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979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979/1757

  对旧党有成见的太上皇后主政,十年之内都别想翻身。而富、文之辈,还有十年好活吗?树倒猢狲散,这还需要多说?人情一尽,就是富家、文家、吕家的子孙,都得贴过来讨好。不然,他们还能想着保几代的富贵?他们可不是韩琦。
  还有六天。
  从洛阳到开封四百里,急脚递一天能走完。单身赴任的官员,按照正常的行程走陆路,五天就够了。
  而走漕运,从洛阳放舟至开封,由于水少船多,没办法日夜行舟,总要比陆路慢一点,多花上一天。不过至少比反过来要好,从开封坐船到洛阳是逆水行舟,视情况要八到十天的时间。
  但一大家子上百人走这条路,尤其是夏天,还是坐船最是安稳。不用车马劳顿,不用路途颠簸,坐上船,安安稳稳地就到开封了。只是到了冬天就不行了,一旦上冻,从淮南的宿州往上,一直到洛阳,这一条水路都要断绝。
  吕惠卿已经换下了方才出城时的官袍,穿了一身略宽敞的道袍,站在船头。
  官船沿着水路正中而行,随着浑浊的河水,一路向东。而在靠岸的地方,一艘艘逆水而上的船只正由着多至三五匹,少则两匹的挽马牵引着,沿着河渠一路上行。
  马是多了。吕惠卿想着。
  就是在几年前,拉着官船逆水行船的多还是纤夫,小一点的船则是靠艄工用竹篙撑着走路。
  现在倒好了,马力替代人力,尽管没快多少,但省下了多少人工。一匹挽马能做到的事,至少要三五人才能抵得过。而一名力工如果不负责吃喝的话,一天就要一陌,七十八文。据吕惠卿所知,比起马料来,至少节省了一半。
  吕惠卿对这个变化感受得很深。如今关中驿站里面的驿马很少再有缺额的情况,自从河湟拓边以来,军中和国中的马匹数量一路上涨,好马也多见了。若在过去,战马的肩高能有四尺,已经可以充入军中上阵使用了,四尺五寸的战马,往往都是主帅才有资格骑乘。到了如今,种谔的三匹坐骑,没一匹低于五尺。
  当年来自西域的一匹浮光,如同锦缎般的皮毛,和高大神骏的体格,让京师人人称叹。可前几天,也就是吕惠卿动身离开长安前,四匹大宛天马从王舜臣那边送了过来。每一匹都是神骏异常,上下没有一丝杂色,说是进献给天子。而且这其中,有三匹是能充作种马的牡马。除此之外,还有稍逊一筹的六十多匹上等良驹,或是因为杂色,或是因为体型稍逊,但肩高都不在五尺之下,里面有公有母,可以想见,京城内外的马主们将会如何疯狂。
  这就是胜利者的好处。所以当年辽国南下乐此不疲,而西夏也不惜民力地不断侵攻。都是因为能通过战争得到让人满意的收获。
  而大宋就只能苦苦防守,将每年税入中的八成,投入到军中。
  而那些元老,竟然说这样没有问题,是祖宗之法,要一直保持下去。文、富之辈目光之短浅,可见一斑。
  只有彻底解决西夏,才能从不断将国力消耗在山野中的窘迫境地中脱身出来,否则只会越陷越深,到最后无法再支撑。东汉的灭亡,有不少功劳得归功于始终无法降伏的羌人。在陇西耗去了太多国力,让东汉朝廷不得不征收更多的税赋,加上昏君奸宦,最后再一场不合时宜的天灾,让步履维艰的朝廷再也无法支撑。
  而现在,原本为了抵御西夏而设立的几个经略安抚使路,都要逐步撤销。而山中的成百上千的大小军寨,也得废弃大半。等到横山一线的军寨中,非关紧要的那一部分都改成屯田堡。整个陕西的军费消耗至少能减去四成还多。
  就是朝廷那边对怎么划分新疆土还没个定见。一会儿是银夏路,一会儿是宁夏路,一会儿又说是灵武路,总之因为担心再出一个李继迁,想将那些蕃部都给分开,但始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分界线。
  吕惠卿对此只觉得好笑。早点给一个确定的说法,将镇守关西的主力集中在几处战略要点上。这样陕西就可以安心地发展了。关中百姓受了几十年的苦,也该安心地休养一阵了。
  大宋军事的重点必须要尽快开始北移。辽国国势因为耶律乙辛的缘故,正处在衰落中,短期内没有重新恢复的可能。这正是大宋解决百年宿敌的良机。耶律乙辛年纪不小了,他篡位迫在眉睫,十年之内,机会必然会到来。
  一旦辽国内乱,大宋绝不能坐视,河北将会是其中的关键。从这一点上来说,吕惠卿还是比较喜欢这一次的任命,至少比让他继续留在关中要强不少。
  能够在河北将战争的准备布置好,日后就有机会成为攻辽的主帅,记得之前与辽国大战的时候,太上皇曾经下过诏,复幽燕者王。吕惠卿很想知道,一旦日后他领军攻下燕京,那么这个王,朝廷到底是给,还是不给。
  吕惠卿的嘴角翘了起来,轻声地笑了。
  船头上看水势的船工回头看了一眼,立刻就又低下头去,不知是不是给吓的。
  不过吕惠卿脸上的笑容很快就又收敛了。这其实是苦中作乐。如果能留在京城,他倒是心甘情愿地将河北的职位给章惇、韩冈,或是其他愿意镇守北方的人。
  马上就要入京了,但他却无法在京中久留,还有比这个结果更让人怄气的吗?
  如果换成是太上皇当政的情况倒还好,君臣多年,吕惠卿自问还是有机会打动他的,但女人那就没办法了,完全说不通。当初司马光输得那么惨,吕惠卿听说了详情之后,连幸灾乐祸的心思都只有一开始的那段时间,实在是莫名其妙。
  但就此俯首认输,吕惠卿也不甘心。这件事迟一点再说吧,朝堂上不是没有变化。
  章子厚真的会跟着蔡确?蔡确想要独相,章惇难道就打算在西府坐一辈子?吕惠卿不觉得章惇的野心会有那么小,他迟早要跟蔡确起冲突的。到时候,就有机会了。
  唯一的问题,只在韩冈身上。就是势同水火的曾布,吕惠卿都不将他放在心上。
  韩冈的敌视,又完全与私怨无关。吕惠卿也不觉得自己跟韩冈有什么扯不清的旧怨。但吕惠卿也清楚,只要自己还坚持新学,韩冈就绝不会答应自己回京。偏偏韩冈对太上皇后的影响力是最大的。
  “道统之争啊。”
  吕惠卿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在他帮助王安石撰写三经新义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因为这个理由而受到敌视和压制。
  又不是春秋战国,百家争鸣的时候了。士林中的争锋还不够,还要带到朝堂上来。
  突然间就没心思再看风景,转身就回到船舱中。
  舱内角落处的一桶桶冰块,将暑热挡在了门外。顿时感觉就是不一样了。
  婢女奉上了冰镇过的饮子,吕惠卿抿了一口,清凉的感觉从喉入胃,暑气一时尽散,但心头的疑惑却是散不开去。
  当年看韩冈根本就不是这样会把治学当成毕生目标的人,怎么几年间就变得如此毅然决然?
  就是之前韩冈与王安石为了道统闹得几乎反目,吕惠卿也不觉得韩冈与王安石会是一样的人。
  可是从京城传来的消息上看,韩冈当真是为了气学将自己的前途赌上了。不论之后有多少变通的办法去回避赌约,但韩冈进位宰相的前路终究是比之前要收窄了许多。
  做出这种赌约的韩冈,还能说是作伪吗?
  吕惠卿想不通,真的想不通。
第四十四章
秀色须待十年培(二)
  巨大的四叶风车,在清风中慢慢地转着。
  这座耸立在文府别业后院的巨型风车,有近六丈高,比周围的几个庄子的风车都要大上许多。站在风车下,仰起头来看,帽子都会掉下来。短短的半年时间,已经成了这间小庄子的标志。庄子内的男女老少,多以此为荣,外出时也常常挂在嘴边。
  四丈多长的风叶,从高处落到低处,又从低处回到高处,随着风,回绕不休。从二十丈的深井中将清冽的地下水提上来。
  淙淙的清泉流过文府的后花园,又从院墙角落处的出口流淌到庄外的田地中,汇入水渠之内。庄外的六千余亩水浇地,泰半都是文家的产业,无论旱涝,深井中地下水始终不绝,只要风车还在转动,就不会有缺水之虞。
  文彦博五月就到庄子这边来了。洛阳城里太热,又闷得慌。有些消息传入耳朵里,平白地生闷气,还不如不听。
  前些天天子内禅,文彦博本来准备起身回洛阳了,后来听说了富弼没动,便叹了一声,仍留在庄子中。
  在那天之后,文彦博就越发的疏懒起来,有时候看小桥下的流水就能看上半日。有时候拿着一两本闲书,坐在树荫下,一天也翻不了几页。
  今天文彦博也是在柳树下看着书。
  池中荷花已败,莲蓬也采光了,但一片片荷叶依然青翠。坐在池畔,上有树荫遮挡,迎面又有清风徐来,手边还有人端着热茶、凉汤随时等待取用,没有比这样的日子更舒适的了。多少文酸,一辈子所求的也就是一天半日如此闲适的生活。
  开国初年,那个始终“头骨法相非常”却始终做不到宰相,只是死后才得赠官的陶谷,他的文章却是极好的。所著的《清异录》也很有些意思。
  只是这《清异录》第六卷拿在手中半天,他也是没翻上两页,完全看不进去。
  吕惠卿回京经过洛阳,这个消息昨天文彦博就收到了。不用当面看见,就是猜也能猜得到多少人会赶着去奉承。
  刚刚过去不久的那一场大战,将旧党最后一点威信全都给清除光了。
  就是去年司马光、吕公著连番受挫,先后被赶回洛阳,旧党也还是保持着一定的声威,直到辽国入寇的消息传来。
  如果大宋败了,新党之前的一切,就会像是建在河滩上的房屋,河水一涨就没了。但这一回却是辽国败了,而且败得很惨。陕西那边,刚刚吞下兴灵全都丢了。河东一开始沾了点便宜,最后却输掉了一半本钱,而河北,辽军的主力更是连三关都没能突破,只是在官军反击的时候,捡了点便宜,稍稍挽回了一些面子。
  守则固若金汤,攻则摧城拔寨,新党用了十余年重新建立起来的禁军,让旧党之前的坚持,成了世人口中的笑柄。
  这一回吕惠卿在立下泼天的功劳后过路回京,当然就让那些离心离德的鼠辈,全都像是看到了缸中的白米一样涌了过去。
  纵然吕惠卿是立下大功也没能回任西府,但那终究也是新党内部的争锋。
  只有没有外敌之后,内部才会打起来。换做是现在的旧党,或许彼此都看不顺眼,在王安石崛起之前,甚至用弹劾互相交流过不知多少回,但在新党的压力下却又不得不合作一处。
  一想起吕惠卿那个小人的得意,文彦博心里就是一阵烦躁。书当然看不进去。
  在树下不知坐了多久,只感觉到阳光已经能够照到了脚上。
  突然远处咚的一声响,声音不大,但震的文彦博心口就是一跳。
  人老了,分外受不得慅扰。他猛地一阵心悸,手紧紧地按着胸口,脸色顿时就变得蜡黄起来。
  随侍的小童见状,立刻扶住了文彦博,让他慢慢地靠在椅背上,而另一边,一名仆人已经在随身携带的药包内翻找起来。
  “快。”文彦博指了指腰带上,勉力地小声道:“苏合香丸。”
  自从当年在殿上发病,文彦博不论到哪里,身边总是带着个药囊让仆人背着。随身也携带了急救用的苏合香丸,现在的情况正好用得上。
  这种用白术、青木香、乌犀屑、朱砂、麝香等珍贵药材,用苏合香油及安息香膏合成的药丸。不仅每日服用用来保养,平日里也随身携带,以便随时取用。而且还有种说法,将药丸“用蜡纸裹一丸如弹子大,绯绢袋盛,当心带之,一切邪神不敢近”。
  文彦博没把药丸戴在胸口,而是放在随身的小腰囊中。小童一翻就着,用力捏开了蜡壳,接过后面侍女递过来的一杯热水,化开来,让文彦博一口服下。
  跟着文彦博的除了这个十二三岁的小书童,还有四名侍女,又有两个老成稳重的仆人远远地跟着。他这么一发作,让所有人都慌了手脚,一起聚了过来。有的帮文彦博舒胸口,有的则揉着额角,还有的打扇子,更有的从便携的冰桶中拿出一条手巾来,给文彦博敷着额头。
  这几位急救的手段做得很熟练,就是每个人手都颤着。若是老相公出了事,他们都没有好下场。
  幸好这一次的症状还是很轻微,过了片刻,文彦博便缓了过气来,脸色也红润了许多。
  睁开眼后,看着身边一群人,便有些不耐烦,挥手道:“都散开,闷得很!”
  除了小童,其他人都依言散开。
  迎着池塘的凉风喘了几口气,文彦博的感觉又好了一些。
  心口舒服了,但火气又上来了。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979/1757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