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86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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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冈一推干净,张孝杰微微苦笑,“农工之书不能给,那医书呢?”
  韩冈这一回则放开了一点:“医者父母心,原也不当分内外。何况当时两国盟好,自无不允之力。”
  “多谢枢密。”张孝杰向韩冈行了一礼,真心实意,不带半点作伪。
  “不敢。”韩冈侧身避了一避,而后问道,“不过听闻贵国连成人也开始种痘了?”
  张孝杰不知道韩冈为什么突然会冒出这一句。
  “种痘法之前,纵使是贵胄之家,子女亦只能是十存三四。如今就算是平民,家中能安然长大的子女好歹也能是十之五六了。”张孝杰向着韩冈拱了拱手,“此皆是韩枢密之功。”
  并不是我的功劳啊。
  对于依靠后世的常识得到的名声,韩冈从来没有自傲过。那并不是自己的东西。可以当作工具来利用,但要拿来自我满足,或是享受他人的赞许,韩冈还是做不到自欺欺人。
  “纵然没有韩冈,日后也会有人找到如何免疫痘疮的方子。”韩冈说得无比的真诚,“韩冈今日也不是想自吹自擂。种痘法今日可为韩冈之功,日后却不免要为韩冈之罪。”
第三十六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十七)
  张孝杰眨了眨眼睛,疑惑起来:“枢密此话何意?”
  “其实原因方才相公已经说了。过去贵胄家中,子女能成人只有十之三四。而如今庶民家中亦是十存五六……这不仅仅是种痘法的功劳,也是因为卫生保健制度也随着种痘法一并传播了出去。在医疗卫生水平高的地区,连着好几个孩子都平平安安已经很常见了,一对夫妻到最后,子女往往能有四五人成年。”
  张孝杰沉吟着,“枢密的意思是长此以往,天下的户口会越来越多。迟早有一天,会多到养不活的地步?”
  草原上偶尔会有这样的情况。部族中的人口多了,就必须打出去。要不出去抢地盘,光靠旧有的草场和水源,到最后只会饿死。可有些小部族人口增加了,却还是斗不过附近的大部族,要么举族迁移到水草丰茂的地方,要么就是干脆分家,让一部分部众离开,自谋生路。
  不过那只是小部族,换成如大辽这样的国家,未开垦的土地,没有开辟的草场不知有多少,根本没有这方面的困扰。
  “哈哈,枢密实在是太多虑了。天下这么大,再多的人口也能养得活啊!纵然会有,那也是几百年后了。枢密乃是当世大贤,熟读经史,应该知道中原何曾有过三五百年的太平!”
  一场改朝换代的大乱下来,死多少人都不足为奇,土地肯定都会空下来的。
  “不是几百年,而是三五十年啊。贵国幅员万里,不下皇宋,人口却只有皇宋数路,当然不用担心。但皇宋疆域之内,适宜耕种的土地已经不剩多少了。人总是要吃饭的,可不会管土地够不够。难道能跟肚子讲道理,让人心甘情愿地饿死吗?”韩冈知道张孝杰想得通这个道理,“为了养活生民,就是蛮荒之地也要并吞。难道相公以为皇宋近年来开拓荆湖、平定南交,只是为了彰显国威不成?”
  张孝杰的笑容渐渐收敛起来,板着脸听着韩冈已经锋芒毕露的威胁。
  “那时候,还没有种痘法。现在情况只会更坏一点。如果不能得到更多的土地来养活增加的人口,百年之后,世人提起韩冈,便是致乱天下的罪人啊。”
  要不是说话的人是韩冈,而且还是就在韩冈身后亲耳听见,章楶肯定会认为那是哪个疯子发病时说的鬼话。只是韩冈透露的内容,以章楶的才智很容易便能理解。
  婴幼儿死得少了,人口当然会剧增。现在因为种痘法推行时间还不长,一时还看不出来,可十几二十年后,出生的人口将会远大于死亡的人口,每年都要多出几百万张嘴,就等于需要增加上千万石的口粮。而补充这么多口粮,便意味着数以百万亩计的田地。
  出生在八山一水一分田的福建,章楶自幼便对缺乏田地的结果有着最为深刻的认识。在福建的很多地方,每年被溺死的新生儿不计其数,不为他事,仅仅是因为养不活。纵然被很多人诟病,历任地方官屡屡下令,但也无法禁止。
  人口飞速增加,要么是更大规模的溺婴,要么就是放弃种痘法,使得人口增速减缓。从儒者的角度来看,这么做是绝对不能够接受的。那么为了大宋能千秋万代,就必须要找到能够安置新增人口的办法。
  要让更多张嘴吃饱饭,就需要有更多的土地。中原诸路,能利用的土地基本上都用上了,剩下的也只有围湖造田,伐林造田,或是从山上坡地开荒的办法了。
  可随着大宋的疆域逐步扩张,尤其是对西北河湟、荆湖两路及南方交州的吞并和开发,使得大宋朝廷又多了一个选择。
  张孝杰眼神阴冷。他此前绝没想到,纵然达成了和议,韩冈的心中依然是想着战争。
  而且这不是韩冈一人的态度。就算没有韩冈,不论是谁在台上,只为了大宋的稳定,也必然要采取向外拓张的政策,那是形势使然。
  不过他的神情很快就又缓和下来,韩冈不会无缘无故说这番话,之后必有转折:“枢密这是在提醒孝杰,日后宋辽必有一战吗?枢密真可谓是仁人君子了。”
  “相公当是知道韩冈这番肺腑之言的本意。”韩冈看得出来,张孝杰能明白自己的意思,“其实大辽完全没有必要与皇宋为敌,皇宋也无意与大辽为敌。这个世界很大,远比现在所说的天下要大得多。”
  “古时阴阳家有大九州、小九州之说,枢密可是说的此事。”
  张孝杰好歹读过《史记》,知道在其中的《孟子荀卿列传》中有“以为儒者所谓中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的话,不过这不是儒家两先贤所说的话,而是阴阳家驺衍【也作邹衍】。
  “诸子百家,虽惟儒最正,但其余各家也必有其理,若全然是谬谈,如何能流传?日常所谓的九州,中国之地,乃是大禹分赤县神州为之。‘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在此九州之外,又有如此九州者九。”
  “那不是中国仅有天下的百分之一多一点?”
  “贵我两国加起来倒是能有五十分之一了。”
  “的确是够大的。”张孝杰点点头,似是同意,心中仍是不以为然。
  世界虽大,诸国万邦数不胜数,可哪一家有宋国富庶呢?大辽的疆域虽广达万里,可多是贫瘠之地,哪里能与中原相提并论。不捉肥羊,难道还捉只剩骨头的老鼠吃吗?反过来想,在宋人的眼中,南方的瘴疠之地,又怎么比得上北方的故土?那同样是能养活上千万人的肥沃之地。道理是相通的。
  韩冈自然知道张孝杰言不由衷,辽人心中的想法本来就是很明确的。
  “不知相公知不知道,土地肥瘦程度,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尚书·禹贡》中曾经评论过天下九州土地,最好的是雍州,‘厥田惟上上’,而最差的则是扬州,‘厥田惟下下’,也就是如今的江南。”
  《尚书》是儒家的根本典籍,张孝杰当然也读过这本经书,还记得《禹贡》中的内容,他点点头,“沧海桑田不外如是。”
  江南富庶,在北国的眼中,只比黄金铺就的开封差上一点。而东京的繁华,又是江南的税赋支撑起来的。
  “不然,其中有天地之功,更有人之力。”
  “枢密何以如此说?”
  “几千年来,汉家青史不绝,不曾闻江南有过遍及一州之地的海退地陷。而泰伯南迁,永嘉南渡却是史笔凿凿。”韩冈抬手指着南方,“数以亿万记的汉人将原本的瘴疠之地变成了现在的沃土。使得开封饮食皆仰赖江南供给。”
  张孝杰明白了,但他不信:“从瘴疠到富庶,用了几千年啊。”
  “顺其自然就要几千年,如果从头开始就一心拓殖,也就数十年之功。交州瘴疠之地,新服之土,如今亦已是粮赋百万石的望州了。”
  交州的情况很特殊,以奴隶种植园经济为主,田赋按亩计取,数量不少,但人丁税就很少了,至于商税,因为交州几乎是只出不进,过、住两税的数量也只是普通军州的水平。但张孝杰是不可能知道这一点的,韩冈也不会说明。
  韩冈顿了一顿,双手交叠起来,然后说道,“韩冈有一句想要转托张相公传给贵国尚父,俗话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尚父的近忧毕竟只是癣癞之疾,以尚父之能,想必很快就会解决。但日后的隐忧,却没有那么简单。也要为儿孙们想想。如果有可能,你我兄弟之邦携手起来岂不是更好。”
  张孝杰走了,韩冈的话让他变得心事重重。大辽暂时不用担心土地不够用,但宋国的情况,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韩冈的话中虽没有半句威胁,却从根本上说明了宋国未来开疆拓土的必然性。那不是通过说客,或是几场战争的胜利就能了解的对手。一旦宋辽为此交战,很有可能将会是不死不休的结果。到了那个时候,面对人口更多,也更加好战的南朝,辽国要考虑的,恐怕不是求胜,而是自保了。如果能够让宋国将注意力转向其他方向,对大辽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但那就需要耶律乙辛的配合了。韩冈今天的这番话,当也是这个意思。
  章楶的心情则同样起伏不定。
  韩冈的一番话其实已经将他日后主政的目标给公布了出来,他同样是要开疆拓土,而不是内敛自守。但不是因为好大喜功,而是为了生存。在有选择的情况下,不会跟辽国为了幽云之地厮杀,因此而耗尽国力。而是会从田地更多,也容易下手的地方拓展国土,以养活更多的大宋子民。
  “枢密的眼光之长远非吾等所能及。现在想想,也的确如此。人口日繁,迟早有土地用尽的一天。为了大宋百世万年,开疆拓土也是无奈。”章楶言出由衷。要是耶律乙辛能听进去就好了,免得他总是疑神疑鬼,而大宋的北方边境也就可以轻松一点了,“想必辽国的尚父殿下,也会仔细考虑枢密的话。”
  韩冈摇摇头,章楶看似明白了,其实还是不明白:“有句俗语不知质夫听过没有?”
  “什么俗语?”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章楶闻之一愣,放下手中的茶杯,倾身向前问道:“那枢密今天说的是人话,还是鬼话?”
  “都不是……”韩冈摇摇头,“我是公冶长啊!【注1】”
  注1:公冶长。孔子的学生兼女婿,七十二贤人之一,传闻其能与禽兽语,乃是孔子弟子中最为精通外语的人才。
第三十六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十八)
  流水声渐渐大了起来,官道前方的视野也开阔了,宋辽两国的边境正近在眼前。
  前方道路旁的一处高坡上,是隶属于瓶形寨,位于最前沿的一处烽燧,也就是俗称的烽火台。
  方方正正的烽燧,地基的位置比下面的官道就要高出近十丈,再加上烽燧本身的三丈高度。站在台上居高临下,不仅能直接观察到辽国境内的动向,甚至还能作为阻敌的据点,阻挡来袭的辽军一时半刻,为后方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烽燧下是守兵烽子们的营房,就是两间土坯的屋子,围着屋子和烽火台有一圈不算高的土墙,但在上坡来的道路那一段处特别加厚加高了几分,已经类似于一些边境村寨周围的土围子了。
  再往下的道路边,还能看到一座草房的地基,那是军巡铺。从瓶形寨出来的逻卒在国界上一圈绕下来,都会走到这里。在太平时日,肯定也会供往来的客商歇歇脚,喝水吃饭。
  河东边境城寨外围的烽燧,只要靠在官道边,多半如此。七八个人一队,驻守在这一座烽燧中。同时照看着路边的递铺、巡铺。
  不过这座烽燧,现在没有士兵在上面看守,空荡荡的,几条竖起的旗杆也看不到一面旗帜。烽燧的一边外墙上残留的箭矢,密得像是刺猬的后背。
  “神臂弓。”音量极低地喃喃自语,除了韩中信本人,没第二人听得到。
  入寇的辽军得到了代州的武库,烽火台中的守军,要面对的便是自家出产的强弓硬弩。墙上那甚为密集的箭矢痕迹,看不到几根长箭末端的翎尾,正是神臂弓射中后的印记。
  投降了的瓶形寨上看不到战斗后的痕迹,而这一座边境上的烽燧,却明显地经过了箭雨的洗礼。辽军从代州攻来,逼降了瓶形寨的守军。这一座小小的烽火台却没有降。
  韩中信世居关西,上溯三代都没跟辽人有过瓜葛。只是眼前的这座屹立在边境上的烽火台,让他想起了位于关西边境上的老家。
  眼神不知何时已变得寒如冰雪。从残留下来的痕迹上,韩中信甚至可以分析得出,辽军和烽火台守军之间攻防战的大概步骤。
  先是路边的草棚给烧了,然后辽军下马,沿着坡上的小路向上佯攻——嗯,韩中信摇了摇头,在之前,辽军应该是派人劝降过,只是被拒绝了……
  烽火台的惨状,再一次挑起了韩中信对蛮夷的憎恨。自幼生长在陕西缘边地带,家中多少长辈死于党项人,亲眼看见的暴行不胜枚举,对西夏的痛恨早已融入了血脉里。契丹、党项都是蛮夷,所作所为也都一般无二。
  “巡检,快到地头了。”
  “什么?……”韩中信闻声转过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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