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90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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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冈的话提醒了王旖,让她想起方才的事,“官人,方才到底怎么了?是不是不想上经筵?”
  “不是,是太快了。”韩冈也没再兜圈子了,“官家的性格是轻燥,可也不该反应这么快才是。经筵可是那么容易开的?才给太子上过课啊。”
  王旖悲恸伤怀的情绪一下就消散不少,“可现在不就是开了吗?”
  “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哎,终究是不省心。”
  韩冈本没打算这么快再见皇帝。
  在他的计划中,给太子上过两三次课后,就应能在京城里面掀起一股研究气学的风潮,与王、程两家开始正面交手。
  韩冈说气学惟诚于实,只用事实说话。学术高下和道统归属姑且不论,现在他就正是打算用事实证明他更适合做帝师。
  在这个以儒学为根基构筑了意识形态的时代,一切自然科学都是社会科学。当诸子百家说起寓言,当后世学者以政治性和社会性的目光去诠释经典,世人也都习惯了从自然万物中寻找微言大义的成分。
  韩冈丢了三道题出来,有引人研究气学的用意,也有讽谏天子的成分,当然,培养赵佣对数学、物理的爱好,同样是重点。
  反正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韩冈如此自信,他所依仗的,就是除了气学,其他学派都无法对一干自然现象和实验结果作出合理的解释,而这些现象或结果,当韩冈拿起来作为武器之后,便成了无法绕过的话题。
  当道统相争时,最激烈和直接的手段无法使用,最后的结局将只可能遵循韩冈所了解的历史那样发展。
  这是一场必胜的战役,胜利仅仅是时间的问题。但天子的经筵,打乱了他预定的计划。
  “可能上经筵终究是好事……”
  韩冈叹了一口气:“天子开经筵,什么时候说过只有为夫一人?”
  王旖的手停了,犹疑道:“难道说……”
  “或许岳父和伯淳先生也会被请过来。”韩冈说道,眉头又皱了起来。
  舌辩群儒,而且还不是普通的儒者,而是王安石与程颢这样留名千古的饱学鸿儒。想要赢过他们,难度肯定不小。
  不过如果是在公平的情况,他还是有胜利的自信,可若是主持人在议题上有所倾向,气学的特点得不到发挥,却有大败亏输的可能。
  “一场比赛,裁判的倾向是关键。”不论是在蹴鞠赛场上维持比赛秩序,还是赛马时判断抵达终点的先后顺序,又或是学术交锋,胜负谁属最后还是掌握在裁判的手中。
  “不至于吧?”
  当今的这位赵官家拉偏架的时候还少吗?哨子跟木炭刻的一样,里外都是黑的。韩冈摇摇头。只是另一边还有王安石,总不能说得太过分。
  “有备无患。”他说道,“凡事可以往好处去想,但必须要做好最坏的准备。”
  王旖为韩冈担心起来,“要不要派人去打听一下?”
  “用不着。还是稳重一点为好,左右明天就能知道了。”韩冈回首笑道:“娘子,你的手也可以再重一点,可别停。”
  ……
  听说了韩冈在太子课上到底做了什么,章惇第一个直觉就是下战帖。
  玉昆到底想说些什么?
  章惇一直都在很努力地去了解气学。
  他一直觉得,只有真正有所了解,才能决定自己立场。
  在章惇看来,现在的气学已经完全不是圣人之学了,而是韩氏之学。可偏偏韩冈能东拉西扯,让人看不出破绽来。
  本于实,诚于实。
  这话说得不错,而且永远不会错。一切以事实为重,所以韩冈可以光明正大地宣称他的学问是属于气学,跟前人截然不同。
  可谁能说从事实中归纳出来的结论一定会合乎圣人之学呢?
  如今的儒门,对圣贤经典的态度,基本上都是随意裁用。觉得合用的就留下来,不合用的就说是杜撰、附会。但韩冈的态度则更偏激,甚至放弃了对儒家经典的解释。他很少阐述自己对经典的诠释,而是选择从实际着眼。
  韩冈说“诚于实”,可没说要诚于《诗经》、《尚书》、《论语》、《春秋》、《礼记》。作为一派宗师,都少不了为经典写一些传注。可韩冈什么时候给五经写过传注?
  相反的,还通过指出经传中有关自然的错误,如螟蛉有子,腐草化萤等事,打破儒门经典的光环,设法降低其对气学的干扰。这比王安石直接攻击《春秋》三传为后人附会,张载说《易》传十篇只有四篇为真,还要更狠一点。
  就是心太大了,想想就该知道,不会是那么容易的事。
  会剑走偏锋的原因,就是不能以煌煌之兵临堂堂之阵。章惇身为枢密使,又曾为一方方面大帅,哪里看不出来。玉昆之学不为不善,可惜对圣人之教却不甚看重。一步错,步步错。
  但章惇不打算反对气学,或是新学,学派之争离得他很远,都当上了宰辅,有几个会被卷进去的?站一边看着就好,没必要将自己给牵扯进去。
  只是韩冈似乎不这么想。还在给太子上课时,提到自己的名字,还有那个沈括。
  章惇有些后悔,早知道当年就老老实实去下那盘棋了,输了大不了浑赖。
  章惇其实不通算学,可他精明厉害,韩冈既然敢拿百贯赌金去赌,肯定是胸有成竹,而且不是一般的情况。章惇了解韩冈的为人和性格,绝不会上当。至于沈括,在数算上的才气,或许韩冈都比不上,韩冈给出的题目,他说不定直接就算出来了。
  再等等看,肯定会有变化,章惇心想着。而他很快就得到了新的消息,新的变化。
  “哎呀呀。”章惇听到消息,就忍不住叫了一声,还带着点幸灾乐祸的口气,“这是石渠阁?还是白虎观?”
第三十八章
何与君王分重轻(十六)
  蔡京很早就醒了。
  夏天天亮的早,可当他离开家的时候,东面的天空依然是黑沉沉的。
  作为御史,当值的日子都要早起。要赶在宫门开启之前,抵达宣德门。夏天还好,冬天可就难熬。
  不过他已经做了不短时间的御史,再过些日子肯定会被调任。活动一下,就能去修起居注,稍差一点就在两府得个位子。那时候虽不比现在清贵,可地位上升,工作也会比现在轻松许多了。
  不过蔡京想要的,还是御史中丞的第一副手——侍御史知杂事。那是现任宰相蔡确的升官途径,从御史一路升到宰相,只用了十年时间。
  前面的伴当提着盏灯笼,照亮了马前的道路。
  蔡京性喜奢华,也无意在外面装出一副清介的模样来。他用的灯笼并不是老旧的竹纸灯,已经是如今京城流行的玻璃灯盏。
  大多数御史都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但只要背后有人,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来到宣德门没多久,要上朝的文武百官们陆续都到了,天子要开经筵的消息也传入了所有人的耳中——蔡京倒是早就知道了。
  这几天朝堂上议论的话题中,有辽国对高丽的侵略,有陕西宣抚吕惠卿的去留,还有王安石和韩冈这对翁婿的恩怨,但今天,朝堂上所有人的注意力已经完全给朝会后的经筵引开了。
  跋扈也好,引用失当也好,这些对韩冈的攻击,现在朝廷上没什么人再去理会。在韩冈和王安石针锋相对的选择了辞官之后,所有针对韩冈和他门人的弹章全都给皇后留中了。
  只不过资善堂的讲课,韩冈没能像王安石和程颢一样教授经义,只被分配到了算学和自然。
  自然且不论,算学是六艺之一,却也只是六艺之一。
  藝,种也,本意就是种植。尽管十分牵强,可结合了韩冈的出身,在很多士大夫看来,这项任命甚至有很大羞辱的成分在。
  就蔡京所知,有不少人想看韩冈的笑话。看他会不会教太子打算盘【注1】,可韩冈当天就让天子选择了开经筵。
  “元长,你可听说了,今天上经筵的不止韩玉昆一个。”强渊明踱了过来,不知在哪里打探到了更新的消息,“王平章,程伯淳都被召去了。这一回,有的好看了。”
  强渊明幸灾乐祸,也不知在高兴什么。蔡京反问:“难道还能君前辩经不成?”
  “怎么就不能呢?天子恐怕乐见于此。”
  “天子一直都在抑韩扬王,开了资善堂,还要把王平章和程伯淳一并请来。这是为什么?还不是觉得王平章压不住他的好女婿!现在至于孤注一掷吗?”
  “元长还记得诏禁千里镜一事?”
  “时过境迁了。”蔡京说着,又摇头,不欲与强渊明再辩,“等着好了,左右也与你我无关。”
  ……
  “玉昆。”
  “韩冈见过岳父。”
  “韩冈见过伯淳先生。”
  朝会早已结束,之后崇政殿再坐也差不多结束了,韩冈抵达的时候算是比较迟了。
  今天早上,韩冈睡到卯正方醒。吃饱喝足又休息了一阵,方才悠悠然地往皇城来。然后并不意外地在集英殿前东阁内,看到了王安石和程颢两人。
  王安石和程颢是老相识,熙宁初年开始变法时,程颢也曾参与到变法之中,只是很快就因理念不合退出了,还在御史任上接连上本反对变法。不过不像其他人跟王安石从此翻脸,视同仇雠,程颢与王安石之间多多少少还留着一丝情面,这也是因为程颢对新法的反对总是就事论事,从来不攻击人品。
  “玉昆怎么来得这般迟?”
  “小婿在河东懒怠惯了,回来后,一时还习惯不了。想着不用上朝,就干脆多睡一阵了。”韩冈笑着回了王安石的话,又对程颢道:“伯淳先生,韩冈前日回京,本想着尽早便登门拜望,孰料几件事一凑,就耽搁了下来。”
  “能平安回来就好。玉昆你在河东劳心劳力,也该多歇息几天。”
  三个人谈笑风生,乍看起来关系也是十分和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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