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8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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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守约笑得眼眯缝了起来,被韩冈说得很开心。老家伙今年六十多,在军中超过四十年,但看精神的确比谁都好,至少比窦舜卿要好许多。
  李信则跟在张守约的后面,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又转回去的。而王厚、赵隆他们也在李信旁边站着。几人都是熬了夜,有些萎靡不振。
  王韶看着他们的样子,就有些不高兴:“玉昆是实话实说,都监看起来是比我家的儿子要精神!”
  张守约回头,冲着王厚他们笑道:“昨夜玩得痛快吧?”
  王厚讷讷难言,而李信的脸色变得尤其厉害。
  张守约在西北军中向以识人著称,刘昌祚、燕达都被他称赞过,尤其是燕达,最近刚刚在绥德城立了大功——只是韩冈方才提起此事,王舜臣就骂了起来,说是郭逵刻意调走种五郎,而把功劳给了燕达。
  王舜臣偏向性过于明显的抨击之词姑且不论,被张守约赞过的燕达和刘昌祚的确都是难得一见的人才,被他举荐的韩冈则是另一个成功的例子。李信能得他看中,日后前途必然一片光明。
  也就是因为得到张守约的看重,李信更是分外在意他对自己的看法。
  “处道他们倒也不是去逛了什么不干净的地方,”韩冈出头,帮着自家表兄解释。“昨夜都是在机宜家指点江山呢。”
  “怎么个指点法?”张守约当即问道。
  王厚得意地上前,把韩冈弄出来的这一套都跟张守约说了一通。
  “挺有趣的。”张守约给沙盘和军棋推演的评价就这四个字,没看到实物,他也不会轻易下结论。韩冈本以为以张守约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性子,只会说一句“还不错”,而张守约的评语,好歹比他估计得要多出一个字来——虽然评价等级却是更低了一点。
  不过也难怪张守约会不放在心上。
  韩冈弄出来的军棋,本就是把规则简化而又简化的东西,甚至比不上后世的桌面游戏复杂——更复杂的规则,韩冈也做不出来,那要考虑到方方面面太多了,对数学的要求也更高——王厚他们玩得用心,是因为他们见识太少,而张守约老于战阵,性格也因为年龄更加顽固,当然不会对模拟的东西看得很重。
  “玉昆弄得这个什么军棋推演,必须先查敌。多派斥候细作,知道对手的兵力布置、粮秣存放,还有地理人情,才能玩得起来。若是其中有一项变了,一切就会变成无用功。”
  张守约不仅是顽固那么简单,眼神也很毒辣,一眼便看出了缺陷所在。
  任何战前的军棋推演都得建筑在准确的情报上,情报错误,的确会一切都变成无用功。而有了准确的情报,在对付党项吐蕃的战争中,有没有战前推演过一番却也不重要了——有这个闲空,还不如把粮饷准备得更充分一点。
  在韩冈想来,战棋推演反倒是在战后总结上的用处要大上一些。否则就必须不嫌麻烦,事前把所有可能的情况都推算一遍。
  王韶引着张守约坐下来,他选的设宴地点,是新近开张的一家酒楼,人气还不算旺,王韶却就是要取着这里的清净。
  韩冈在下首做陪,而王厚便坐得更下面。请人入宴,又是饯行,歌舞是少不了的。王韶找了秦州最好的几个官妓来给张守约劝酒,虽是不比东京歌舞妙丽,但也是有些味道了。
  但在座诸人的心思,都不在酒宴上。
  酒过三巡,张守约屏开几个歌妓,直言不讳地问着王韶:“拿向宝做幌子,径自去抄了托硕部的老窝,一举断了向宝的路。如此行事,不像是机宜的手笔。”
  在张守约面前,王韶也不加掩饰:“一开始是玉昆的主意,但结果却是机缘巧合。事先谁都不会想到会把向宝气成中风,说起来还真是运气。”
  张守约哈哈笑了:“运气也很重要。没有运气,老夫的骨头早就给党项人拿去熬汤了。”他又指着王厚、赵隆说着,“别看你们今次要押送入京的托硕部的那群首酋,现在一副倒运背时的模样,等见过天子,你们没一个能比得上他们。都是运气。”
  张守约说话的声口有点倚老卖老,但道理却不错,王韶苦笑着敬了张守约,“都监说得没错……”
  而韩冈也是一般的苦笑摇头。
  别看王厚、赵隆明天就要雄赳赳气昂昂地押解着托硕部一众入京献俘,也别看王韶团聚七部把托硕部和背后支援托硕部的木征打得屁滚尿流。但到最后,比起官品来,还是被押送的那几位会高上一点。如今情况就是这样,只要表现得恭顺些,外藩进京总能弄个好名头,即便是被打败了,押解入京,也少不了用几个空官安抚一下。
  王韶一心想算计的木征,现在正领着河州刺史的本官,还有个银青光禄大夫的加衔,是光明正大、正儿八经的大宋臣子。
  另外木征在党项人那边也领着观察使的头衔,虽说是没俸禄的空名,无论宋夏,两边其实都不在乎,但官位就是官位。如果木征肯入朝,他在大庆殿上的位置,只会比王安石、郭逵这些执政或前执政低少许,而王韶就只能站在殿门口。
  一夜痛饮,第二天,王韶和韩冈便送着张守约和王厚他们一行远去京城,而托硕部的一众俘虏,则是用囚车装着,一起运送过去。
  王厚骑上了马,手提着缰绳对韩冈笑道:“玉昆,今次愚兄回来,我们兄弟两个可就是要同朝为官了。”
  王厚对军棋推演和沙盘寄予了厚望,以他的身份,光靠献俘一事,已经能在天子面前混个官身了,如果再加上沙盘一事,说不定能一下就能拿到三班奉职,就像刘仲武那样。
  “处道兄此去当能如愿以偿。”
  “那也是玉昆你的功劳。”
  韩冈跟王厚一样充满信心,毕竟比起如今的地图来,今次要献给天子的沙盘,要精美上许多,看上去不仅仅是准确一点点。
  如果说韩冈在千年之后见识过的地图是写实型的古典主义画派的作品,那他在这个时代看到的地图往差里说是涂鸦,稍微美言一点,那就是印象派。看着此时的地图,找对地方比找错地方还要难上许多。
  不管怎么说,越精细的作品——不是精确,是精细——就越能得到肯定,而其中的谬误,却往往会被忽视过去。
  韩冈相信赵顼会对沙盘和军棋推演感兴趣。游戏嘛,哪个不喜欢?他自己也曾经有点着蜡烛熬夜打牌的时候。何况赵顼本来就是喜欢对军务指手画脚的性子,发到地方上的阵图,连秦州的架阁库中都有。以赵顼的这种性子,韩冈不信他能忍住在沙盘上指点江山的诱惑。
  只要赵顼喜欢上了沙盘游戏,那王韶和韩冈想要在沙盘上透露的信息,自然也会被赵顼所接受。无论窦舜卿、李若愚说什么都没用了,究竟是万顷田还是一顷田,沙盘上不是一目了然吗,赵顼又怎么会相信窦李之辈的空口之言?
  王厚走了,张守约也走了。王韶和韩冈在他们两人身上都寄予了厚望,毕竟他们今次都能见到天子。
  到了当天午后,王韶把韩冈又找了来。
  “高遵裕来了。”王韶的声音中有着很深的阴郁,在韩冈面前,他没有过多隐藏内心的不快,“分功倒也罢了,只希望不是来添乱的。”
  “天子派窦舜卿来,目的也不是添乱。不过,窦舜卿听命于韩琦,而高遵裕却是只听命于天子。”
  韩冈倒不介意高遵裕来分功,他一向看得开。将欲取之,必先与之的道理,他也向来是奉为圭臬。如今王韶求得是立功的机会,而不是功劳的大小。只要高遵裕能给王韶带来这个机会,又何必介意他把功劳分去一半?
  “要做件事怎么就这么难呢……”王韶望天长叹:“只望一切能如玉昆所言。”
第七章
惊闻东邻风声厉(上)
  四月下旬,天气越发的燥热起来。天空中寻不到半丝云翳,靠着地面的空气都是无风自摇,扭曲着远处的景物。
  今天不知是怎么回事,常年不断的山风突然停了,转眼间就闷湿起来的空气,使得秦州城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蒸笼。韩冈终于明白,河谷这个地理构造,真要热起来,跟盆地也没有什么区别。
  也不知是受到了地气的影响,还是天气暑热的缘故,路边的树上已经趴着不少夏蝉,不停地吵着。单调刺耳,如同拉锯的蝉鸣声,在人们原本就热得心烦意乱的心火上,又连着倒了几瓢油。
  马也好,狗也好,往日在秦州的街巷上经常能见到的畜生,现在都是藏身在树荫下,躲避太阳的直射。而就在这不按节令来的暑热中,韩冈正穿着一身严严实实,结束整齐的公服,坐在道左的凉亭中——为了迎接高遵裕。
  高遵裕是外戚,只要在京城,便经常能见天子。不过他虽然后台大,但身份相对于李师中和窦舜卿却不算高。他从西京左藏库使的位置上调来秦州,本官也不过一个阁门通事舍人。
  一位从七品的通事舍人来秦州任职,李师中自持身份不会出来迎接,有着观察使本官的窦舜卿也不会去接他。倒霉的韩冈被抓了差,而王韶为了与高遵裕打好关系,也不辞辛劳地主动接下了任务。
  这事说起来没有任何问题,合乎常理,但秦州官场如今是壁垒分明,其核心处便是河湟开边一事。本就是剑拔弩张的情况,突然间天子却派了一个外戚过来直接插手核心事务,李师中、窦舜卿对此无动于衷,反而显得事情不正常。
  但韩冈现在被热得头脑发晕,即便李窦二人没有插手高遵裕的接待任务,让他感到十分惊讶,却没心思去细想为什么李师中对高遵裕这般冷淡,反而心烦地在抱怨着:“高提举可谓是先声夺人……人未至,声先至。通报他行程的急脚递从六天前开始,一天一骑,一日也不断。”
  “玉昆,你是不是不喜欢看到高遵裕来秦州?”
  “什么时候家国大事轮到外戚插手了!天子喜欢宦官、外戚这样的近臣,是乱政之始。”韩冈随口应着,前面王韶说的其实是他自己的心情,问话也是他真实想法的反映,不过韩冈的想法跟王韶一样,都不喜欢看到一个外戚来秦州。
  士大夫们对于宦官和外戚,一个是生理的反感,一个心理上的厌恶,基本上都不会有好感,在这方面,不论是哪一派,士大夫们都是有志一同。
  就如王韶,如果高遵裕不能在河湟之事上助他一臂之力的话,他是很希望世上没有这个人。而韩冈的想法就更直接,如果高遵裕是来帮忙的也就罢了,分功给他也是无可奈何下的唯一选择,但如果是来添乱的,那就最好有多远死多远。
  “话虽是这么说,但历朝历代宦官、外戚干政的情况何曾少过?以仁宗之明睿,也有张尧佐惑乱国政,以章献之果决,犹有雷允恭动摇朝堂。”
  “以冈之愚见,也只有察其言,观其行。先入为主固为不好,以观后效却是没错的。”
  身为外戚,高遵裕的位置就是单纯的提举西路蕃部,除此之外,秦州的一应事务都不干涉。赵顼交给他的任务明明白白地是来分功,王韶和韩冈当然能看得出来。但经历过李师中、向宝和窦舜卿之后,他们要是还会以为天子派来的人,就是来帮着拓边河湟的,那他们的智商也就跟虫子一个等级了。
  王韶和韩冈说着闲话,身上却是汗流浃背,心里都在后悔着没有带把扇子过来。就在他们越来越不耐烦的时候,一骑当先奔驰而来,带了王韶和韩冈期盼已久的消息,他们所等待的高遵裕终于到了。
  远远地望见了一支车队,王韶和韩冈就走到了亭子外,在路边垂手等候。
  高遵裕骑在马上,顾盼自豪。他虽说是外戚,其实也是世家子弟。他是开国功臣高琼的亲孙,真要论起家世,不要说韩冈,就是王韶也是差之甚远。自幼接受家中教导,高遵裕不论外形和气质,看上去都不差,跟普通的士大夫没有什么区别。
  王韶拍马上前相迎,韩冈紧随在他身后。当高遵裕看到王韶后,便立刻勒缰止步,返身跳下马。而几十人的车马队列,跟着高遵裕停了下来,也不照规矩按顺序停在道路一边,而是就在官道当中停步,将整条官道全都占满。韩冈看着心中不快,高家的奴仆当真是霸道。
  高遵裕和王韶显然有过一面之缘。老远就听得到他喊着,“子纯兄,自京城一别已是八年。多年不见,向来可好?”
  “在下已经老了,也只有公绰风采不减当年。”王韶大笑着上前见礼,心中芥蒂也不露分毫。
  “官家命遵裕提举秦州西路蕃部,初来乍到,事务不熟,还望子纯兄多多提点。”高遵裕说得谦逊,但只看他的家奴们的作为,怕是到了关西,就已是横行无忌。
  “哪里!哪里!在下却是对公绰翘首以待。”
  王韶和高遵裕正在交换着一些毫无意义的客套话,一阵急促蹄声由远及近的传来。
  循声望去,一名骑兵急匆匆地从东赶来。只见他风尘仆仆满面倦容的样子,肯定是赶了不短的路。到了近前,看到王韶等人的车马,他也不避让,将马鞭挥了两下,就打算在车队中一冲而过。
  “这是高舍人的车子,你敢动一动?”高家的管家立刻跳出来拦着他,并毫不客气地训斥着骑兵,他自入关西之后,作威作福的事没少做,也容不得有人敢轻视他的主子,“来人,把这个不开眼的家伙拖下来!”
  “住手!”韩冈连忙叫道,“此人必有军情在身,事关重大,不是故意冲撞车队。”
  “出了何事?”王韶举起了他腰间的银鱼袋,证明自己的身份,他本是为了迎接高遵裕,才把公服以及所有的饰物都穿戴上,没想到就这么派上了用场。“本官是秦凤经略司机宜文字,这位是阁门通事舍人。与秦凤有关的军情我们都有资格察看。”
  有银鱼袋作证,那名骑手也不敢不信,只看王韶、高遵裕的样子也不像作伪,便直言相告:“小人不敢欺瞒官人。小人今次赶得路急,不是因为他事,而是两天前环庆李经略遣将攻打闹讹堡,但被西贼埋伏于道左,以至于全军覆没。惨败之后,西贼号称十万,随即兵犯环庆!小人就是奉知州之命来请援的。”
  “什么?!环庆大败?!”王韶顿时大惊,当即怒道:“李复圭这是看着绥德和古渭眼热,想着为自己争取边功!这下自己败了不说,还要拖累他人。”
  李复圭这下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连高遵裕都变了脸色骂着:“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李复圭办得蠢事,整个关西都要给他乱了!”
  韩冈尚且保持着冷静,问着王韶:“不知李复圭的为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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