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伪君子(精校)第554部分在线阅读
马车走得不快不慢,郊外的官道不太平整,秦堪坐在颠簸的马车中晃得有点头晕,脑子里正琢磨着待这次风波过去后,可以考虑提请廷议,调拨国库和内库所余,工部征集民夫,全力将大明境内的主要官道全部拓宽或重修,争取将官道的网络覆盖整个大明的州府县,便利的交通是发展国力的前提,后世所谓“要想富,先修路”的口号不是没有道理的,有了一条宽阔平整的大道,无论商贾,军事还是民用,其效率都会大大增加,天下税赋还之于天下,官军平民皆可享受到好处和便利,不失为强国之策。
娇柔的声音在秦堪耳边响起,打断了他脑海里模糊的思路。
“相公,今日京师城内气氛不对,似有大事发生?”唐子禾轻轻地问道。
秦堪回过神,笑道:“新皇登基,臣民同庆,朝政一丝不苟运行,今日如往日,每日皆是如此,能有什么大事?”
唐子禾目光中的好奇之色丝毫未曾消退,樱唇悄然一撇,道:“你骗我,明明有事发生……”
秦堪叹道:“一介红妆女儿身,何必过问朝政国事?纵然有大事,与你何干?”
唐子禾怔了片刻,望向秦堪的目光越来越狐疑:“真有大事?”
秦堪不想搭理她,转过头望向车窗外。
唐子禾神情渐渐兴奋,连语气都不自觉地带着难以掩饰的兴奋:“相公,你要动手了吗?”
“胡说,什么动不动手的,我好好当我的国公,没人招惹我,我跟谁动手?”秦堪狠狠瞪着她。
唐子禾咯咯笑了:“你骗不过我,昨晚你没回城外国公府,夜寝于我这个外宅夫人这里,今日早间天没亮你便起了,家里前堂不停有人来去,那些人来去匆忙,定然有事发生,相公,你到底做了什么?”
秦堪暗叹,然后闭上眼,再也不想理她。
这女人太聪明,似乎什么都瞒不过她,但他却很不希望再看到她掺和到朝政国事里去,不是看不起女人,而是这个女人太危险,一出手便是翻天覆地的大动静,大明经不起几次折腾了。
※※※
农庄位于一处很偏远的山坳里,连秦堪都叫不出这座山的名字,当马车停下,秦堪和唐子禾款步下车,秦堪眯着眼环视着远处山峦起伏,郁郁葱葱的山峦被深秋覆盖一层金黄,仿若铺洒着落日的余晖,入眼皆是诗情画意。
山峦脚下,坐落着一个朴实无华的独门小院,院前柴扉半闭,院内散养着几只觅食的鸡鸭。柴扉外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池塘,秋时塘鱼正肥,不时看到一两尾鲤鱼扑腾着跃出水面,又重重跌落。
秦堪扫视着眼前这一切,由衷赞道:“好一派农家风景!将来我尽卸俗务,定也要寻一处这样的所在安度余年……”
唐子禾神情愈发心虚,甚至白净精致的鼻尖都微微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儿,抬头看了看秦堪的脸色,却并不答话,轻轻地落后了两步。
站在柴扉前,秦堪转头看了看唐子禾,心中疑惑更甚,正待叫侍卫敲门,却见半闭的柴扉从里面被人推开,两张熟悉的脸孔出现在他眼中。
秦堪略一打量,不由大惊,失声道:“刘良女,高公公!”
推开柴扉的正是久已不见的刘良女和曾经的内库总管高凤。
刘良女一袭粗布碎花裙衽,乌黑的发丝挽成一个高髻,然后用蓝色的碎花头巾包住。高凤也是灰色粗布短衫,杵着一只拐杖,二人乍看之下跟寻常的农家百姓毫无二致。
秦堪神情呆怔盯着二人,望向高凤时目光变得狠厉,忽然喝道:“来人,将逆贼高凤拿下!马上给我严审,问出陛下的下落!”
“公爷,秦公爷您先息怒,老奴这老胳膊老腿的,经不起贵属审问……”高凤慌忙陪笑打拱,手往院内一指,笑道:“您要知道的事情不消问,自去屋内瞧瞧便知。”
秦堪心一紧,转睛看着不远处炊烟袅绕的农家小屋。
那扇空洞的门内,似乎藏着一个多日来萦绕于怀的答案,这个答案似在情理之中,却无法令自己接受,释怀。
时间和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一只灰色的粗布袍袖首先从空门边露出来,接着是一只黑色的软底布鞋,灰色的麻布裤,腰间用布巾随意系成一个结。
熟悉的眉眼在秋风中悄然出现,眉眼带笑,笑中有泪,水气氤氲的眸子仍然那么的纯净,明亮,像蒙尘的珠玉静静躺在瓦石中,依然绽放着截然不同的光华。
秦堪怔怔看着他,眼圈忽然一红,泪水顿时盈眶。
分隔只数月,却如同隔了一世人,再见时那熟悉的眉眼,仿佛已是前世的印象。
二人隔着小院对视着,静谧无声里,泪水如河流淌。
许久之后,秦堪一撩衣衫下摆,推金山倒玉柱,重重跪倒在地。
“陛下,臣终于再见到你了……”说着秦堪已是哽咽不成声。
朱厚照仍在笑,脸上的泪水却蜿蜒滑落。
“秦堪,我在这里等你很久了……”
“臣一直在寻找陛下的下落,麾下锦衣卫大索天下,遍寻无果,因陛下失踪之故,锦衣卫南北镇抚司被臣撤换罢免者数十人……”
朱厚照含泪笑道:“我若不想让厂卫找到,谁能找得到?”
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秦堪深呼吸几次后,缓缓平复了情绪,诸多疑惑涌上心头。
“陛下溺水,众太医一筹莫展不得救,你何时苏醒的?”
朱厚照笑道:“虽说吉人自有天助,但我能苏醒却不能谢天,还得多谢你娶了一位医术通天的外宅夫人呀。”
秦堪立马扭头望向身后的唐子禾,唐子禾却心虚地垂头不语。
秦堪又看了看躬身陪笑的高凤,几条线索在脑海里连成了一个模糊的轮廓,这一刻他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再次扭头看了唐子禾一眼,秦堪的目光恍然而冷漠,唐子禾怯怯抬头,恰好与他的目光相撞,看到那双熟悉的眸子里愤怒,唐子禾眼圈一红,心中却如被刀扎中一般痛楚。
压下满心的愤怒,秦堪仍笑着道:“陛下乃天子,自有满天诸神佛护佑,臣喜见陛下无恙,这就召满朝文武公卿前来接驾,再请杨先生发动内阁廷议,商议陛下效法英宗,再次登基,一切大事鼎定后,你我君臣再叙旧……”
“不,不不!”朱厚照出人意料地连连摇头,道:“高凤将我偷出宫后我便醒了,这些日子我在这农庄里听到朝臣另立新君,听到我的堂弟朱厚熜即位,直到现在我还没有任何动作,秦堪,你不明白为什么吗?”
秦堪静静怔忪片刻,忽然浑身一颤,震惊地盯着朱厚照。
“陛下!”
朱厚照笑着摆摆手,遥望远处起伏的山峦,叹道:“秦堪,我不是个好皇帝,或者说,我其实并不愿当皇帝……”
“父皇仅我一子,皇位传承无可避让,于是我黄袍加身,于是被朝臣推上万众瞩目的神台,可是包括父皇在内,从来没人问过我愿不愿意当这个皇帝,更没人问过我当这个皇帝快不快乐,世人眼里只看到我的光鲜,我的尊贵……是啊,我坐拥万里江山,泱泱上国,天下一人,我应该是世上最快乐的人了,我怎能不快乐?怎敢不快乐?”
朱厚照说着眼圈又泛了红:“可是,当皇帝这十四年来,我唯有在内宫与张永,谷大用他们嬉戏,或者给豹房的老虎大象喂食时才觉得真正的快乐,十四年里,国朝内外诸事,大臣们处处针砭,处处掣肘,大至天下钱粮河道兵备,小至修葺殿门更换琉瓦,所见所闻者皆是一片训责痛骂,天下最尊贵者不应该是皇帝吗?可我为何觉得最尊者却是那些大臣文官?我当了十四年皇帝,也忍了十四年……”
“我本性实喜嬉闹玩乐,但年岁渐长本已收心,奈何朝臣相逼,使我一日不得开心颜,于是我故意离经叛道,荒诞不经,也不知是因为想抗争还是想赌气,夜深人静之时回想种种作为,又深觉羞愧惶恐,生怕误了祖宗江山,使我先祖声名蒙羞沾尘,于是又不得不振作精神打理父皇留给我的社稷,这些年幸得有你,定辽东,诛刘瑾,平宁王,开海禁……我不善治国,唯我一生只信任你一人,你帮我将这满目疮痍的天下治理得妥妥当当,而我要做的,仅只是在你提出任何谏言的时候负责点头答应,然后一起合起伙来坑大臣们……”
朱厚照脸上露出追忆的笑容:“十四年,细细数来,却没想到你我君臣竟也做了这许多事情,更没想到你我君臣竟也能将大明治理得蒸蒸日上,自弘治而后,正德一朝在你我手中愈见强盛,秦堪,我要多谢你,多谢你帮我守好了这座江山,更让它在我的治下翻天覆地,犹胜历朝,哪怕此刻我赴身黄泉,亦不愧对列祖列宗了……”
秦堪已知道朱厚照的答案,垂头无力地叹道:“你我君臣花费十余年精血,治下的盛世江山,它原本可以更恢弘,更强盛,陛下何忍弃之?”
朱厚照索然长叹:“因为我累了,真的太累了……秦堪,我想过的日子不是锦衣玉食,不是一呼百应,其实我要的东西很简单,只想走一条我想走的路而已,别人看我时的目光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也不是一大堆礼制,冠冕,封号堆砌起来的虚影,我只想做一个有名有姓的平凡人,平凡得像尘土,渺小却真实,我只愿余生不再有堆积如山的奏疏,不再有朝臣在耳边喋喋不休,将我当作清名傲骨的垫脚石,更不再有坐拥天下却连走路迈哪条腿都要讲究的掣肘……”
秦堪颓然点头:“臣明白了,你要的是自由。”
朱厚照露出奇异的模样,思索片刻,点头道:“这个词儿新鲜,不错,我要的是自由,对,自由!”
垂头叹了口气,朱厚照道:“其实……我的肩膀太弱了,根本担不起偌大的江山,我担了十四年,只觉得已费尽了一生的力气,秦堪,我……真的担不起了,最近几年,我一天比一天绝望,直至后来溺水昏迷,由被你的夫人所救,被高凤偷运出宫,接着新皇即位……对我来说,这简直是我重生的机会,好不容易摆脱了那个华丽的樊笼,我怎么可能再回去?”
第742章
大开杀戒
厂卫缇骑多日追查搜索,深宫太后多日牵肠挂肚,朝中大臣多日喟叹痛惜,都只为了同一个人。
对江山社稷来说,这个人是天,是主心骨,他是整个天下臣民正常运转和生活的源头。
秦堪没想到此生能够再次见到朱厚照,但更没想到请朱厚照回宫登基时竟等来这样一番回答。
朱厚照说了很多,归结起来只有两个字,“累了”。
秦堪能理解,早在十四年前认识他那天起,秦堪就一直认为朱厚照不适合当皇帝,他可以是吟风弄月的才子,可以是勋贵名臣家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他甚至可以是乡野山陌砍柴插秧的樵夫农夫……无论哪一种身份,想必朱厚照都会带着无比满足安逸的笑容,平淡又幸福地过完此生,他可以是任何人,任何身份,唯独不能是皇帝。
皇宫是座牢笼,而皇帝只是牢笼里的囚犯,每日的朝会对他来说,无异于金殿内几百个大臣对他提审的场所,除了步步紧逼的讦责,还有漫长无尽仿佛永无休止的训斥,逼迫,每次上朝相当于一次不见血的战斗,他斗了整整十四年。
将心比心,秦堪若坐在那张龙椅上,跟数百人斗了十几年后会是怎样的感觉?
或许,这个皇帝他也不愿再当下去了,哪怕它代表着世间最尊贵的身份。
秦堪能理解朱厚照的选择,但他无法接受这样的选择。
“陛下重新登基后可以不上朝。可以对朝臣避而不见,国事朝政皆有内阁和司礼监打理,臣亦可为陛下分忧,但皇宫里那张龙椅,只能是陛下的!”秦堪垂头恳求道。
朱厚照笑了笑:“秦堪,你知道自从高凤把我从宫里带出来后,每日过着怎样的生活吗?”
“臣不知。”
“我每日睡到辰时三刻起床,刘良女为我穿衣,然后给我端上一碗她亲手熬的白粥,我喝完粥后,抓一把小米儿到院子里喂鸡,接着高凤陪我去深山里转悠一下,偶尔我还能亲手射下三两只野兔,对了,时值秋后,我最近还学会了怎样收割麦子。高凤用假名字买下了十亩地,连地里种好的麦子都买下了,全是我们三人一起收割的,刘良女说要继续卖酒,明年春天我们寻一处景色优美的地方开一家酒肆,我是掌柜,高凤当厨子,刘良女酿酒……”
朱厚照眼中泛起神往的目光,悠悠道:“这才是我想要过的日子,没有朝争,不用跟大臣们打嘴仗,肩上更不用担着家国社稷的重负,直到如今,我才觉得自己活得像个真正的人,以前的我,只不过是一个穿着龙袍的行尸走肉罢了。”
秦堪仍深垂着头,直到今日,他才发现朱厚照的内心里有着如此沉重的压力,对帝王生活有如此多的不满和抗拒。
脑海里不停的挣扎煎熬,秦堪在犹豫该不该将如今京师的朝局说出来。
还在犹豫时,朱厚照似看出了他的矛盾心情,笑道:“听说新皇已登基了,是我的堂弟朱厚熜?”
“是。”
“你的表情告诉我,你和新皇相处得并不是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