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8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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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机宜一战得胜,再不会有人说,机宜在秦州是劳而无功,虚耗人力了。”
  “这一战可没那么简单。”王厚摇摇头,似是感慨万千,“还是偷袭,又是两倍于贼的兵力,但一战下来,各部死伤都不少。木征支援托硕部的就只有四百兵,但全是精锐。董裕带着他们一个反击,差点就给他翻盘。”
  论起兵事,韩冈的经验便显得不够用了。他疑惑地问着:“木征真的有那么强?才四百兵……竟然差点就让托硕部翻盘?”
  王厚摇头,“即便在河州,像董裕带来的这四百人肯定也只是为数极少的精锐。如这四百有兵有甲且经过训练的精兵,木征最多也就两千上下,但已经足以让他在河湟雄踞一方了。”
  “兵贵精不贵多,木征看来也是颇有见识……没能见识一下木征家的精锐,还真是一件遗憾的事。”
  王厚笑道:“等过几个月,就会见到腻烦的地步。”
  韩冈点点头:“机宜以蕃部破蕃部。平戎策上的团聚众羌这一条,已经初见成效。只要圣聪未被蒙蔽,机宜于渭源建城,于青渭屯田市易,都是指日可待。”
  “团聚众羌主要还是刘昌祚的功劳。”王厚没有贪天功为己功的意思,而且韩冈又是自己人,在他面前也没必要自我吹嘘,“玉昆你早前说得没错,刘昌祚这段日子给向宝欺负狠了,心中怨意确是极深。他虽然不敢调动麾下兵马,但七支蕃部中,有四支是他叫来的。没有刘昌祚的助力,今次说不定要惨败。”
  “刘昌祚论能力,在秦凤军中少有人能与之匹敌。但他偏生官运甚差,总是被上官压制。今次终于给他把握到机会了,他怎么可能放过?”
  王厚点着头:“昨天刘昌祚听说向宝中风昏倒,当面虽然没话,但他回去后据说可是笑了许久。”
  “刘昌祚被向宝压在头上,向宝坏了事,他不笑才有鬼。”韩冈不奇怪刘昌祚的恣意无忌,任谁被顶头上司坏了晋升的机会,都会如刘昌祚这般恨人恨到骨头里。他很理解刘昌祚的想法,像刘昌祚这样的组织中坚,如果被上司压着不给他做事,哪个会甘心,换做是自己,早就刀枪一起上了。
  “刘昌祚听着向宝中风之事后幸灾乐祸,但他的心中还是有些生疑。”王厚问着韩冈,“玉昆,向宝中风一事可是确实?”
  韩冈清楚这句话才是王厚今天最为关心的一桩事,“小弟亲眼看到的,这一点向宝作不得假,而且他也没必要作假,装中风对他有没有好处。”
  “竟然是真的。”王厚又是在感慨着:“家严听说了此事之后,就说一句物伤其类,兔死狐悲。家严的本意也不是想看到向宝最后成了这般模样。”
  “向宝心怀不广,所以气急之下得了风疾。此非机宜之过,当不需耿耿于怀。”
  “只是向宝是带御器械,虽然仅仅个虚名,但他在天子驾前也的确做过一阵,混个脸熟。如今的天子性格宽厚,现在听到向宝中风不起,天子那边多半少不了会有些芥蒂。”
  王厚虽然没提他的父亲,但这段话只会出自王韶之口。王韶见过天子,那是在他的《平戎策》得到赵顼认同后,被越次招入宫中。那只是两年前的事,这么段的时间,赵顼的性格不可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决定了王韶的评价不会有什么错误。
  “难道天子会看不到机宜收复蕃部的功劳?”韩冈对赵顼没什么了解,但一个感情用事的天子,对臣子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这件事家严也说不准。不过愚兄想来,王相公应该能帮上一手。”王厚为之分析着,韩冈见他侃侃而谈的样子,不知从王韶那边听到了多少,“只是秦州军中,家严的名声可就不是王相公能照顾得了的了。”
  说起来,王韶在秦凤军中的名声可能因为这次他横插一杠,再度滑落下去,毕竟是带着蕃人抢功劳,没有几个士兵会喜欢这样的官儿。而且向宝的失败虽然的确可笑,如果仅仅是吐血的话,他就是个丑角,但向宝现在中风昏倒,却能引来不少同情。
  “不过士卒军汉们的想法并不重要,重要的还是朝堂。”韩冈如此说道。他在秦凤军中也有些名声,但这并不影响李师中和向宝跟他过不去。现在军汉们因为功劳被抢了,所以敌视王韶,但等到王韶领着他们挣了功劳,分发一些赏赐,他们的看法便会颠倒过来。
  “玉昆说得是,他们的想法的确无甚关碍。”王厚点着头,“向宝既然卧床不起,这两天等秦州的消息送到,就肯定要退兵了。玉昆,要不要顺便到古渭去。你的疗养院就开在甘谷城和永宁寨中,其他寨堡可是会有怨言的。”
  “人才难得,小弟一切亲历亲为,所以做得慢了。不过小弟这边,有个叫朱中做得不错,古渭寨的疗养院可以由他先把架子搭起来。”
  韩冈写出《伤病管理暂行条例》,为军医之事定下规矩后,一切就可以照着规条来就行了,并不需要他本人事必躬亲。“小弟现在还得随着向宝回秦州缴令,都得等过上一阵子,再去古渭不迟。”
  “说实话,家严虽然与向宝几乎势不两立,但毕竟离得极远。玉昆你天天在向宝面前晃来晃去,也不怕他心情不好?”
  “向宝不是傻子,他现在也不疯。他还想着恢复发病前的健康。不可能得罪一个对医术有所了解,传说中是药王孙思邈私淑弟子的人物。”
  王厚惊道:“难道玉昆你知道中风该怎么治?”
  韩冈摇摇头,笑道:“我对此也不甚了了,但向宝以为小弟知道。”
  王厚注意到韩冈用了“不甚了了”这个词。韩冈说话一向谨慎,很少说谎,而且遣词用句都是依着标准而来。他既然用上了不甚了了这四个字,那他对中风还有有点了解,所以能让向宝误会。
  “既然玉昆你早有准备,愚兄就能安心了。”
  三天后,就是韩冈预计的时间,秦凤经略司的公文追到了永宁寨中,在命令中,李师中下令向宝带出来的队伍,及早回返秦州。一场剿灭蕃部的大战就这么虎头蛇尾的落下帷幕,只有王韶和刘昌祚两人得意,而其他参与进来的官员,多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灰溜溜地回去了。
  韩冈自在的骑马走在队伍中,本是跟随他的朱中等人已经与王厚一起去了古渭寨,而本来带在身边的药材等物资,也托王厚转交给了王韶。
  就在秦州城中,向宝的几个亲族这时聚在一处,向着李师中哭诉:“王韶鼠辈,妒贤嫉能,窃据高位。今次向钤辖受其所欺,以至于遭受卒中之厄,还望李经略为钤辖主持一个公道啊。”
  李师中点着头,心中却是在想,王韶的运气未免也太好了一点,竟然能把好端端的一个人气成了中风,这下向宝空出的位置,不出意料,张守约肯定将会顶替上。如此一来,支持王韶的军方将领,便已经是钤辖一级了。
  真的是运气!李师中这般想着。
第四章
素意兰心得君怜(上)
  跟随着大队,韩冈回到秦州。
  当向宝被王韶气得中风的消息在秦州城中传开,往常都对李王之争高谈阔论的秦州官场一时都为之失语。
  王韶的手段实在是够狠,抢在向宝前面把托硕部给消灭,让他在几千人面前把脸丢尽。若不是在点将台上听到这个消息,心情急转直下,向宝也不至于被气得中了风。
  而且一开始,向宝领军出征的计划,王韶本人也是同意的。但有谁能想到,军议过后,他便直奔古渭寨,抢在向宝之前把功劳攥在自己手中的同时,还顺势将向宝害得万劫不复。这样的心计手段,让人心中不免有些畏惧。一时之间,王韶在秦州官场上的名声,可就往着奸猾狡诈方向去了。
  对于此,韩冈则一点也不为王韶担心。的确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对于王韶,人们是畏惧,而不是鄙视,是敬而远之,而不是嫌弃。王韶的手段让人有了畏惧之心,但也可以让他们变得安静一点。李师中现在再想设计王韶,要费得手脚可就不是那么简单。
  聚七部之力,一举拔掉了木征安排在青渭地区的一颗钉子。王韶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可以拍着胸脯说他做到了最好。
  当然,他这个最好仅仅是指团聚众羌,共破托硕部这一件事。至于他违反了多少官场规则,得罪了多少官员,这都是王韶现在所无力去考虑的。
  王韶的这一带着一丝疯狂的举动,究竟是为了什么,李师中其实隐隐约约地有着认识。作为王韶的老对手,别人没看出王韶今次行事的异样,只以为他是一鸣惊人,但李师中却是看出了王韶,表现了一个与过去两年完全不同的行事风格。
  这个风格,并不是属于他,而是属于那个老老实实跟着向宝一起西行的韩冈。韩冈行事,向来是单刀直入,从无一丝退避,军器库、裴峡谷,还是伏羌城,莫不是如此。今次王韶夺向宝之功,也是没有犹豫半分,直接去古渭寨调集蕃部,让向宝的进取成了笑话。
  李师中有理由怀疑王韶的做法是得自韩冈的建议,不然他的行事风格不会如此剧烈变化。习惯成自然,要改变行事习惯总是会有外力的因素。
  “这灌园小儿着实惹人厌。”李师中想着。在东门迎接向宝的时候,他的眼神便不时地扫过韩冈。
  这个身材高大的灌园子,他为王韶出谋划策也许是为了自保,但他的自保不是寻常人的趋利避害。普通人看见路上跳出一头豺狼虎豹都是绕着走,而韩冈却是会不辞辛劳地直接把山里兽窝一股脑儿给掏了,扒了皮下来给自己做罩衣。
  行事从无半点顾忌,无视一切成法。韩冈这样的性子,让李师中都觉得十分的棘手。
  他俯下身子,瞧着躺在车上的都钤辖。原本生龙活虎的一条汉子,现在却是动弹一下手脚都觉得吃力。脸色蜡黄,双颊也陷了下去,一副气息奄奄的模样。
  李师中的心突的一阵发寒,心道自己跟王韶为敌是不是做错了。王韶本人倒没什么,但韩冈这厮实在是一身晦气,跟他过不去的无不是家破人亡,现在向宝都变成了这副模样。
  秦凤经略行事虽然一向不避忌,对鬼神之事也只是泛泛而听。可他看韩冈,想起韩冈的经历,却不得不变得迷信起鬼神之说来,总觉得韩冈是个不折不扣的——灾星!
  李师中心中有些混乱,一时忘了该说些什么,城门口,突然间变得静了下来。突如其来的寂静,让李师中惊觉。很快便反应过来的他,低声劝慰了向宝几句,便转身回衙。
  韩冈冷眼看着李师中转身而去。隔得远远的那身紫袍渐渐被人群所遮挡。秦州地位最高的官员,现在对自己怕也是无可奈何,要不然也不会看了自家几眼后,就把目光闪躲了开去。
  他很清楚秦凤经略对自己有杀心,要不然也不会硬是把他派发给向宝,想着让向宝废了自己。不过现在这样的情况,不知李师中短时间内,还有没有机会对自己动手?还有没有胆量对自己动手?
  弄到你死我活的情况,韩冈知道李师中是不怕的,但要是事情激化成你死我也死,两败俱伤的情况呢?若是运气更差一点,李师中难道不会担心,最后事情变成向宝这种情况?
  兔死狐悲,是因为狐狸会担心下一个就是自己。而李师中会不会担心自家落到向宝一般的境地?秦州城中,与王韶为敌的官员会不会也有同样的担心?
  任何争斗都是要看成本和收获的。一旦与王韶相争,付出的成本让人难以承受,而得到的收获又太过渺茫,这样的情况下,人们又怎么会做?
  原则问题有人会坚持到底,但大部分人还是趋利避害的居多。看到向宝的模样,谁还会再为朝堂上的那些大佬以及一点可能的功劳而跟王韶过不去?
  所以事情也就这样了。
  韩冈一声冷笑,事情也就是这样了。
  在衙门里缴了令,韩冈今次的任务也就告一段落。就是出外走了一圈,什么都没做,只看了一场好戏,倒像是旅游。当然,这种在路上提心吊胆的旅行,韩冈不想来第二次,但向宝在最得意的时候被打落地狱,这样的痛快场面却是看几次都无妨。
  勾当公事厅里四个同僚都到齐了,这还是第一次。即便是韩冈刚刚上任的最初的那几天,官厅中也都是有人休沐,有人请假,而人数始终凑不齐全。韩冈进去打了个招呼,就转了出来。那半个月,他一人忙得团团转,现在暂时还不想坐在官厅中,而他的几个同僚,也没脸让韩冈再留下来做事。
  出了衙门,韩冈径直回家。今天这一程是从陇城县过来,走了也有半日,时已过午,韩冈肚中也饿了。
  听着肚子咕咕在叫,韩冈想起来当日他娘要找的厨娘,现在应该选定了才是。
  只是见到家中新添的那名厨娘,韩冈却一下愣住了。他真是没想到,牙婆找来的厨娘他竟然认识……说认识有点太过想当然,只是在路边有过一面之雅,顺便帮了点小忙,但这未免也太巧了一点。
  却见她亭亭走到韩冈面前,敛衽为礼,道了声万福:“严素心拜见官人。”
  “这位严小娘子,长得一副好相貌,做得一手好菜,女红也是一般的出色,三哥儿看看,她绣得这个鞋样有多精致。”
  介绍严素心来的牙婆韩冈没见着,但韩阿李却仿佛变成了媒婆的模样,在韩冈面前尽夸着严素心的好。
  韩冈笑了笑,问道:“严小娘子,令嫒可否痊愈?”
  自从前两天进了韩家门,严素心一直都在想着韩冈见到自己时会说什么。但她还是没想到韩冈会问到这件事。先呆了一下,知道韩冈的误会,忙回道:“招儿非小女子之女,只是她娘亲过世,举目无亲,所以跟在小女子身边。素心多谢当日官人解囊相助,救了招儿的性命。”
  “所以说这事巧得很,当真是缘分。”韩阿李笑得很开怀,她很满意严素心,她本意找得也不是厨娘。而且自家儿子当日还帮过她,在严素心进门时她就已经说过了。早早地就结了善缘,难道还有比这更理想的人选?
  韩冈心如明镜一般,自家娘亲转着什么念头,自己这个做儿子的怎么会不知?不过他看严素心的感觉也很好,而且谈吐文雅,举止从容,倒有些像是大户人家出身。
  多半是在书香门第里做过事。韩冈猜测着。世间大户让仆人读书的不多,但红袖添香,素手磨墨却是每个士子的梦想,婢女读写诗书却是很常见。
  “不知严小娘子早前在哪家做事?”
  “是在陈举家。”严素心毫不隐瞒。
  韩冈心神猛然一凛:“是那个陈举?!”
  严素心低下头:“小女子不敢欺瞒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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