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77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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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让他家将马槽放在西北角的,草料都堆在那里,一起火,浇水都来不及。楚国大长公主和高平郡公两家同样都在宝积坊,他们两家可是将箱笼都搬出来了,搬出来的细软占了整整半条街。”
  一场火后,半真半假的流言一如既往地在京城中传播。
  宝积坊中,一个直学士、一个开国郡公、一个大长公主,再有一个参知政事,这是宅院全都被烧光的。至于烧了一半的住户,烧了三四成的人家,更是遍布了旧城左军第一厢贴近皇城城墙的那一个角落。
  当事人可谓是哀鸿遍野,可聚在街头巷尾的人们一说起事不关己的八卦来,空气中就充满了快活的气氛,人人眼中闪着幸灾乐祸的光芒。甚至一时间都忘了去讨论皇帝的病情好转的消息——毕竟只是几根手指。
  并不是说曾布等人的人缘很糟,京城的百姓有几个能记得熙宁六年七年时的翰林学士究竟做了什么?一个普通的官员在外面渡过三五年,对京城来说,就是一个陌生人了。大长公主、开国郡公也同样离得很远。只是任何一名高官显宦落得灰头土脸,人们都会津津有味的咀嚼再三。
  韩冈估计自己或许能例外……也只是或许。
  夜里曾布等人的家宅刚刚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今天一早皇后就已经一股脑地派出十几人出来慰问,并探查灾情。不过韩冈觉得,曾布他们现在更需要的是一间新宅子,还有如何弥补被毁损的家当。
  宅子还好说,基本上都是官产,可家当就难办了。这个时代可没有保险业,烧光了家产,朝廷给点补助和赏赐已经是天恩浩荡了——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如今在南方的海运中,货主为上船的货物额外向船行支付一笔保金,可以说是保险业的雏形——不过这件事跟曾布扯不上关系。
  何矩是代表顺丰行上门来拜年的,又在韩冈面前说起了这桩新闻。作为顺丰行在京城的第一交椅,在蹴鞠、赛马两大总社中拥有投票权的代表,能进出大多数权贵家门的豪商,他带来的消息就没有多少谣言的成分了,而是更近于真实。
  “曾参政家实在是运气不好,隔了怕不有二十丈,一阵风就把火头给卷过来了。根本是天降横祸,连家当都没收拾。也幸好曾参政刚刚回家,家中也无人入睡,否则还不知道有多少人会葬身火海。”
  “现在曾子宣借住大相国寺?”
  “就是当年狄武襄借住的那间院子。”何矩神秘兮兮地压低声线。
  韩冈愣了一下。狄青当年可就是因为借助大相国寺时犯了火禁,京师水灾时又爬到大雄宝殿的顶上观水情,被御史们抓到了把柄。
  “他还真不怕忌讳!”
  何矩满不在意:“反正朝廷肯定会赐个新宅的。学士也不必为此担心。”
  谁担心了?韩冈可没多余的同情心。他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很是舒坦地眯起眼睛:“你们打算怎么做?”何矩说得这么详细,总不会是因为八卦心作祟。
  何矩正看着韩冈茶盏中那汪黄绿色的茶水。韩冈喜欢喝炒制的山茶,而不是贵重的龙凤团茶,这一点在京城中很有名。而且现在也已经有很多人家学着他去和炒青山茶了。谁让韩冈担了个药王弟子的名头?连韩家的饮食习惯都成为外界模仿的对象。要是能出个韩家食谱,肯定能大卖特卖。
  摇头挥去心中的杂念,他回话道:“南丰曾家在江西亲朋故旧无数,会中有不少家想跟他结个善缘的。”
  “顺丰行呢?”韩冈悠然问道。
  何矩老老实实地回答:“学士和东翁都曾吩咐过,行中只要抓住西、南、中三条线就够了。”
  韩冈是雍秦商会的总后台,连带着顺丰行也成了商会中的头面角色。韩冈和冯从义并不打算将顺丰行的商业网络扩张得太厉害,巩州、交州、襄阳、京城,有这四个点也就足够撑起天下顶级大商号的架子了。按韩冈常说的话,钱是赚不完的。但其他商会的成员却有不少想将手伸入南方。何矩这位大掌柜行事时也不免要为整个商会的利益去考虑。
  “要不要我写几个帖子。”
  “学士亲笔写的帖子,可没人会送出去呢。”何矩开了个玩笑,却是婉拒了韩冈的提议。
  韩冈点了点头。他也明白,商业上的事,他去插手其间,政治意味就会显得太浓了一点。不过这个何矩,心性倒是很让人欣赏。
  “这一回将作监倒是没事。”何矩其实也有些紧张,急急地换了话题,“换做是一个月前,围墙没有增筑,那可就说不准了。”
  “可惜吗?”
  何矩也不瞒韩冈,舔了舔嘴唇:“像烧制玻璃那样的技艺,能再流出多一点就好了。将作监总是遮着掩着。”
  韩冈微微一笑,又低头喝了一口茶。
  将作监的几十个工坊运气很好,逃过了一劫,这是让韩冈……怎么说呢,十分遗憾的一件事。
  百万人口的京师,对火灾的应对在这个世界上应该是能稳坐第一的。虽然是烧了四座坊,但要不是有专业的消防力量,烧掉整个旧城左军第一厢都不是不可能。
  京城就这么大,偏偏皇帝家还要将各色作坊都压在京城中。要知道,将作监在很大程度上是专门为皇家服务的,所谓的宫粉、宫花,各色上用的器皿都是将作监辖下的工坊来制造。更甚者,酱菜、酱油、酒水之类的日常消耗,也都有专门的作坊来为皇家制作。而最重要的是打造玻璃、车辆的工坊,同样有专门为皇家设立。
  要是一把火烧了两三个作坊,不说京城中还能省下一片地来,韩冈还可以建议将大部分工坊都迁出京城——如今就只有官窑等作坊是在京外——一旦迁出之后,他也就能更方便伸手进去了。
  韩冈希望工匠们的才智也能发光发热。以皇家工匠们的技术水平,不应该在技术进步上输给韩家的草台班子。可巩州那边连半尺见方的平板玻璃都出来了,已经都能用在温室修建上,而将作监的玻璃工坊却还在继续制造鱼缸和花瓶。
  许多秘藏在将作监中的技术应该更加公开,就像金属丝拉制的技术,将作监用来制造金银首饰,韩冈却觉得可以用在更实用的地方——也不知道能不能用在铜铁这类平价的金属上。
  当然了,将作监韩冈是不在乎、甚至盼望过一遍火。但军器监可就一点火星韩冈都不想看到,他不敢想象要是军器监被烧了,会对大宋造成什么样的影响。若当真发生了,可以说是灾难性的后果。
  只是这些话韩冈只会藏在心底,不会吐露出来。
  “学士。”何矩与韩冈又说了两句闲话,神色一肃,低声问道:“这一回钱大府能不能逃过一劫?”
  钱藻吗?
  韩冈沉吟了一下,反问道:“外面怎么说?”
  “外面都说青城行宫的那一桩事还没处置,现在又贴着皇城烧了四座坊,钱大府过不了这一关了。”
  火灾没有造成太大的人员伤亡,这的确是万幸。不过起火的位置是皇城外。达官贵人受灾严重。按照官僚系统的老习惯,在收拾残局之前,往往会有更为重要的一桩事要去做——推卸责任。
  在官僚们的心目中,将过错推诿于他人,这比起争取功劳都要重要。
  在郊祀之后,钱藻就因为桥道顿递使的差事没有办好,受到了御史的弹劾,甚至有人指责营房损坏致使多人伤亡,才是造成天子暴病不起的主因。不过之后紧接着朝堂动荡,御史台大换血,让他躲过了一劫。可现在终于是躲不过去了。
  大年夜的这一场火一烧,钱藻就算再恋栈不去,也不得不上表请辞。何况开封府这个苦差事,基本上任何人做上一两年就想要活动着离开了。钱藻他也不例外。
  接下来谁做开封知府?
第三十一章
停云静听曲中意(六)
  权知开封府。
  作为天下首善之地的地方官,在朝堂的政治版图上自然有着极为特殊的地位,其重要性自不待言。
  从最直观的角度来说,就是开封知府的面君次数仅次于宰执,跟御史中丞和天子私人的翰林学士差不多。而从职权上,京畿一路的政务、刑名、转运、军事,权知开封府都有管辖权,最少也有参议之权——地方上有帅司安抚、漕司转运、仓司常平、宪司提刑等四大监司分管路中权柄,但京畿,就只有一个权知开封府。
  真要计较起来,天子、宰相也可以说是在开封知府的治下。
  这是能沟通内外的首都亲民官。
  要不然开封府尹在开国之初也不会是皇储的代名词,使得真宗之后,就没哪个臣子能拿到开封府尹这个官职,只能担任低一级的知开封府,甚至是低两级的权知开封府。
  所以在钱藻几乎可以确定要离任,究竟谁来接任,就是朝堂上很重要的议题。
  “钱藻的手脚好快,御史台的弹章还没递上,他都已经上表待参了。”并肩踏进崇政殿外的东阁时,章惇小声地对韩冈说着。
  “还能怎么办?总得有人出来挨板子吧!”韩冈其实并不太喜欢这个结果,不过这也是官场上的规则:“他这个开封知府本来就是要背黑锅的,不论是不是钱醇老的责任,出了这么大的事,总得向京城上下给个交代。何况皇后本就因为郊祀之事耿耿于心,他哪敢恋栈不去?”
  西北边境上的军事冲突并没有因为年节而平息,韩冈和章惇依然不得闲。正月初一好不容易可以不理政事,但初二就得进宫议事了。不过两人抵达崇政殿比较早,宰辅们还没到齐,只看到了一个蔡确,只能先在群臣专用的东阁等一等。等人到齐了,先一起去福宁殿问安,然后再回来议事。
  “因为没什么伤亡的一场火离任,钱醇老恐怕也是松了一口气才是。”章惇与韩冈一起,远远地冲走过来的蔡确行了一礼,依然没停口:“开封知府也该换一换了。”
  侍卫们在外面站得远,章惇说话没避人,蔡确耳朵也尖,倒是听到了,回礼后笑道:“在说钱醇老的事?”
  “是啊,正说他这一回运气不好呢。”章惇回了一句,问韩冈:“玉昆觉得谁接任比较好?”
  “此事可是韩冈可以妄言的?”韩冈当即反问了一句。
  章惇会意地笑了一笑。
  韩冈现在自保的心理很重。不是西府中人,却插手军务,纵然有充分的理由,可也已经是人人侧目,哪里还敢插手到如此重要的人事任命上?可不知有多少人拿着小本子在一笔笔地记账呢,等着几年甚至十几年后翻出来。
  “其实换个人也不是坏事。”蔡确微笑道,“天子沉疴将起,上有王介甫平章军国事,下有得力之人安抚京师,朝堂倒是能安定一点了。”
  章惇深以为然地微微颔首,可韩冈却不以为然。除了曾布的胡子给烧光以外,这一场火真的不是什么好事。
  韩冈觉得钱藻此时落职,等于是在刚刚稳定的地基上,又砍下了一根柱子。钱藻不是新党,但他行事沉稳,朝堂真的乱起来,对宰辅们是绝然不利的。但即便是同一件事情,站在不同的角度来看,却是截然不同。
  韩冈看蔡确、章惇两人的神色,再听到蔡确的话,似乎他们是从中看到了压制王安石的机会,“难道已经有……”韩冈的问题刚出口,就立刻警觉断了音。
  不过已经迟了,蔡确尽量压低自己的笑声:“玉昆终究是没忍住啊!”
  韩冈苦笑地摇摇头,任谁来都会想多问一句的。
  聊几句私密的话,是拉近关系的好手段,虽然韩冈对蔡确有着很重的戒心,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蔡确以此交心的手法的确很有效。
  “究竟是谁?”韩冈也不再避忌。
  章惇不瞒他:“是王和甫。”
  王安礼?!
  韩冈顿时瞪圆了眼,不大不小地吃了一惊,亏他们想得出来!
  这是准备不让王安石说话吗?
  “出乎意料?”章惇笑道。
  韩冈无奈地一声叹:“那还用说!”
  他虽然不知章惇和蔡确什么时候联络上的,但他们的想法的确很出人意表。
  不论天子说了什么,又有什么打算,他打算借重王安石的声望、地位,却已经明明白白地摆在台面上。接下来若是让赵顼如愿以偿,王安石必然会大举插手军政二事,让宰辅们两边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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