粒,就象征着死亡。
冲上岸边,密密麻麻的流民,在巨响之后,好像是凭空被一把巨大的镰刀挥过,瞬间变得空落落一片。
最前面的那些流民被高速飞行的霰弹打的浑身好像是筛子,还有直接被打的粉碎,二十步之内几乎是生机断绝。
方才火铳射击的硝烟还未飘散,加上火炮的射击,二十步之内被所谓的“战场迷雾”充满,不管是从那个方向都是看不清楚。
但炮声响后的这一刻,整个战场安静下来了,只有在木栅后面的火铳兵还在匆忙的给自己火铳降温,每一竖排后面都有都有个木桶,里面丢着几块湿布,火铳兵们拿着这湿布朝着枪膛上就擦拭。
湿布在枪膛上擦过,滋滋的作响,甚至有白气冒出,也有不小心被枪膛烫伤的,在那里痛叫。
即便是在火铳兵之间的火器统领们也看不太清楚周围的景象,只是声嘶力竭的吆喝着士兵们给枪膛降温之后,快些回到原来的位置。
太阳已经是快要落山了,有微风刮了起来,弥漫的硝烟迅速的散去,在木栅和河岸之间,不,木栅到被填上的陆地之间,四十步的距离,除了尸体,什么也没有,河水渐渐的慢上了那被填上的部分。
在那上面站着的流民们恍然不觉,呆呆的看着对面的木栅处,整个战场都是安静异常,再也没有人鼓噪叫嚣,都是盯着岸边和木栅,可再也没有人敢动分毫。
木栅后面的火铳兵没有归位,火炮也是要装填,可流民们,甚至是夹杂在他们之中的士卒们没有人再敢上前,谁知道对面的木栅后面还有什么手段没有用出来。
在木栅前面的尸体堆之中,有几个人挣扎着从下面爬了出来,这几个人浑身上下几乎都变成红色,整个人好像是血人一般。王三炮是一个幸运者,或者说是不幸者,他在地面上蠕动着,刚才的大炮,炮子打得太散,恰好打到了他的大腿上,已然是站直,走不动了,上身却没太大事,他在地面上缓缓的爬行,手指狠狠的抓着泥土,好像要把这地皮翻过来一样。他的眼皮越来越沉重了,身上也越来越冷,但是他的眼睛始终盯着那木栅栏,他意志坚定的朝着栅栏爬去,地面上流下了一道红色的拖痕,越来越长……如果有人站在他旁边,会听到他嘴里喃喃的发出类似于娘,或者妹妹的音符。
他们好像是没有意识到,在几十步之间的战场上只有他们这么几个人,他们低头捡起了兵器,有的人拿到了是刀剑,可有的人只是摸起了块石头,跌跌撞撞的朝着木栅那边冲了过去。
能听见“嗬……嗬……”的喊声,或许是这几个人的嗓子已经嘶哑,却还在呐喊着冲锋,他们跑的踉踉跄跄。
战场上的两方,所有人都是屏住呼吸,凝神静气的看着他们,胶州营的火铳兵不少已经是装填完毕,但或许被什么感染到了,并没有开火,而是看着这几个人冲到木栅跟前,还没等有什么动作,从木栅的间隙之中,几根长矛猛刺而出,然后迅速的又是缩了回去。
这一伸一缩之间,那几名最后冲锋的闯军士兵或者是流民就被刺穿,软倒在木栅前面,一名流民临死之前,手还抓住了木栅的根脚。也没有人会记得他是叫做王三炮还是叫做陈狗蛋。
“张石头,传我命令,发炮击鼓,继续冲击敌营,督战队跟上,后退者斩!!”
从最后那几个人冲锋场面中恢复过来,一直是好整以暇观战的田见秀却有些急了,眼看就要冲破对方的防御,却无功而返,而这次流民的炮灰冲锋是他来主导的,未免觉得在郝摇旗面前有些丢脸,何况郝摇旗还提过反对的意见。
他有些气急败坏的冲着传令的亲兵喊道,亲兵接到命令,稍微迟疑,拨马就朝着下面跑去。
“回来!不要去!”
郝摇旗在身后大喝了一声,在闯营之中,郝摇旗的地位要比田见秀高些,即便是田见秀自己的亲兵,也得听令,那张石头连忙的止住了马匹。
田见秀的脸色更加的难看,刚要大喝叱责,郝摇旗却转过头,阴着脸沉声说道:
“不能再冲了,前队差不多吓破了胆,再冲,咱们就压不住部队了。”
太阳渐渐的落山,涡水两岸昏黄一片,若是在太平时节,这风景真是闲适无比,但现在是战场,北岸肃杀一片,南岸凄凄惨惨,那股疯狂和血气一消失,剩下的就只是惊慌和恐惧。
在这个高处能清楚的看到,尽管对面的木栅后面没有后续的反应,也没有出来掩杀,但那些在填河土地上的那些流民,则是不受控制的朝后退去,流民们虽然是炮灰,却非常的遵守闯营之中的规矩。
因为被闯营收容,就是有一口饭吃,若是不守规矩,这饭可没的吃,所以闯营的命令效率比官兵可是要高出很多。
但眼下没有退兵的命令,这些流民还是骚动着向后退却,后面的那些闯营士卒也是有气无力的拦阻。
田见秀知道,现在这四万的前锋,核心不过是八千余人,剩余的这些流民,都是各地汇聚而成,虽然在闯营之中也是按照常规的编制,但按照同乡和其他关系,隐隐中自己又有划分,并不是完全能控制的住。
如果逼得紧了,这样的极端局面,出什么事情都是可能的,弹压虽然是弹压的下来,可必然是大伤元气。
今日这贸然的攻击已经会给自己带来坏影响,再闹出什么乱子,恐怕真就是要祸事了,田见秀抬起手,张嘴想要喝令,却犹豫了半天,最后才是有气无力的开口说道:
“按照郝将军的命令去吧!收兵!”
他这边说完,张石头连忙的打马朝着下面跑去……
发令处距离河边不算是太远,“当当”的锣声很快就响起来,这是鸣金退兵了,一听这个,在河岸边本就是有些混乱的流民大队们如逢大赦,争先恐后的朝着后面退去,也能看到对面的吆喝。
官兵处木栅后面的火铳兵开始调动,似乎是轮换休整,但也没有追击出来的意思,田见秀看着木栅,心中暗自的发凉。
火铳、火炮、长矛,从远程武器到近身肉搏,这层层的木栅工事,还真是布置的杀气森森,郝摇旗那句等着咱们去攻,想来还真是不假。
但对方如此的强悍,等到晚上如何做,在南岸扎营要是对方夜袭怎么办,田见秀真是有些为难,可自己经过方才的挫折,还真是不好去做什么主,只得是扭头问身边的郝摇旗,郝摇旗神色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淡淡地说道:
“晚上倒是不怕,方才把马队骑兵安排到了大营的前面,要是对方夜袭,马队撒开了冲,他火器未必有方才那么厉害,不要多想了,等着闯王和曹操明天来了再议。”
说完话,郝摇旗先是打马朝着下面跑去,田见秀在那里无精打采的叹了口气,打马在后面跟上,今天这一仗丢人实在是丢的大了。
那几名闯军的士卒跌跌撞撞的被长矛刺死,在坡顶的李孟和胶州营的诸将也是安静非常,就连一贯是大大咧咧的陈六都是不出声音,过了会才在那里叹了口气,轻声地说道:
“流贼里面也有英雄好汉……”
李孟一直是拿着千里镜观察对面的阵势,听见陈六这句话,放下了千里镜,闷声地说道:
“是咱们的死敌,我们是官兵,他们是贼兵,他们叫我们官狗,我们叫他们流贼,官贼相见,你死我活。”
两个人的对答根本扯不上什么关系,不过李孟这边说的却颇为无奈,陈六的感慨来的快,消失的也快,双手互相拍了下,兴奋地说道:
“跟这样的兵马打,这才能杀个痛快,大帅,末将先去整理营伍,布置下今晚的营盘防务。”
跟李孟禀报,得到允许之后,哼着小曲自己走下了坡顶,陈六的这种性格,让李孟很羡慕,王海一直是默默的站在他身后,王海这么大的年轻人,若是在太平时节,肯定是刚刚娶亲成家的小伙子,若是在李孟的现代,应该还在大学之中读书,但现在的王海却是个经历杀伐的大将,看看王海和陈六,一时间,李孟的确是有些感慨:
“看看眼下的情景,总觉得今后会被人痛骂,或者骂我李孟禽兽,或者骂我残酷冷血,或许还要说我站在反动势力的一方,镇压农民起义,双手沾满了人民的鲜血……”
李孟最后这几句话说的颇为含糊,王海没有听清,他站在身后,自然看不到李孟脸上那自嘲的表情,不过王海还是以一名贴身亲卫的角度,开口朗声说道:
“大帅率朝廷大军,剿贼平乱,堂堂正正,天下人只会称赞,今后史书也会全是美誉,何来罪过。”
王海说话也是文绉绉的,这也是经常和周扬这些人打交道,多少念了几本书,李孟听得有趣,不过也是宽心,笑了笑没有继续,李孟在现代的时候看电影电视,经常看见所谓的起义军被官兵血腥镇压。
那些起义军的将士都是形容高大,慷慨激昂的角色,而官兵一方都是相貌凶恶,举止猥琐的小人。
李孟还记得小时候在露天电影院看的《双雄会》,不知道为何来到这时代后对记忆中的这个片段,印象会变得如此的清晰。
李孟还记得当时自己是想做义军的,好狠狠的教训那些如同肥猪一般的招降官吏还有大明的官兵,谁想到境遇神奇,今日间却成了他在杀戮那些起义军民。
“这时代不好,只能杀人啊!”
这一夜,双方都很安静,差不多一个时辰之后,闯营那边有个摇着旗的使者来,请求收回尸体,尸体在阵前堆积,不光影响士气,而且很有可能成为第二次进攻的阻碍,李孟这边自然也没有什么意见。
堆积的尸体,在这样的天气下腐烂之后,会有很多的问题,水源和疫病都是麻烦,只是在对方收拢尸体的时候,严加戒备就是。
这次同样是大批的流民过来,但都是小心翼翼,不敢有什么妄动。清理的倒是颇为彻底,就连在河里的尸体也一并打捞出来。
全部清理完毕之后,还有人拿着镐头铁锨把白天填河的那块土地挖出些浅沟,让河水通过,本来这片临时垫起来的土地已经渐渐的被河水盖住,挖开狗之后,那些浮土被冲刷的更快。
本来这临时垫起的土地,过完这一晚之后,差不多也被河水冲刷淹没,如果就这么留着,很有可能成为对方夜袭进攻的踏板,挖出沟来,这片土地消失的速度会更快些,而且会在水中形成阻碍。
胶州营对这一切都是听之任之的模样,这种不动镇定的态度,让对面的田见秀和郝摇旗心中更是没底,总觉得对方有什么玄虚,却摸不明白。
所有一切只能是等着李自成和郝摇旗的联军大部队明日到来,那时候以山压卵,再给对方教训吧。
李孟的帅帐就是扎在坡顶后五百步左右的地方,山东和南直隶的各项文告始终是不间断的给他送过来,他虽然率大军出征,李孟现在虽然是总兵官的身份,但所作所为不仅仅是这个总兵武将。
眼下他的职责,几乎是兼任山东总兵、巡抚、布政使或许还有盐运使的种种职责,精力和注意力可不能仅仅放在这战斗之中。
各地塘报所说的事情有几件李孟比较有兴趣,其中在湖广、南阳一带追剿张献忠部的大明兵马,日前分兵,其中两万京营兵马要赶回京师戍守,这就应该是松山之战后的余波了,蓟辽各镇兵力空虚,只能是从剿贼的官军中抽调。
而这两万兵的带兵将领,却是一名太监,这太监是李孟的熟人,被调回京师的前山东监军太监刘元斌,想不到这太监在京师之中的人脉关系居然如此的深厚,被调回去之后,居然又给这样的职权。
下面有周扬的批注,说是如果没有意外,刘元斌此次回京,恐怕就要取代曹化淳成为提督京营兵马的太监,而曹化淳已经失势许久。
在山东期间,刘元斌被李孟搞得动弹不得,也不知道是不是会因为这心生怨气,给自己找麻烦。
但这个担心对李孟来说,仅仅是个小担心,眼下北方值得依靠的兵马只有山东的胶州营,皇帝和朝中的大臣虽然糊涂,但还没傻,利益取舍他们心中明白的很。
第二个事情却是登州传来的,是信阳水营的统领杨四的禀报,上面说是镇守登州海域以来,按照大帅的吩咐,封锁海面,严密的监视辽镇金州,还有朝鲜的动静,但都还太平,没什么事情。
和这封信一同送来的,还有山东盐帮的密信,也是说信阳水营,其中提到,信阳水营初到登州时,每日必杀人,至今已有三百余人被斩首。
这倒是让李孟小小的吃了一惊,山东是他的基地所在,可能搞得地方上太过怨声载道,这么杀人为了什么。
结果下面说的更有意思,杀人的就是现在信阳水营的副统领邓格拉斯,邓格拉斯好歹也是富有经验的雇佣兵出身,在这全是土匪海盗的水营之中,自然是与众不同提拔的很快,去的时候是百人队的队长,按照功劳实绩升迁,已经是副统领之一。
看到这里,李孟还觉得这邓格拉斯委实是莽撞,仗着是自己的奴仆,到了军队中还这么不知天高地厚。
而且李孟也有些别的看法,心想你邓格拉斯一个洋人,凭什么诛杀汉人,没人给你这个权利,不过看到后来,李孟却是发笑。
山东盐帮的密探们写的颇为仔细,登州府城和附近几个小码头,出入的渔民水手大多是光头,包着头巾,这样的好处是,去辽东打渔或者是做生意的时候,也可以说自己是鞑子治下的汉人。
渔民辛苦养家,没什么华夏蛮夷的概念,能太太平平打渔也就是最高的追求了,这些渔民都是穷人,信阳水营的人一来是军纪约束,二来是捞不到什么油水,从来都是不太理会这些渔民,进出随意。
谁想到这邓格拉斯某次巡查的时候,却发现了古怪,有些上岸的渔民,身材粗大,举止行动间明显有武人的风范,而且手上虽然全是老茧,但那厚茧的位置却是在虎口和几个指节处。
水营的海盗们未必能注意这些细节,即便是注意了,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但邓格拉斯却让这些渔民把缠头的头巾取下。
这一来,更是看出了问题,在后脑勺的部位明显有比其他处发白的区域,大明天下,除却和尚之外,其他人都是束发结冠,要是理了光头,自然是所有头发都是剃个干净,烈日暴晒,整个脑袋的颜色差不多。
这发白的,也只有一种发式,就是满清鞑虏的辫子,所谓的“金钱鼠尾”,后脑勺巴掌大的地方,疏一个小辫子,其他地方都是光头,颜色为什么发白,也就能猜出来了。肯定是满清那边过来的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