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8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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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冈站在衙门口,也不想傻等。上前叫开了门,直接进了衙中。只是今天他没去二进的勾当公事厅,而是径自去了第三进的东院。兵马副总管的官厅和都钤辖的官厅都在这里。
  韩冈在东院等着,看着天空从墨蓝转为艳紫,又从艳紫化为鲜红,等到火烧火燎的霞光褪尽,浅浅的蓝色充斥于天际,东院的主人终于到了。
  不过不是向宝,而是带着一队随从的窦舜卿。
  窦舜卿每天起得很早,一个是因为年纪大了,睡眠少,另一个则也是因为年纪大了,许多会让人晚睡的节目都没法参加了。早睡,故而能早起。
  虽然心中认为窦舜卿是老而不死,但他身份地位摆着,韩冈只能上前行礼问好。
  “韩冈,你的病这么快就好了?”窦舜卿可能是闲得发闷,想拿韩冈来寻开心。不过韩冈一大早就守在东院,也的确给人以走投无路,想低声下气求个人情的样子。
  韩冈脸皮老厚,见窦舜卿要挑他的毛病,当即咳了几声,“下官病其实还没好,可终究须得以国事为重。若是衙门中的琐屑之事,倒也能放下。但托硕隆博二部相争,若烽火连绵不绝,说不定会引得西贼再次入寇,整个关西都要为之震动的大事,下官哪还能躺在……咳咳咳……”
  韩冈厚着脸皮装模作样,咳得像是得了肺痨,窦舜卿自持身份,也没办法拆穿他,又不能真的说,韩冈你带病出征,堪为天下臣僚之典范。只好几步走过去,不去看韩冈的惫懒模样。
  韩冈继续站着等向宝,而秦凤都钤辖没让他久等,赶在卯时初刻,向宝也到了,与他同至的,还有他的几个提拔起来的跟班,都是要一起去古渭的。
  看到韩冈,向宝同样惊讶:“韩冈,这么早就到了。”
  韩冈又咳了两声,不过不是为了装病,而是清嗓子,“受命出征,哪有迟到的道理。”
  向宝领着人走进自己的官厅,韩冈也跟着进去。一群人按着官位高低站了。韩冈没想到,以他的品级,竟然还能站在向宝左手最前面的位置上。看起来向宝把他身边得力的人手都荐了不少出去,现在他身边,有官身的就没几个了。
  等众人站定,向宝当即高声道:“今次惩治恣意妄为的托硕部,有韩抚勾来就让人安心了。你们都给我听着,韩抚勾站在这里。上阵后你们也不必再缩着脖子,就算受了再重的伤,韩抚勾也能把你们给救回来!”
  “钤辖误会了!”韩冈立刻毫不客气地指出向宝的错误,不论向宝的误会是真还是假,现在不明确指出,含糊过去,日后就是向宝出手时的刀子。他以谦虚的口气说着:“药医不死病,若是真个有谁能包治百病,那是仙,不是人。韩冈能做的,也不过让伤者病者少受点苦,卒伍中少死点人。”
  向宝呵呵笑道:“韩抚勾你太自谦了,不是说你是孙真人的私淑弟子吗?”
  “市井谣言,当止于智者。”韩冈神色不为所动。
  “……事情是这样啊,”向宝的脸挂了下来,扬起下巴,用眼底余光瞧着韩冈,“亏外面传得神乎其神,原来也就这等本事。”
  紧跟着向宝,他的几个亲信便是凑趣一般地哈哈大笑。
  “医道之事本就是尽人事,听天命。韩冈的确就这点本事。”向宝的鄙视对韩冈没一点用,他一向谦虚。
  “尽人事,听天命,你就靠着这六个字救我军中儿郎?”向宝的声音冷狠下来。
  “是的。”韩冈点了点头,“钤辖久在行伍之间,当知军中伤病,至少有半数无法痊愈。若是时节、地气有差,病殁者便难以计数……”
  “俺自从军以来受过七八次伤,却是次次都逢凶化吉,俺怎么没病死?”站在韩冈的正对面,一个三十出头、猛将模样的军官反驳着韩冈的话语。
  “殿直军中素有威名,当然能得到最多的照顾,但寻常士卒,可就没有这么好的条件。受了重伤后,没有得到及时救治,最后人整个烂在病榻上的事,殿值应该见识过吧。”
  猛将殿直看起来不是很会说谎,有些张口结舌。
  “韩抚勾,”向宝冰冷的眼神如一片巨石沉沉压韩冈:“你倒是伶牙俐齿!”
  韩冈毫不客气的针锋相对:“是下官理直气壮。”
  向宝勃然作色,他的一众亲信当即齐喝:“好胆。”
  韩冈视其走狗狂吠如无物,只看着向宝:“敢问钤辖还有何吩咐?”
  向宝的怒气渐渐在脸上凝聚:“韩冈……真当我斩你不得?”
  “以军法,军中可斩之行有四十七条,只是不知钤辖要斩韩冈的,是为了其中的哪一条?”
第二章
边声连角不知眠(四)
  韩冈不介意跟向宝顶牛,反正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挨上秦凤都钤辖的反手一刀,现在斗斗气,也没什么大不了,正好可以看看向宝的反应。
  对,就是向宝现在这种掺杂着不屑、嘲笑和居高临下的神情,前面的怒意倒像是他伪装出来的。
  看起来到了地头就要把脖子洗干净了,韩冈想着。向宝的这副模样基本上是铁了心的要置自己于死地,连计划都做好了。
  想不到这家伙真的要发疯……韩冈现在觉得请王韶做个双保险当真是作对了。就是不知道王韶那边能不能成事——检验他在秦州这两年的成果的时候真的到了。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不过古渭、永宁诸堡,都备有大批粮秣和军资,不必向宝操心。但出战的饷钱却少不了要筹办,还有胜利后赏赐,都得准备好。
  向宝手上有人,他的幕僚水平也不差,办起事来熟能生巧,不过一夜工夫就已经筹办得差不多了。而韩冈既然负责军中医疗救治,也不客气,跟在里面要钱要物要人。李师中和向宝既然让他负责随军医疗,但总不能让自己两手空空的变出药来。
  药品物资不齐备,真的要治罪的时候,韩冈可是有得话说。
  韩冈存了这个心思,便狮子大开口,不出意料的,他申请的药材、布匹之类的物资,就只发下了不到三分之一。
  韩冈当即去找向宝:“敢问钤辖,领兵在外,粮草不及三一,不知可否出战?”
  “你想说什么?”向宝冷冰冰地直接问着,懒得跟韩冈拐弯抹角。
  韩冈这下也不弯弯绕,直言道:“下官已经是一省再省,但发下的药材、布匹等物仍只有三分之一不到。若是药材不足,让受伤的将士们白白枉死,那究竟算是谁的责任?”
  向宝死盯着韩冈,他想不到这个灌园小儿竟然还真的敢在自己面前“理直气壮”,一点都不担心后事,“本帅过去领兵,可没这么多手尾。”
  “所以过去才死得多。”韩冈说得更不客气。
  “来人!”向宝又狠狠地盯了韩冈一眼,叫过来身边的一个亲卫,“去跟管库的庆思道说,把韩冈要的都给他配齐。”
  “配齐?”韩冈心底冷笑着,“包扎用的布匹也许能补齐,但伤药若能配齐,我就跟你姓向好了。”韩冈他在勾当公事厅的十几天辛苦并没有白费,隶属于秦州和秦凤经略司两个系统的库房里的存货数目,他都是能做到心里有数——加起来连他现在要求的六成都没有!韩冈可是专业人士,药材需要多少全任凭他一张口。
  “对了,下官还有一事。如今配发下来的许多药材都是在库中存放已久,往往朽烂不堪……”韩冈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团土块样的东西,展示给向宝看,信手一捏便成了粉末,“看看,这样的伤药如何能用?”
  向宝看着从韩冈指缝中簌簌而落地粉末,算是明白他的想法了,这是韩冈给他自己在找退路!——“药材备不齐,救不了人,可别怪我。”
  向宝忽而冷笑:“不过既然你已到了我麾下,怎么挣扎都是没用的。”
  他也懒得敷衍韩冈,一摆手:“库中的东西你自去搬,能用的则带上,用不了就留下。”
  ……
  到了午后,一切准备就绪,向宝便领着一众幕僚佐吏启程出发。他手下的兵还在永宁和古渭,秦州城里的军队,李师中本是一点也不打算给的。
  不过也不知向宝又跟李师中怎么打得饥荒,竟然把秦凤经略视为心头肉的一个指挥的骑兵弄到了手。有着五百骑兵作陪,再加上运送军饷的车队,向宝的此次出行也算是颇有些气势了。
  韩冈骑在马上,随着队伍前进。向宝的将旗在他前面百步,而他的身边,是三车子的药材和布匹。
  “韩抚勾,怎么你家的王机宜没能来送你?”向宝的一个段姓幕僚过来搭话,看他脸上的笑模样,也是想着看韩冈笑话。
  “王机宜事务繁忙,也是有要事缠身才没法儿过来送行。”
  段姓幕僚知道韩冈是在随口搪塞,王韶昨天午后紧急出城的事,并不是什么秘密。不过王韶的身份一向特殊,秦州城从来都是来去自如,李师中都管不到他。段姓幕僚也不指望能在韩冈嘴里问到些什么。
  只是他一转眼,又看见韩冈低着头在扳着手指:“怎么了,抚勾是在算吉凶?”他带着笑意地问着。
  “韩冈只是算着时间。”韩冈回了他一个笑容,“算算还有多久才能到古渭。”
  段姓幕僚一指队列前后,“尽是车马,没有一个步行的,也就是四天上下。”
  “四天吗?”韩冈点了点头,跟着看了看排在队伍前后的骑兵,如果没有这个指挥的骑兵的话,的确四天能到,但多了这五百名骑兵,情况就不一定了,向宝的这位幕僚,肯定没有经历过战阵。
  四条腿比两条腿快,那六条腿呢?
  实际上,为了节省马力,也为了保护战马。跟随向宝出征的这个满编指挥的骑兵,每天只有一个时辰的骑乘时间,其余时候都是下马步行。
  韩冈暗地里笑称他们是六条腿的骑兵。朝廷没马,不可能像契丹那样,每一个正兵几乎都能配上一人三马。连秦州的骑兵,也都只能是一个人配一匹马。韩冈从刘仲武那里对骑兵有了最直观的认识,很清楚以这支骑兵的行进速度,没有七八天时间,到不了古渭。而四天后,他们方才抵达永宁寨。
  在永宁寨,向宝终于得到了他今次要指挥的军队,而韩冈的麾下,也多了一群人。被一纸调令紧急调到韩冈麾下的是甘谷城的朱中和甘谷疗养院的半数护工,他们收到秦州的调令后,就在伏羌寨等着向宝和韩冈一行。
  韩冈前世听过一种说法,说死在战场上的军官,有两成是伤在背后。韩冈也很清楚,上了战场后,出些意外很正常。如果向宝肯让他在古渭寨设立医院,那他的安全可以得到保障,但如果跟在向宝左右,说不定就会出点意外,比如一支流箭什么的——当然,这是指向宝发疯的情况下会做的事。
  如果向宝足够理智,绝不会命人直接拿刀子捅自己,也不会玩什么流箭意外,最有可能的是给自己栽一个罪名,然后把王韶拉下水,这才符合向宝自己的利益。在军中杀一命官,向宝是给自己添麻烦,还得不到什么好处,除了能出一口鸟气。
  所以韩冈现在还不到这么紧张,王韶那边的保险姑且不论,反正到最后,他还有摔断胳膊腿这一个断尾求生的招数在,要保住性命倒真的没什么难度。
  为了整顿兵马,向宝在永宁留了两天。韩冈也初步把他的随军医院建立了个框架,朱中等人有了几个月的经验,比起韩冈来,手法更为熟练。
  这一日,向宝终于把永宁寨的兵马整顿完毕。清晨时分,太阳刚刚升起,在校场中集合了今次出征的四千兵马。
  就听着向宝站在点将台上放声豪言,而下面士卒们的欢腾声一浪接着一浪。
  “只要尔等奋力杀贼,朝廷就绝不会吝惜赏赐!”
  “杀光托硕部的吐蕃胡狗,回来自有金银美酒!”
  “眼下我有四千大军,再加上古渭寨还有六千兵马!另外又有数十蕃部十万人马听候使唤,”向宝一口气把古渭寨的兵力翻了个好几番,“小小托硕一部,如何能当得我信手一击!”
  向宝多年带兵,知道如何鼓动起士兵们的狂热,连大营门口的守兵都不知不觉地走进校场,跟着向宝一起热血沸腾。
  向宝高高举起酒碗,誓师出征的血酒就在碗中摇晃。
  一个风尘仆仆的士兵这时突然从大门处闯进来,他所骑的马匹上,用竹竿高悬着一条白绢,绢上密密的尽是文字。台上众官的注意力都一下落到了他的身上,他的这副模样是所谓的露布飞捷,身份是铺兵,传递的是捷报。
  就听着他在营门处一声大吼:“大捷!大捷!王机宜在古渭寨运筹帷幄,调集七部兵马近万,昨日大破托硕部,生俘其族长以下酋领近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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