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黎明号(校对)第739部分在线阅读

　　裘芷仙看他写字，果然放下心来。这年代的读书人大抵就是如此，讲究静心养气的功夫。天大的怒气怨气，一进书房也需要放下，将一切都发泄在字纸之间！看不懂王羲之《丧乱帖》的人，很难想象他当时是如何的悲痛，竟将书法写出痛彻心扉的感觉！
　　写写画画许久，陆远忽然放下手中的笔，问了句，“芷仙，你想回家吗？”
　　“咣当”一声，裘芷仙脸色苍白，手中的茶盏在地上摔个粉碎！她嘴唇颤抖着望向陆远，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陆远一句话便揭开她心中最深处的恐惧，让她无处藏身！不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很难想象一个女子想活下去的艰难之处。
　　裘芷仙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被乔瘦叟捋走，就算她还留着完璧之身，可谁还相信？！一旦返回家乡，必然为千夫所指，还连累家庭的名声蒙羞。被家里随意嫁个鳏夫、甚至给人当妾室都是轻的，很可能要被生生逼死！而且恐怕就连她的父母兄弟也不愿意她活着回去——从她被捋走的那一刻，大家已经默认当她是死了。这不是没人性，而是当时的风俗就是如此。
　　所以在古代，欺辱弱女子之人尤其可恨！像田伯光那样的，千刀万剐点天灯都不为过！
　　但慈不能亲，子却不能不孝。裘芷仙不过是个小姑娘，在家也是当金枝玉叶的娇宠着，正是依恋父母的年纪。让她躲得远远的，看着父母暗中抹泪悲痛，也不当人子！因此她等于是夹在道德与亲情的夹缝中，进退两难。所以在她心中，只希望这条路能一直走下去，永远不要去想那个问题——可没想到陆远还是把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你怕什么！”看见裘芷仙吓得要死的样子，老陆故意嗤笑一声。随即他摆出一副高傲的样子，“你既然当了和（尚）……公子我的人，这满天下就无需再怕任何人！”陆远丢下手里的纸扎，摘下帽子，手指一用力便将帽子上镶着的那块青玉给抠了下来。
　　“呀！你怎能如此。”裘芷仙被他吓了一跳，随即心疼万分。眼看他将青玉随手投进茶杯之中，摔得叮当作响，仿佛那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块石头一般。可那玉被茶水一洗，顿时上面封着的米糯散尽，露出莹莹的光辉来。赫然晶莹剔透、价值连城！
　　陆远招手让小二过来，指着茶杯说，“端给你家掌柜，还有这封书信。”他在刚才写的纸扎上随手撕下一张，递给了小二。那店小二见到那块乳白的美玉，就已经双腿一软。再端着茶杯下去的时候，已经仿佛升仙了一般，整个人都是飘的！他晃晃荡荡的下楼，裘芷仙这才小心的问道，“你想做什么？”
　　陆远呵呵一笑，“你等下就知道了。”
　　……
　　一刻钟后，当陆远下楼时，一辆雕梁画栋的双马马车已经停在楼下，四个侍卫、四个随从都骑着骏马，守在马车两边。见到陆远和裘芷仙后，齐齐行礼。裘芷仙心中好奇到极点，但陆远也不解释，径直拖着她上了马车。
　　车厢门一关，裘芷仙拼命的将自己缩到角落里。哪知道车轮碌碌，感觉着高低起伏，晃得裘芷仙沉沉欲睡。可陆远竟然禽兽不如的一直在埋头写字，除此之外什么都没做！没做……裘芷仙咬着牙，恨恨得坠入梦乡。
　　等到裘芷仙夜半醒来，睁开眼睛时，才发现自己竟然和衣睡在一张床上！看那盖在身上的锦被，与房屋内的紫檀家具，每一样价值不菲。她惊讶的坐起来，四周审视，忽然发现有丝丝光亮从门缝透了进来。裘芷仙悄悄凑到门边，将眼睛靠在门缝上向外看去。
　　只见外间同样漆黑，仅有一盏气死风灯摆在桌上，照着桌边的陆远。裘芷仙看他一边运笔如飞，一边低声的在跟身边的人交代着什么。他旁边站着一双脚，上半身沉在黑暗中见不到人脸。那人似乎在连连点头，然后双手接过陆远手里的纸，鞠躬离开。随即又一双穿着皮靴的脚走出黑暗，站在陆远的身边静静等候静候。
　　那影影绰绰的黑暗中，竟不知藏了多少人！
　　裘芷仙正心惊胆战的看着，微弱的灯光下，忽然陆远抬起头来，与她的视线碰到一处。裘芷仙吓得险些叫出声来！就在她惊恐万状的时候，她见到陆远随手一挥，门缝上的光亮消失，她再也什么都看不到。
　　如果裘芷仙再活几百年的话一定会知道，自己当年看到的，与《教父》中的经典一幕是如此的相似……
　　陆远就坐在那间黑暗的书房里，再度搅动了这天下的风云。
　　……
　　陆远在进入蜀山之前，曾经做过无数计划。但没有任何一份计划是将基础建筑在好运气之上——就像恰好遇上扬州屠城，愤而阻止又恰好被气运接受，然后跟气运双剑合一，杀得峨眉片甲不留等等这种事情——他连想都未想过！
　　虽然一开始他就暴露在峨眉的视线中，其实跟好运半点不搭边。他能在后来取得华夏气运的助力，那是因为气运需要借助他的策划能力。为此陆远还背着十道四九天劫呢！
　　就像他在质量效应世界时，同时并行着七八套计划一样，这个世界同样如此！无论气运是不是有转头坑他的风险，他都不会将希望完全寄托在跟气运的合作上。十年时间，陆远除了铺设李定国将军的情报网络、气运的根系之外，还有这第三张遍布大江南北的商业巨网！
　　江南陆家，以百船海外之米起家。
　　借着赈灾赢得的“万家生佛”的名声，陆家的“上记”商团如火如荼的江南展开，如今已成星火燎原之势。无论是青楼茶馆、还是饭庄旅店，乃至骡马店、大茶馆，到处都能见到“上记连锁”的影子。“上记”以“利让七分”闻名，帮着加盟者抗住天灾人祸的压力，却从不与加盟者争利。
　　“上记”专门从事物流运输，而商品销路也以海外为主，因此在江南名声极好！
　　再加上每年数以百万计的银两，自“上记”流入南明朝廷和李定国军中。“上记”更是在江南更是广做善事，自家却不置广田、不藏金银、不建豪屋，很少招来窥探的目光。至于贪婪的贪官污吏，“上记”自然也能随手打发。
　　而满清占据的北方，则是另一幅景象。
　　由户部侍郎陆吾主持，满朝上下的王公权贵悉数参股的“天记”商行，如同一个庞然怪兽般雄踞整个北方！相比起“上记”的让利于民，“天记”商行无疑要贪婪得多，实际上应该是极度贪婪！它像是一个无物不吞的怪兽，不说市场上的利润，就是地方官自留地里的膏腴，地方上剩余的劳动力，甚至整个大清朝的税赋，都在悄悄被这头怪兽吞噬掉！
　　在一群“干员”的帮助下，康麻子能拿到手的年入竟然比他老爸顺治时期足足少了四成——这都是李定国的错！
　　然后这些金钱化作滚滚洪流，冲垮了一切敢于阻挡在前方的敌人，就是康麻子也被吓得装作不知道。当钱多到一定程度，将无数权贵的利益捆绑在一起，换个人当皇帝还困难吗？金钱能通神，自然也能打通江南的渠道，从“上记”运回无数北蛮渴望至极的奢侈之物……
　　当然，表面上，这两家巨大的怪兽还要沿着长江沿岸搏杀，每年将千万巨富砸进江水里，仿佛两家不死不休一般！
　　……
　　可就在那天晚上，披星戴月的赶到宛城的数十名大掌柜，终于知道原来斗得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天记”与“上记”，竟然在背后是同一个老板！“上记”那视为天下至宝的《地球堪舆海图》，与“天记”的命根子《北方矿产分布》，竟然全都是出自眼前之人之手……
　　要知道“上记”船队可以通往英吉利之国的秘密航线，与“天记”牢牢掌握的满清全国的煤铁——前者是暴利源泉，后者是国家命脉，这才是两家生存的根本！
　　这一夜，这些大掌柜服下“忠心丸”（纳米药丸）后，正式成为了新的“天上记”商行的大掌柜。这四十二位大掌柜成为了“天上记”的第一批元老，当陆远与陆吾不在的时候，他们组成的元老院可以觉得“天上记”近乎所有的事宜。元老们手中能操纵的财富，自然也瞬间扩张了一倍！因为南北都有极深的官家背景，无论是谁坐龙庭，都没办法真正铲除“天上记”的影响力。从此再没有被天下朝代更替而倾覆的隐忧。
　　而且金钱能在普天下，甚至海外流通无阻，也让这些商人元老越来越看到金钱的威力。不仅如此，从此“天上记”的商路南至哲罗，北至冰雪无人区，东至倭国，西至大食，麾下有上千万人为此效力——商通天下，再不是一个梦想……
第九十九章
天上人间（四）
　　同样是在宛城的这一夜，陆远方才安排好“天上记”商行的规划，却又通过都督府的渠道收到了大将军李定国加急寄来的一封书信，让他不得不又多留了几天。
　　陆远原本想跟李定国做一个割裂——其实也是凡人的归凡人，神仙的归神仙的意思。别看如今李定国的军营中群仙如云，其实他们如今起的作用不过是保镖+打手，全加起来都没有当初的陆赭石对李定国的帮助大！这也是为什么陆远非要割裂的原因。
　　陆赭石借助后世的故智，帮李定国奠定了能一统天下的根基，其中就包括一整套制度和储备了足以接管天下的人才！这才是最安稳的办法——陆远可不希望李定国如农民起义一般，先将整个天下打个稀烂，然后在废墟上摸索着重建。中华民族可真的经不起这么折腾几回。
　　但是等这些雏形都先后成型，只待后续完善的时候，很多有识之士忽然便发现，将军府中还存在着极大的危机——那就是建立这套体系的陆赭石，他不知不觉变成了能威胁到大将军地位的、第二号人物！
　　他太“厉害”了，便像鲁迅说的“多智而近乎妖”！
　　要知道这里可是成都府——诸葛丞相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地方，可诸葛丞相似乎都没有他那么夸张过。将军府上下对他既恐惧且钦佩，李定国六岁以上的五个儿子全部尊他为师，军中一半将领是他发掘出来的，而另一半也对他的命令凛然从命。更不要说初具朝堂模型的文管体系，和他亲自控制的情报体系……到了这个时候，人人都知道陆赭石已成尾大不掉之势。
　　如果将来推翻满清，再让他当十年首辅，那天下是姓陆还是姓李，恐怕就真不好说了！
　　偏偏陆赭石还仿佛一无所知一般，对任何事只要有更好的办法，必然插手去管！后期更是军政一把抓，毫不顾忌！你说这是“为国无暇顾其身”也好，说是“弄权擅权”似乎也没什么错。总之，要说后来李定国不忌惮他是不可能的。
　　然后……然后他竟然就这么挂了！
　　在又一次针对大将军的刺杀中，他再一次的挡在李定国的面前，击杀了刺客，他本人也化为一抔飞灰……更奇妙的是，他前脚刚死，后脚天下间的风向就变了——随着峨眉来投，李定国的安全瞬间稳如泰山！
　　陆赭石，死在革命成功前夜？
　　很多人都认为其实是李定国除掉的陆赭石。鸟尽弓藏啊，无数人深为李将军的帝王心术惊惧！只有李定国知道，不是他干的……而且不止这些。在“陆赭石”碎裂开的那一刻，他看到陆赭石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的模样！他对自己说，“东家，我会再帮您一次，剩下的您自求多福罢。”
　　对外界的流言蜚语，李定国统统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而这个“再帮一次”，李定国则始终默默的等待着——直到他先收到传信，随即满清江南防线突然崩溃！然后一夜之间，百万石粮秣和无数军械出现在他的大营之中！那一夜，李定国第一次在军中饮酒，而且还喝得酩酊大醉！
　　他喝醉后反复大喊着“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啊……”这句诗，哭哭又笑笑，状若疯癫。有人见了凭空出现的军资，听到李将军的话后隐约猜到一些事情，蔚然感叹曰“陆赭石真国士也！吾等不如。”
　　陆远不过是放弃了一片棋子，却无意中收获了天下间最难得的东西——一个君主的情义。可能会有人问，君主会有情义那种东西吗？这个只能交给时间去证明了。
　　陆远碰触李定国的情报体系，原本只是想帮裘芷仙壮个胆。但李定国随信送来的，却是陆赭石过去的那块虎符，和丹书铁券——好吧，这东西陆远看着有趣极了！信中对别的事情一字未提，但陆远其实能猜到李定国的心思。陆赭石是在他最落魄的时候，成为他的幕僚的。之后辅佐他，一步一步的踏上巅峰！
　　要说李定国没想过陆赭石的事，肯定是不可能的。以陆远对李定国的了解，他甚至可以跟陆赭石共天下！但唯一的顾忌就是陆赭石太年轻了，他担心自己死后，自己的儿子和陆赭石之间必有一方不得善终……所以才会一直犹豫不决。
　　“意外之喜”，陆远将信放下。
　　可惜，还是有些对不住这个老李。他已经将资本化的种子种下，现在看不出来。但最多一两百年后，皇权终究还是要被资本的力量取代！只希望到那时候，发展壮大的“天下记”能吸收英国的做法，搞一个君主立宪制……至于共产主义早晚也会实现的！嗯，老马不是说过嘛，只要华夏先发展到资本主义高级阶段……
　　华夏的底子实在太好，又拥有天下第一的、成熟大市场，科技上落后一些其实不算什么。只要没有蛮族瞎折腾、乱卖国，继续屹立世界之巅轻而易举。将前路梳理清楚，陆远也算是做到自己一个炎黄子孙的本分，接下来可以专心于源海潮汐之事。
　　……
　　“一、二、三、四、五……”裘芷仙觉得不真实的揉揉眼睛，又悄悄的透过窗户，用手指着马屁股重新数起。数来数去，都是八匹！八匹毫无一丝杂色的骏马，在拉着我坐的车？！裘芷仙长大嘴巴，我要坐双乘之车回家？她顿时有些慌神儿，具体的不知道，但她至少明白双乘之车那八成是好大好大的官儿才能坐——反正她肯定是不成的！
　　不仅如此，在马车的两侧，还跟着两队铠甲锃亮的骑士！他们骑在马上，下身随马匹起伏，上身纹丝不动——正是陆远专门为李定国将军训练的仪仗队！用于扬振军威之用——他哪想到自己不过是说了句要为裘芷仙充门面，谁知李定国居然把自己的卫队都派出来了！
　　如今宛城大战刚过去不久，清军节节败退，附近又重新成为“大明”的天下。裘芷仙的车队还在十里之外，前锋游骑已经踏入裘家庄的地界。
　　“快，快放我下去！”陆远并不在车中，他留在宛城处理“天下记”的事务。天下间两家最大的商行合并，其中还有无数的问题需要解决。所以裘芷仙是孤身回家，所以她只能用力的敲窗户，向那个一直跟马车同一速度前进的那个骑队长求助。
　　那个骑队长靠过来打开头盔护面，露出一张精明干练的面孔。
　　“裘姑娘还请安坐，前面便是裘家庄。刚才哨探回报，裘家家主并太爷已经迎到庄外三里亭。”
　　“唉~！”一听见家中已经全家出动，连族长太爷都到三里亭了，顿时哀叹一声倒下。这下惨了！而且……最重要的是，陆远送她返家之前，从未提让她留下还是返回……也就是说，她可以选择留下，也可以当成是一次探亲。如今她已经不担心名节的问题，可真是旧愁方去，新恨又生。
　　如果按照“常理”，此处应当有人跳出来，强力嘲讽裘芷仙不守妇道、有损名节（水上五章），然后被乱刀砍成肉泥才对！装逼打脸什么的最有爱了。
　　可惜，估计有骨气的人在满清入侵时就死光光，如今剩下的都是能屈能伸的大丈夫。面对李将军卫队那明晃晃的钢刀，整个裘家庄噤若寒蝉。别说当面嘲讽裘芷仙，就连曾经说过几句闲嘴的那些婆娘，如今都被抽肿了嘴，关在家里不许出门。如今人人都知道裘芷仙攀上高枝，裘家庄人人艳羡，心中都打着攀关系的念头，谁还在乎裘芷仙曾经被捋走的事情？
　　看着在自己面前想要下跪的父母兄长，和那些战战兢兢的相邻亲戚，裘芷仙忽然感到一片茫然，只觉得裘家庄如今竟如此陌生。
　　她心中忽然转过一个念头——
　　怪不得他不挽留我，原来他早知道，我已经回不去了……
第一百章
天上人间（五）
　　峨眉，凝翠崖，祖师堂。
　　祖师堂位于凝碧崖的尽头峨眉禁地之内，除了重大日子需弟子们参拜祖师之外，其他时间一律禁止峨眉弟子靠近。如是非峨眉之人进了禁地，那更是有杀无赦！当然，由于只要逢年过节都必须祭祖，峨眉弟子对祖师堂内有什么心中一清二楚。无非是一张长眉真人的三尺轴立挂像，一张案几和一座铜香炉而已。
　　还有便是摆在案几上的一个盒子，据说内藏一把除魔飞刀，乃是长眉留给后人用于清理峨眉叛徒之用（专杀晓月禅师）。此外屋内便空空荡荡，连个能坐的蒲团都不备一个。陆灵梦每次逢年过节需要拜祭长眉时，都是能逃便逃，逃不了便装病——连装病都躲不过的时候，才一边行礼一边在心中腹诽……
　　此刻掌门齐漱溟匆匆来到祖师堂，他先是将门关好，用神识扫视了一遍四周，确认房间周围确实无人隐藏之后。这才从案上拿起一支高香，点燃并恭恭敬敬的在案上的香炉插好，随即后退十步跪下连拜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