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75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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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说铁轨长了就有问题吗?”王安石对铁轨依稀有些印象。
  “那是之前的事了,是因为不知道热胀冷缩这个道理的缘故。”章惇解释道,“凡物遇热而胀,遇冷而缩,铜铁五金之物尤其明显。京城的码头上一开始,一段段铁轨都是靠得很近,如同木轨一样。但之后换季时,铁轨不是两头相接挤在一起,就是缝隙扩大。从此之后,每一段铁轨和铁轨之间,都会留下空隙。具体的间隔,都有经过验证。”他又苦笑了一下,“这个道理玉昆似乎事前就知道了,但他偏偏不说,直到出了事,才诱导人去探究其原因。”
  王安石深有感触地点了点头,以他对韩冈的认识,这种事自家的女婿多半做得出来。
  几声喟叹,他又道:“河北铺设轨道,陕西设立宣抚司,的确能让辽人知道中国决不妥协的决心。”
  “相公误会了。”章惇急忙更正道,“不是河北。”
  “不是河北?!”
  “关西设宣抚司,河北再开始修建轨道,未免显得咄咄逼人,万一辽人以为朝廷准备开战,反而就没了转圜的余地。”章惇基本上就是将韩冈之前说的话转述出来,“而在京东沿着汴河铺设轨道,配合起关西的宣抚司来,对辽人依然是警告,却不会显得过于锋锐。而且多了一条宿州至东京的铁轨,对补充汴河运力不足也是一件好事。同时河北轨道太长,几近千里,而宿州至东京不过六百里,于途需要跨越的河川少且窄,也简单了许多。等有了五百里以上轨道的经验,下一步才是近千里的河北轨道和从京兆府到京城的轨道。”
  章惇一口气说完,王安石只是点头,却不言可否。
  他心中暗叹,章惇、薛向和韩冈其实都已经有了自己的盘算,却是正好利用吕惠卿的私心来为己谋划。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王安石沉声问道:“子厚,你可知道蔡持正午后入宫时说了什么吗?”
  “知道一点,但并不详细。”章惇点头,这是他出宫前听到的消息,只有一句话,要想了解更为详细的内情,就要等到明天了。不过这一句话已经足够,“蔡持正希望让成都府路的蔡延庆改判京兆,这个人选并不差。经历也好,能力也好,都是上上之选,如果仅仅是稳定京兆府的话,也是足够了。不过蔡延庆帅长安,绝比不上吕吉甫任宣抚使更能压得住阵脚。枢密使兼宣抚使能控制得了环庆、泾原和银夏的兵马,而区区一个永兴军路经略使,则远远不够资格。而且陕西宣抚司成立,也能警告辽人,中国已有防备。正如弦高献牛酒于秦师,甚至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
  章惇说了很多,但王安石仍是半点不信。
  他可是在京内京外做了几十年的官,朝堂和地方的政务、刑名、军事、人事,哪有他不熟悉的?如今虽没了与后生晚辈周旋的精力,心境也远不及过往,但这并不代表他的眼力退化了。
  王安石不信韩冈会担心争不过一个契丹人,也不信韩冈会在与萧禧的交锋中落下风,他太了解自家的女婿了,前面章惇帮他说的理由仅仅是借口。自家女婿应该只是单纯地希望参与编纂了《三经新义》的吕惠卿在外面待久一点,在自己和程颢进入资善堂后,京城里再多一个能拉下脸皮来坏事的吕惠卿,对气学的压力就未免太大了一些。
  同样的道理,其他人皆是有自己的盘算。拿出来的理由,看起来再怎么冠冕堂皇,或是听起来如何如何地推心置腹,其实都不过是借口罢了。
  王安石看得很清楚。花白的双眉微垂,昏黄的老眼中投出来的目光,却比年轻人更为犀利。
  蔡确阻止吕惠卿留在陕西,是不希望多上一名东府的同列——若是吕惠卿在关西立了大功,不是不可能被晋升为第三位宰相。韩子华已经老迈,但吕惠卿英气勃勃,正当盛年。一旦他立功后做了宰相,凭借过去在朝堂中留下来的人脉,经历太少的蔡确会被他完全压倒。
  吕惠卿是想多立功勋,以便回京后能压得住章惇、薛向,乃至游走于外、但影响力犹有过之的韩冈。如果机缘来了,功劳再大一点,甚至可以直入宰相班。这可比现在就回来,被章惇、薛向、韩冈三人联手挤对得没处站要好。而且御史台人事更迭剧烈,吕惠卿旧日能联络得上的御史全数出外,一旦与其他早早便在京中的宰执们争执起来,局面将会极为被动,这当也是他不选择立刻入京的缘故。
  薛向的盘算则多出于私利。在六路发运司中,薛向的势力盘根错节,纵然离任已久,依然可以借助旧日的人脉遥遥控制。对其他发运司、转运司,他也同样有着不小的人脉。不过在轨道出现后,在水路转运以外又多了一个同样便利的选择。以薛向的眼光和见识,多半是看到了轨道大兴的趋势不可避免,为了在一开始就获得对轨道运输衙门的影响力,便主动开始寻求操纵轨道修筑工程的机会。吕惠卿的奏章给了他这样的一个机会,所以他拿自己的支持跟章惇、韩冈做了交换。
  至于章惇……王安石暗自冷笑了一下。
  西府之长长期在外,枢密院中必须有知兵的名臣主掌内事。但缺一个进士出身的薛向;犹在河北镇守的武将郭逵,都不可能入选,章惇是眼下唯一的人选。但东府现有两名宰相,枢密使吕惠卿一旦留在陕西出任宣抚使,若是只有两名枢密副使出掌枢密院,只会导致轻重失伦,内外失衡的局面。就天子和皇后而言,必须提拔一位地位相当,至少相近的主官。
  判枢密院事、枢密使、知枢密院事、枢密副使、同知枢密院事、签书枢密院事、同签书枢密院事,前三个为正任,后四个为副贰,西府执政的名号这样按地位高低一级级地排下来,时任枢密副使的章惇,他盯上的是与枢密使近乎平级的知枢密院事,在吕惠卿不在的时候以知枢密院事来主管西府内部事务。
  吕惠卿的奏章传来也不过半日。只在半日之间,这些后生晚辈——好吧,与自己年岁相仿佛的薛向可以不计入在内——就已经做好了各自的盘算,甚至联合了起来。王安石也不免兴起一股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感慨。
  但看着面前神色诚挚谦恭的章惇,王安石脑中又不由得冒出一句老杜的诗来:
  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
第三十章
随阳雁飞各西东(五)
  “这蔡确到底在想些什么?!”
  当天稍晚的时候,韩冈通过自己的渠道,了解到了蔡确入宫后向皇后说了些什么。
  虽然不可能是每句对话都一清二楚,但蔡确话中的大体内容,传出来的三五句也一样概括了。
  韩冈真没想到,蔡确不仅仅是跟吕惠卿过不去,之后还顺带给了程颢一棒子。
  这是帮自己吗?韩冈可不这么认为。
  自家的确有跟王安石、程颢一较高下的打算,但蔡确横插一杠算什么?!
  学术之争,自然是争于学术。韩冈文斗武斗都不怕,该用的时候也不会心慈手软。但现在明明是能在学术上堂堂正正击败对手,为什么要用权术来攻击。徒贻人口舌,坏了自己和气学的形象。
  想想皇帝前段时间偏帮新学,连禁令都出来了,这在士林中帮了自己多少的忙?多少人觉得新学是理屈辞穷,才只能托于天子之威?日后跟新学吵架,都是个能一下翻盘占上风的好理由。
  现在王安石和程颢没玩盘外招——韩冈也不认为流言跟程颢有何瓜葛——他怎么能先下手?蔡确等于是拿污水往他韩玉昆身上泼。
  也好!韩冈阴沉沉地想着。这样一来,他进言留吕惠卿在陕西也没什么关系了。
  蔡确不是要蔡延庆去接手吕惠卿的职位吗?正好,韩冈与蔡延庆也有交情。但并不是说蔡延庆上任,吕惠卿就需要回京。宣抚使司在陕西,吕惠卿做了宣抚使后,本也不方便再插手京兆府的内部事务。
  “爹爹。”韩冈家长女清脆的声音从门外响起,随即一个小脑袋探进书房,“娘说要开饭了。”
  韩冈一笑起身,抱起女儿去吃饭。
  家里的年节气氛已经很浓了。
  从巩州乡里送来的年货今天白天的时候进了城,整整五车的各色杂货,吃的用的,全都给备齐了。给孩子们的玩具、衣物,更是整整装了半车,甚至还给还没出生的第九个子女都准备好了小衣服和长命锁。就这么一箱箱地送进了库房。
  各色绢绸、棉布则是一匹匹地从库房中搬出来,家里负责缝补裁衣的一班婢女天天挑灯赶工,以便能在过年的前几天发下去。
  桃符、门神、烟花、灯笼,也一项项地备齐。不过由于天子重病的关系,今年韩家其实已经是缩减了很多的布置——这一点,普通百姓可以无所谓,但朝廷重臣,则尤为需要注意。
  吃过饭,检查子女的学业,韩冈的生活与平时没有什么两样。
  次日一早,韩冈便照常先去了都亭驿。
  馆伴使的陪客工作一日都不能跳过。
  辽国使团上下,这些天来在驿馆中好吃好睡,已经养得元气尽复。
  萧禧的气色更好,面色红润,声音洪亮。
  大声说,大声笑,前一句跟韩冈说契丹人在草原上如何围猎,后一句又赞韩冈的种痘法让辽国保住了多少男丁。
  与韩冈相处久了,副使折干也逐渐变得挥洒自如,紧接在后,就开始大谈特谈旧年围剿五国女真的战绩。
  萧禧和折干早已明白,宋人越是看重自己,就越是显得他们心虚。而且心虚的原因也找到了。剩下的,就是看看北面是否已经确定要发动了。
  韩冈则是同样不苟言笑,说起天南海北的风物和地理,是如数家珍。当他将谈论的话题渐渐引到辽国国内,尤其是配合着折干的话语,渐及女真各部所在地域,萧禧和折干两人脸上的笑意便一点点变得僵硬起来。
  “据闻按出虎水【今黑龙江哈尔滨市东南阿什河】多产金,鸭子河【松花江】畔的头鱼宴韩冈亦是闻名久矣。”
  “五国部所在之处山林茂密,但传闻再往北,则是多黑土,多沼泽,却是一片平原。”
  “听说从按出虎水再往北去数百里,夏至无黑夜,冬至无白昼。一年间昼夜变化,远甚中原。”
  “按出虎水入鸭子河,鸭子河又汇入黑水【黑龙江】,之后黑水转为北流,向东北两千里入海。”
  “据闻黑水入海口之东不远,有一巨岛,南北上千里,东西则窄得多。其南端与东瀛虾夷岛近邻,虾夷岛再往南,就是倭国了。”
  韩冈说得开心,萧禧还能配合着在笑,折干却不说话了。
  最后萧禧维持着笑意不变,对韩冈道:“海客传闻,多有荒诞不经之处。正如《山海经》中所言诸多怪兽异人,又有几人亲眼目见?”
  “说得也是。”韩冈点头,“传闻总是有着夸大之处。但凡事若总要亲眼目见,有时候却是挽回不了了。”
  萧禧眯起眼睛:“内翰似有所指?”
  “此事自有所本。”韩冈叹道:“日前一个西域小国劫掠了鄙国的商旅,其国主不信鄙国能为商人出兵。但半年后鄙国官军出现在其国中,这位国主倒是信了,可惜迟了。”
  萧禧怎么听怎么像是夜郎自大的故事,看着韩冈,觉得他真会说故事。
  韩冈当然也是说故事。就任甘凉路后,王舜臣很快便提兵往西域去,动武的借口,太祖皇帝的卧榻之侧就足够了,何须商旅被劫掠?
  上一次甘凉路回报,说是已经稳定了伊州【哈密】周边,镇压了好几个西州回鹘的部族,而下一个目标就是高昌,等开春后便动手。由于只是千余官军加上甘凉路的汉蕃联军,消耗并不大,西州回鹘的实力又不强,得到天子批准时,朝中并没有什么反对声。攻下伊州后,在朝野也有了小小的轰动——班超张骞的名气还是很大的。可是等到天子发病,朝廷上几乎是在转瞬间将这件事给忘了。
  韩冈一边与萧禧聊着天,一边计算着告辞的时间。但很快,一名亲随匆匆进来,告罪后附耳对韩冈说了几句,说是外面有内侍奉旨传话,招韩冈即刻上殿,不过为防辽人知悉内情,便托韩冈的亲随转告。
  韩冈摇摇头,根本不瞒萧禧和折干,起身告辞:“失礼了,朝廷有急事相招,韩冈请先告辞。”
  萧禧脸上的笑容不再僵硬,而是变得深沉了,他与折干交换了一个眼色,便道:“内翰请便。”
  崇政殿议事。韩冈能身列其中,乃是以翰林学士的身份。执掌内制、为天子私人的翰林学士,只有参与到朝堂大政中,才能撰写让天子满意的诏书,不至于在遣词造句上有所讹误。韩冈虽然不带知制诰,但翰林学士就是翰林学士,也没有明文规定,便钻了这个空子。
  不过本质上,还是韩冈在军事上有着足够的发言权,而皇后也给了他充分的信任。所谓依靠翰林学士的身份列席,也只是为了让他立足于崇政殿中时,能显得更为名正言顺。
  但韩冈还是尽量谨守本分,皇后不问便不会开口,也不会对军事以外的其他方面多说一句,无论人事、政事,避免干涉到两府的职权。其实也就是备咨询而已,跟他的资政殿学士的贴职相配合。
  这些日子以来,基本上已经形成了惯例。可今天的紧急召唤完全出乎预料,在路上,韩冈基本上已经大体上猜到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不知道事件发生的具体地点。
  入宫上殿,韩冈匆匆行过礼,顺道将诸宰执的神色收入眼底,便立刻发问,“究竟是出了何事?”
  “韦州溥乐城被围。”章惇沉声道,“据报兵力超过两万。”
  答案不出所料,地点也在预料之中,“原来是在溥乐城。”
  韩冈自然记得,多日前环庆路上报伏击了犯界辽人的地方,正是为韦州外围防线中最为靠前的据点溥乐城。
  向皇后心神不安,双眉皱着,问道:“学士,这可是辽人的报复?”
  换做是赵顼这么问,韩冈只会反问一句“是与不是又有何干”?但对眼前的皇后,就不方便这么说了。
  “不是,纵然辽人这么说,也只会是借口!”韩冈一口咬定,“辽人本有犯界之意,无论是否有溥乐城的伏击,他们都会南下,否则就不会有萧禧为使。且若不是辽人攻到溥乐城,如何会给城中守军伏击的机会?乃是贼喊捉贼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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