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85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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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尤其是现在的这一份奏章,说的可是在直追汉唐的丰功伟绩,只是天子还是没反应。
  是不是睡着了?
  杨戬低头看着天子,赵顼突然睁开了眼,惊了杨戬一跳。
  “官家,是不是累了?”他立刻问道。
  赵顼眨了一下眼,否定。
  “继续念吗?”
  两下。
  杨戬又拿了奏章,不过只又念了两三份,便被打断了。
  皇后和两府宰臣结束了崇政殿的每日公事,过来探视赵顼的病情。
  这样的探视已经成了例行公事,问候过天子,确定了赵顼的身体没有恶化也没有改善,宰辅们便在王安石的率领下行礼告退。
  “平章,请留步。”
  赵顼眨着眼睛,通过杨戬,出言留下了王安石。
  王安石脚步停了,余光瞥了眼走在最后的韩绛、蔡确,然后立定弓腰:“臣遵旨。”
  不比之前与同僚共同拜见天子,王安石君前独对时,得到一张小园凳,离赵顼也更近了许多。
  虽然赵顼现在的情况肯定不能与未发病之前相比,但比起王安石过去见识过的瘫痪的中风患者,无论从气色还是从身体状况上来说,都是要强出许多。
  王安石知道,这其中不仅仅是皇帝得到的照顾无微不至,也有自家女婿的功劳。
  勤翻身,勤擦洗,然后让人帮助活动肢体,以防四肢萎缩。这是韩冈留下来的医嘱。不施针药,却比贵重的药物都管用。
  理所当然,韩冈给赵顼的医嘱也流传了出去,成了世间照顾瘫痪病人的标准。医疗护理已经成了医学方面的一个大课题,甚至在如今的太医局都有专门设立一门护理科的想法。
  排开脑中的胡思乱想,打叠起精神,王安石等着赵顼的发话。
  皇帝只能通过眨眼来传话,故而问题都很简短,一字、两字、三字而已。当王安石听到杨戬翻着韵书,念出“平章辛苦”四个字,就愣了一下。
  “不敢。为君分忧,岂能称苦?”王安石等着赵顼的下文。
  “河……东……”
  王安石迟疑了一下,然后熟极而流地念着:“河东有韩冈镇守,辽军不得其门而入,陛下无需挂念河东。河北战局平稳,也是多亏了从河东派去的两万兵马。如今西北大胜,河东稳定,而河北有名将强兵,辽军也无从南下。这一仗,当不会再有反复。”
  奏报给赵顼的军情,大半是假,小半是真。弄到现在,很多时候不得不为了圆谎而撒更大的谎。
  王安石并不是有洁癖的人,当年主持变法时,欺上瞒下的事也没少做。可是现在,对着重病的皇帝公然撒谎,还是忍不住老脸微红。幸好面黑,看不出来。
  “令……婿……为……国……”
  “韩冈在河东,不过镇抚而已,比不得吕惠卿、郭逵的功劳。”
  王安石斟词酌句,生怕一不小心就会说漏口。
  这位皇帝本来就是极聪明的一个人,一句疏忽,说不定就能让他想通一切,找到真相。要不是性格问题,必然会是一名留名青史的明君。
  只是可惜得很,当年割让河东北界的土地,被士林宣扬成割地七百里,纵然灭交趾、灭西夏、开拓河湟,武功远胜先代,可在天下人的心目中,依然被辽人压上一头。而这一回辽军入寇却被迫乞和,功劳却会被算在皇后头上。
  话说回来,商纣不仅有扛鼎之力,也是绝顶聪明,只可惜没用到正道上。辩足以饰非,材足以拒谏。故而众叛亲离,身死国灭。太过聪明的人,很难成为一个好皇帝,即便是唐太宗,到了晚年也差点英名尽丧——幸好死得早,而不是像其曾孙明皇一般活到了七十多。
  现在的这一位,心思用在臣子身上太多了,却忘了真正应该去关注的对象。即便没有发病,再过些年说不定会变得让人不敢相信是原来的皇帝。
  王安石正在捉摸着赵顼到底想说什么。
  方才进来时,他身边的小黄门可是正在给皇帝念着奏章上的贴黄。
  在过去,所谓的贴黄,只是在用白纸书写的奏疏、札子背后,大臣如意有未尽,以黄纸摘要另写,附于正文之后。不过这段时间以来,为了方便起见,变成了对全篇的总结归纳。
  臣子进奏的章疏往往字多语繁,在后面贴上一张小黄纸片,作为内容的简介,对帮助卧病的赵顼了解朝政,作用远大于几名心腹。
  原本一天只能听上十数本,而如今却是一下能将所有的上百份奏章都听上一遍。
  这一点的改变是从陕西宣抚司开始。看着虽不是什么大变动,可能只是体贴皇后和皇帝而已,但以王安石对自己的学生和助手的了解,吕惠卿的想法绝不会是那么简单。
  西府有一半在外面,还没回来就开始勾心斗角,王安石也只想叹气,不过他并没漏听杨戬转述的话。
  “云……中……空……虚……”
  西京大同府?皇帝的心思怎么跳到了那里:“辽人在西京犹有余力,大同府的守备也难以攻破。”
  “西……军……”
  西军和河东军合力?!
  是的,王安石记得很清楚,皇帝到现在也不知道河东军除了麟府一部以外,代州、太原两部早就已经完了。韩冈现在苦苦支撑的依靠,还是京畿的京营禁军。
  随着宋辽两军在代州城附近对峙日久,针对韩冈的保守,议论也越来越多。有人认为韩冈是尸位素餐,认为他的打算是将入寇的辽军“礼送出境”,等辽贼自己离开,也有更多人觉得能把辽军逼得退往代州,就算是大成功了——辽军是主动撤回,这一个看法已经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同。所以代州的形势,不论韩冈的奏表中怎么说,在京城之内,都认为辽贼之所以坚守代州,只是为了收缩兵力,并非无力进攻。一旦形势有变,积蓄的力量随时可以爆发出来。不要逼得辽贼拼命,以免坏了大好局面,这是朝廷中的共识。
  以己之长,攻敌之短,这本就是兵法正道。韩冈以置制使坐镇河东,逼得耶律乙辛选择和谈,有他很大一部分功劳,不管怎么说,他麾下的大军也是反击入辽境,并占了一块战略要地下来。
  但要说夺取大同,那根本不可能。
  王安石组织着话语,想要打消赵顼的念头,但他随即就呆住了。
  “复……幽……云……可……封……王……”
  而半日之后,京师沸腾了起来,河东在代州城外大破辽军的捷报终于传来。
第三十六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二)
  夺回了代州州城已经三天,城中的清理大体完工。忙碌了三天的辽军俘虏终于得到了休息,同时还有盛得满满的大块马肉的肉汤。
  ——辽军在城内驻扎多日,留下的污物甚多。同时城中被屠戮的汉家子民,辽人都草草地丢在了城外干涸的护城河内,只盖了薄薄一层土。现在天气渐热,数以千计的尸骸重新安葬,一千多没有受伤的辽军俘虏都被派上了用场。
  而与此同时,几座新设在各处谷口的营地也全数兴修完工,完成了对雁门诸关口的封锁。
  韩冈的主力各部自此纷纷从城外进驻代州城,从这一天开始,陷落多日的雁门县才可以说真正得到了收复。
  而在另一处战场,也就东面的飞狐陉出口处的繁峙县,情况也很顺利。
  大败之后,辽军的胆气已丧,无心恋战。当第一批步卒,在骑兵的保护下,开始向繁峙县进发,驻守县中的辽军便立刻选择了撤退,撤往了县城东面的瓶形寨。
  虽然在这其中,辽人玩了一个狡狯,不仅是当面撤退,还在北侧山中藏了一支伏兵,打着诱敌入围的算盘。不过当地躲入山中避难的百姓为数甚多,还有一批被打散的官军,辽人的计划完全没有瞒过这些地头蛇的耳目,其计划很快便传到了领军出征的章楶耳中。因此顺理成章的,这一回出征河东的军功中,又多了两百首级。
  一战夺还了繁峙县,在留下了四千多兵马驻守县中,封锁了辽军经飞狐道来袭的通道后,摆在韩冈面前的便有两个选择。
  一个是收复瓶形寨,向东进攻灵丘,做出夹击南京道的态势,另一个则就是继续向北,进攻西京道。
  飞狐陉的主道其实是飞狐县【今涞源】向北至蔚州灵仙【今蔚县】的一条南北向的山中甬道,可通西京大同——自西向东由繁峙经灵丘至飞狐的飞狐道,明确地说只是飞狐陉西向的延长线,称为灵丘道更确切一点——蒲阴陉则是从飞狐县向东,经金陂关【紫荆关】至易县,由此进入南京道。
  太行八陉中的两条通道,加上灵丘道,三条路都以飞狐县为一端起点。也就是说,飞狐县便是太行山北段交通的中枢。
  若是能攻夺飞狐县,其意义远比夺取朔州更加深远。
  就眼前的形势而言,除非想让这一次的战争持续下去,否则朔州即使占据了,也保不下来,必然要在谈判中还回去。至于一口气攻占大同,并且稳稳守住,则只有百分之一的几率。
  并不是说肯定攻不下来,夺取大同的可能至少有一两成,只是韩冈并不觉得,朝野内外已经做好了灭辽的准备,甚至连想法都不一定有。没有这样的觉悟,这样的军事冒险很快就会在辽军的疯狂反扑中被叫停。
  但仅仅是飞狐县的话,是很难变成全面战争的。耶律乙辛肯定知道飞狐县的重要性,可他下面的各部手握大军的贵胄,愿不愿意为了一座不算知名、又处在太行山中的一处关隘付出太多的性命?这就很难说了。不比大同府,那是辽国国中人人知晓的西京,只为了大辽的脸面就不能丢弃。
  ——对于以契丹一族的二三十万精兵镇压千万异族的辽国上层来说,边境的丢失和一道中枢的陷落,两者的意义完全不同。他们已经放弃了兴灵,当然更可以丢掉神武县和飞狐县,但他们损失不起西京大同,及其南方必然连带陷落的朔、应二州。那将是整个西京道的覆灭,更是千万异族叛乱的序曲。再蠢的契丹贵胄都知道五京府对辽国的意义。
  一旦夺占下来,保住飞狐县肯定要比大同乃至朔州要容易许多。
  “可惜太难了。”韩冈暗暗叹息,“实在是太难了。”
  可以说,比攻下大同府的难度还大一点。
  相对穿越雁门山的数十里道路而言,自繁峙至灵丘,然后再到飞狐长达近三百里的太行山道,其粮草的问题基本是无解的。
  韩冈无力在那样的山路上,为数千大军保证粮草的供给。如果还想攻击辽国的南京道,更是要打通由飞狐到易县的蒲阴陉。更何况山那边还有耶律乙辛。大辽尚父手中的资源不是萧十三可比。
  黄裳见韩冈的视线盯在一处,明白他的心思:“攻下瓶形寨应该不难。繁峙县城向东,一直到滹沱河出山处,都是宽达十数里的谷地,道路也好走。再往山中去,攻打瓶形寨也只要走不到十里的山路。破了瓶形寨,就是灵丘了。纵然不一定能攻下飞狐,能得灵丘也算是大功了。若是运气好些,灵丘、飞狐都囤积了粮草,说不定还能一口气攻下金陂关,直指易县。”
  韩冈听着黄裳说了一通建议,视线没有离开地图。
  平型关的地势比雁门好些,可也简单不了多少。平型关、紫荆关,或者按此时的称谓——瓶形寨、金陂关,两座天下闻名的险关要隘,都如同雁门一般让人望而生畏。
  他轻声道:“瓶形寨的地势不提,作为宋辽界堡,攻下此地不会那么简单。”
  韩冈前生今世都没有去过平型关,可是他手下有数以百计亲眼看过平型关地形的官兵,问一问就知道攻下那一处关隘有多难。
  “可如今攻城拔寨已经有了更为精良的利器!不正是枢密你的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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