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7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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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的战略规划,虽是由天子和两府决定,但也会征求经略司意见,更多的时候还是由经略司提议而天子两府审批。战略规划的实行,掌中军的自然又是兼任兵马都总管的经略使,下面各部则有副总管、钤辖、都监分担,出谋划策的是机宜、参军、参议这些幕僚,至于勾当公事,也就是韩冈的工作,便是最为繁琐的庶务。
  虽然批奏并不归勾当公事处理,但要按类分发到各曹各司,然后将各曹各司处理好的公文收集起来,检查过后再转发给原主,算是承上启下的部门。经略使和经略司中的其他高官交代下来的事情,如果分不清是由哪个分司接手,也是勾当公事处理。除此之外,一些其他曹司不管的琐碎杂务,也是勾当公事的任务之一。
  韩冈在这间有些阴暗破旧的房间里,做了有十天了,感觉下来他的这个工作,是类似于办公厅主任之类的职务,每天要面对的公文要按堆来计算。
  幸好自己不是一个人,这是韩冈第一天走进这间屋子时的想法,同为勾当公事,还有另外四名选人。这在诸路中,也只有关西诸路才能享受到的庞大编制,若是在两浙、江东那边,经略司中,通常只会有一个管勾公事。而现在的想法则是,日他鸟的,都这么些天了,李师中你怎么还不动手?!
  其他四人,这些天有两个告了病假,有两个各自被李师中和向宝调去处理另外的要务去了,整个勾当公事的公厅中,就剩韩冈一人来承担原属于五人的工作。
  这样的独角戏,自韩冈走进州衙的第三天便已经开始,到现在七天过去了,还没有结束的迹象。官厅中的公事,基本上都是胥吏处理,而后才有官员查看是否有问题。即便五名勾当公事只剩一人,只要肯放手,韩冈照样可以喝着热茶,弄两本诗集来读。
  但韩冈看起来不放心别人的样子,他手下的胥吏把事情做好后,他都要重新检查一遍,找出一点错来,就会丢回去让人重做。七天来一点疏失也没有出现,处理得游刃有余。不过任谁都知道永不出错是不可能的,不少人都在想他如此勤力,迟早要累昏头,而韩冈本人只希望李师中也能这么想。
  在门口,韩冈将脸板起,大步跨进房中。房内,十几名从属于勾当公事的胥吏已经在候着。领头的一个叫王启年,在衙中待了十几年了。据说本是个市井无赖,后来不知从哪里诈了一笔钱来,送给当时秦州通判小妾的表弟,进了秦州州衙里做吏员。他在衙门中日子久了,也颇有些手段,收服了几个兄弟,在衙门里干起来奉承上官,盘剥百姓的生意。
  见到韩冈进来,王启年便领头上来行礼。只是他的动作都有些慢慢吞吞,连带着跟在他后面的十几人也是一副黏黏糊糊,不情不愿的样子。
  看着他们这疲沓模样,韩冈脸色更加深沉下去,冷声道:“王启年,你们没吃饭不成?!”
  “小人不敢。”王启年回了一句,动作稍微快了一点。
  韩冈冷眼看了他一下,便坐到自己的位置上。这些天,韩冈始终板着脸,一点笑模样都没有。衙门中,每一个胥吏都知道,新上任的勾当公事是个心狠手辣之辈,城里有名的陈押司跟他过不去,被他反手就杀了个绝户。
  一开始时,王启年他们也是战战兢兢。只是看着其他四名勾当公事相继找借口避事,从中嗅出了什么味道,又暗中得了他人的吩咐,渐渐开始挑战韩冈的权威。当然,这是一步步来的,到了现在,也不过是行礼时拖沓一点,做事再慢上一点,弄得太大,他们也怕惹毛了这个看起来性格颇为阴狠的韩三。
  只是韩冈尽是板着脸,在公务上又挑剔得要命,让王启年他们心中都很不痛快,私下里都说,就算没有人吩咐,也要让这个菜园子见识一下衙前虎的手段。
第一章
一入宦海难得闲(三)
  公厅中并没有椅子,一尺多高的桌案,本就是平放在地板上。做起事来,要么跪坐,要么盘腿箕坐,找张小几来坐,都会嫌高。韩冈就是盘腿坐在一张蒲团上,处理着递到他面前的公文。
  韩冈抬手从桌面上已经分门别类送到自己面前的文件中,取下最上面的一本,展开一看,却是者达堡发来增修两座望楼,并配属两具八牛弩的申请。
  “想不到他都已开始做事了。”韩冈轻声笑道。
  刘仲武就是新任的者达堡主,前几日刚刚去上任。而他在上京的这段时间跟韩冈处得不错的事情,好像并没有被向宝知道,也许知道了当作不知道。当见到刘仲武在试射殿廷上大发神威,博来一个三班奉职时,向宝还在秦州月前新开的酒店绿柳居上,给刘仲武好生操办了一场宴席,又是赠钱赠物赠宅子,收买人心的手段做到了让外人看了觉得恶心的程度。
  不过向宝这么做的效果却很好,至少他千金市骨的目的达到了。向宝在军中的人望也因此事而提高了不少,韩冈最近在衙门前的老兵那里,经常听到他们向钤辖长,向钤辖短的。
  但王舜臣的心情就很不好了,真说起来,他积攒下来的功劳远在刘仲武之上,箭术也在刘仲武之上,刘仲武的机会本该是他的,但现在遇到刘仲武,他还要唤他声刘大官人。当天,王舜臣大骂了几句娘,然后跑到野地里一天,到了晚上射了一堆野味回来。只是一只兔子都给他用箭扎了十七八个洞,其他的猎物身上也都是一个洞一个洞的全是箭孔。用连珠箭射来的野味,皮是没法用,肉也是不能吃了,拔了箭出来,全丢了喂狗。
  想起那几只可怜的兔子,韩冈就是想笑,转手把这份公文放到脚边。李师中要求所有与钱粮有关的公文都要通过他的手笔,刘仲武要修望楼少不得要用钱,而且八牛弩是国之重器,这种有三根弓臂组成的床弩据说在澶州城射杀了辽军大将萧达凛,直接导致了澶渊之盟的出现,刘仲武要这玩意儿,估计很难要到,就算向宝出面都没用。
  韩冈就像处理刘仲武的申请一样,将桌上公文一件件地翻看,随手在自己准备的一个小本子上写上几个字做个简断的摘录,又一件件将之分类。他看得很快,判断也很准确。至少到现在为止,韩冈做的一直不错,如果在邮局,会是个出色的分发工。
  桌案上的公文厚度维持稳定,而韩冈身边的公文堆则不断增高,这期间陆续又有秦凤各地的公文呈递进来,让韩冈完全停不了手。而且不仅仅是文件,来要定例的笔墨纸张的,要进架阁找旧档的,窗户坏了要找工匠修补的,都找了过来。
  王启年他们十几人有三个是检查来往文书的文吏,有两个是管理架阁库——也就是管理档案——,剩下的还有的是撰写公文的书办,又有跑腿倒水的,还有做些力气活的。其中大半是长名衙前,常年留在衙门中奔走,剩下的几个则是来服差役的普通衙前。但与其他曹司打交道,他们却都躲了开去,让韩冈处理。
  韩冈低头翻阅着公文,耳中听着传话和要求,一边在纸上写着划着,一边下令道:“王启年,你去找佥厅的笔墨杂用账来,慕容鹉,你去把佥厅要的笔墨纸张备齐;参议厅窗户坏了的事本官记下了,今天明天就会有工匠去修的。”
  “抚勾,窦相公可是等着要三阳寨十年前的兵籍……”来自窦舜卿的副总管厅的小吏催促着韩冈。
  “请窦副总管写个文字过来,本官才好开启架阁。没有文字,光凭你一个小吏空口说白话,怎么能妄自开锁?要快的是你,拿了窦副总管的文字就快去快回,莫让副总管等的心急。”
  如果除去恩怨不理,王启年等人还是挺佩服韩冈做事爽快麻利。当然,这样的长官,没有一个胥吏会喜欢,好糊弄的那种类型,才是他们的最爱。
  大概花了一个多时辰,桌面上的公文方才消失一空,而陆续来勾当公事厅办事的吏员也被韩冈两句一个地打法了个干净。几个小吏走过来,把韩冈身边的几堆公文,一堆堆地抬出去,按着分类送到不同的衙门中。韩冈上午的工作也总算告一段落,而上午的时间也告一段落——就在韩冈的忙碌间,已经是中午了。
  “玉昆,歇下来没有。”王厚在门外喊了一嗓子。
  “不耽误事。”韩冈回了一句,却又拿起笔,在自己的那本小本子上记着些什么。
  王厚笑着走了进来。三个月的时间里,变化比较大的,也有他一个。大概是这段时间王韶让他独立处理了不少事,使得王厚的性格比过去变了不少,人也精干了。
  “玉昆,新来的朝报你看到没有?”
  韩冈自早上过来,就忙得不可开交,哪还有时间看朝报?何况以他的资格也不可能那么早看到,什么时候朝报给存到架阁库,他什么时候才有机会看,不然,就只能在王韶那里蹭着报纸来。“却是出了何事?”韩冈问着,手中笔却不停。
  “猜不到?”王厚半开玩笑地问着,他也不惊讶韩冈一边说话一边写字的本事,本朝还有一边写诗,一边判案的高手在,韩冈仍差上一点。
  韩冈摇了摇头,半真半假地抱怨了一句:“你真当我是瞎儿先生了?要不要我找几根草来,给你算个吉凶?”
  王厚笑了两声,方才说道:“是关于今次殿试的事。”
  省试的结果,韩冈回到秦州的那一天就知道了,省元是陆佃,据说是王安石的弟子。不过省元能做状元的却不多,殿试第一的状元不大可能是他。殿试是三月初,到了三月底的今日,载着今科的进士名录的朝报也该到了。
  “殿试上能出了什么事?”韩冈问道,“该不会秦州今年终于出个进士吧?”
  “怎么可能?特奏名倒是有几个!四个还是五个。”王厚嘲笑了一句,也不卖关子,“照故事,殿试的内容是诗赋论各一篇,本来今科预定的也没有不同。但编排官准备分发《礼部韵》【注1】的时候,天子却突然下令,韵书不必再发,今次殿试考题改成策问。”
  “策问?!”韩冈笔终于停了,双眉纠结起来。
  他没想到赵顼是这么地沉不住气,也不与朝臣再行商议,便做出了决定。虽然常言道殿试定高下,省试定去留。殿试的结果只关系到名次的高下,是否是进士,早在省试结束后就决定了。但他这么做在所带来的政治影响,却远大于殿试的范围。而且既然今科殿试用得是策问,下一科的考试科目为何,等于已经向天下公布了。
  “玉昆,听到这个消息难道你不高兴?!”
  高兴什么?本来是仅属于少数人的消息,现在成了全国皆知的秘密,本来可以比天下士子多一年复习经义的时间,现在只能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面。韩冈如何会高兴:
  “下一科要改诗赋为经义,也不是没这么猜过。现在不过是证实了而已。”虽然这个“证实”其实是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已经证实了,但那件事必须得保密才是,“当日说起科举的经义诗赋之争,也是有猜过那一次只是试探,实际上改革的时机应是放在下一科。苏子瞻当日也许还以为自己赢了,谁能想到天子根本就没听他的,一直揣在心里。”
  王厚回想了一下,好像是说过,也好像没说过,几个月前的随口闲聊,谁能记得那么清楚。他问:“不知玉昆你准不准备考?”
  韩冈又拿起笔,忝了忝墨:“即使是解试,也要在两年后才开始,而机宜的拓边河湟,可是眼前的事。”
  “眼前?!……眼前个鸟!”王厚也许是跟王舜臣一起玩得多了,口气也越来越像军汉,“‘阉’人不去,怎么个‘前’?!”
  “还是因为王、李两位?”
  “还能是谁?”一提起两个可恶的阉人,王厚心中烧得就不是火,而是火药。王克臣、李若愚两位内臣奉命体量秦州宜垦荒地,等他们到了秦州后,在秦州城中走了一圈,就上书说窦舜卿错了,他所说的一顷四十七亩其实是有主的,已经给人认领了回去。秦州的宜垦荒地,其实一亩都没有!王韶和窦舜卿,都犯了欺君之罪。“那两个没卵蛋的阉狗,到了秦州就搅风搅雨……”
  韩冈忙扯了王厚一下,“小声一点,要骂也不能在这骂!”
  王厚顿时惊觉,韩冈的公厅的确不是发泄怒火的好地方。被韩冈这么一打断,他也没心情说话了:“算了,不提他们。”
  站起来,王厚就要走。走了两步又转回来,苦笑着摇头,“都给那两个阉货气糊涂了,本是想做个东道,找玉昆你去衙门外喝点酒的,扯了一堆闲话都给忘了。”
  “处道兄即是要请客,小弟哪有不愿的道理。”韩冈将笔一放,小本子收进怀里,丢了两句话,就跟着王厚走出官厅。
  “玉昆,这样下去不行啊。”离开官厅几步,王厚便向后一指,“我知道你另有心思,但五个人的事压在你一人身上,铁打的也吃不消。”
  “这几天虽然忙了些,但了解到了不少事,衙中的公文不亲眼看一看,不亲手做一下,就不可能明白。”韩冈看了不以为然地王厚一眼,又笑道,“不过处道你说得也没错,的确不能像这样下去了。拿着一份俸禄,凭什么让我做五个人的事?”
  注1:中国自古方言众多,为了让考生不至于弄错韵脚,诗赋考试时,都会分发韵书,作为参考。
第一章
一入宦海难得闲(四)
  韩冈当日说的话尚掷地有声,王厚当天午后,就跟着王韶去了古渭寨——王韶名义上是去确认最近已经有大战迹象的硕托、隆博二部的动向,而他的本意则是对李师中、窦舜卿、再加上个向宝三人的得意嘴脸,来个眼不见为净。王克臣和李若愚那两人的证词已经早早到了东京城,与其心惊胆战地等着发落,还不如继续做事省得自己胡思乱想。
  等到了十天后,当王厚跟着父亲在古渭寨转了一圈,发现硕托隆博两家当真要打起来后,再赶回到秦州,走进勾当公事厅时,便看到了一群小吏聚在一起,把韩冈的桌案堵了个严实。
  王厚走近两步,就听见韩冈在里面一一发落着,房子漏了、地板坏了,韩冈已经让一个木工专门等着为各曹司服务;想调出架阁库存档,须呈上主官亲笔;家里分派的老兵手脚不稳,韩冈答应为他们调换;马厩最近用得草料不好,害得马都瘦了——
  “请回复刘参议,衙中马房最近所用刍豆都是上等,两个马夫也同样勤力,其他马匹皆养得膘肥体壮,只有参议的一匹马变瘦,当不是马厩的问题,在下会帮参议找个马医来的。”
  韩冈就这么一个一个地把人打发走,后面又不断有人进来,而他手上的公文批改检查却没有停过。在韩冈身边的一个食盘里,放了碗益气补中的香薷饮子,就看着他在说话之余,时不时端起来喝两口,看起来仍是游刃有余的模样。
  等着围住韩冈的人群稍少,王厚才怒意深重地走上前:“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还是玉昆你一人在做事?!其他四个人呢,空领俸禄不成?!”
  “处道你回来了?”韩冈抬起头,立刻就要起身相迎。
  王厚却不理这么多,拉着韩冈又坐下,道:“玉昆你前日不是说不能再一个人做五份工了,怎么现在还是没变?!”
  “没办法。”韩冈摊开手,很无奈的模样:“另外四位抚勾,两位告病在家,两位奔走在外。这几天还是只有小弟一人。若是有人回来,只要一天,小弟就往甘谷城去视察疗养院之事了。”
  “那两个痨病鬼究竟得了什么病,多少天还没好?!要不要准备身素衣服给他们送行!?”
  “处道兄误会了。”韩冈笑着,一边指了指手上公文上的一处,对旁边的一个小吏说了声“这边错了,赶快去改”,转过头来,一边又解释道,“前些天是相抚勾、小刘抚勾生病,大刘抚勾和曹老抚勾奉命出外办事,这几天,则是大刘抚勾、曹老抚勾生了病,相抚勾和小刘抚勾出外……”
  “这有什么区别?!”王厚怒道。
  “当然没有任何区别。”韩冈说得很干脆。
  前七天是甲乙生病,丙丁出外,后七天是丙丁生病,甲乙出外,窦舜卿和李师中这摆明是要跟自己过不去,只是这种手法很幼稚,也太保守,不符合韩冈对两人的认识,但韩冈对窦、李手法的评价,不会解决自己现在的处境。
  韩冈的差遣虽然是勾当公事,但还有一桩是兼管路中伤病事宜,完全可以以后一桩为借口,把管勾公事的活计给推掉。就像王韶虽然是经略司机宜文字,但他基本上不做机宜文字方面的事务,而是处理他的兼差,提举秦凤西路蕃部事宜,并提举秦州屯田、市易。
  在王韶的计划中,韩冈作为他的助手跟着他跑,而韩冈的打算也是先跟王韶在秦凤西部缘边各寨堡走一圈,然后在古渭寨建立疗养院,为下一步打基础。但当王韶和韩冈想做自己的正事时,李师中和窦舜卿却先下手为强,让韩冈一时之间离不得官厅。
  韩冈清楚这并不是他们真正的杀招,李师中和窦舜卿也不是要对付自己……很明显的,他们目的不是为了自己,而是自家身后的王韶。既然要对付王韶,他们的手段就不会那么简单。现在不过是先挑挑刺而已,真的动起手来,就会一锤定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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