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70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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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以为还有几天工夫呢。”韩冈笑说道,“没想到会这么快。”
  “王相公没有先一步遣人入京?”一名编修惊讶地问道。
  韩冈微微一愣,这倒是个好问题。过去家人尚在京城,他每次回京都会先行遣人通知,按道理王安石也该遣下人知会自己这个女婿一声,也好做些准备,出城迎接才是。
  难道当真是想打朝廷一个措手不及?韩冈不免有着这样的猜测。
  ……
  “人是派了,谁料到在路上出了事啊。”王旁笑着向韩冈解释道。
  在放衙之后,韩冈便依言赶往城南驿。本以为此时的城南驿应该不会太热闹,绝大多数官员应该等到天子作出决定后才会赶上门来请安。可出乎意料的,今夜的城南驿却是人满为患,不知多少官员和士子想见上王安石一面。
  王安石为此高挂免战牌,声称旅途劳顿,不便见客,将所有人都拒之门外。也就韩冈,仗着自己女婿的身份,还算轻松地穿过了人群,进到了内院的一座独门小院。
  许久不见的王安石精神矍铄,但的确是老了许多,头发白得更多,皱纹也更深了几分。只顾着跟外孙和外孙女们说话,笑得很是开怀。王旁和王旖则就在旁边说着话,见到韩冈便连忙迎上来。
  一家人见过礼,畅叙了一番离情,韩冈便半带抱怨地笑问着为什么不事先通报一声,也好有所准备。王旁精神旺健,也富态了不少,看起来这几年管粮料院的日子过得不算坏,几句解释,倒是结开了韩冈的困惑。
  按王旁的说法,他们一行人到了南京应天府【商丘】之后,就派了人先行赶来京城,孰料那人在快到陈留的时候出了意外,受了不轻的伤——王安石和王旁他们还是经过陈留的驿站时才知道此事——受伤的那名家丁因伤势的关系,不便继续上路,所以现在还留在陈留县中。依靠王安石的面子,被安置在新开的陈留医院中接受医治。
  正逗着外孙们说话的王安石这时抬起头来,“多亏了玉昆你的医院,什么病都能治,要不然也只能就在当地去找擅长跌打的杏林高手了。”
  “也幸好是在陈留。”韩冈说道,“如今的医院,除了东京城中的两家外,开封府内只有陈留、管城和白马三县建了医院。等到了明年,才会轮到北京、南京和西京。”
  “稳定一点也好。”王安石点头道,“玉昆,你接下来是不是准备在全国各地设立医院?”
  “不,小婿最多也只打算每一路设一座医院。毕竟是官办的医院人数有限,替代不了民间的医馆。而且一旦全数转成官办,恐怕就成了官宦子弟除荫补外另一个求官的出路了。”韩冈笑容冷冽,官僚们的德行古今中外从不会变,“伎术官转正官总比其他手段要容易一点,未免就有失钻研医术的初衷。在小婿看来,官民两方都不能少。”
  韩冈只打算建立数目不多的医院。更多的还是维持现在负责一片的家庭医生,为区域内的普通人家提供日常的诊疗服务,此外再有专科诊所则负责一些专项的病症——比如牙医,稳婆什么的。在韩冈的构想中,这个时代的医院,其存在的主要意义,应该是以培养医师,进行医学研究,负责灾害时的紧急救治,而不是垄断医学。
  在王安石的示意下,王旖领着几个小孩子去后面翻看礼物去了。可惜这一次王安石上京,并非留任京城,韩冈的岳母还有王旁的妻儿都仍是留在了金陵城中,否则也能有个作陪的。
  等他们离开,王安石笑容微微收敛,眼神也变得犀利起来:“玉昆,有件事我一直都想问一问。”
  “请岳父明示。”王安石要问什么,韩冈心知肚明。
  “我在金陵听传闻,殷墟甲骨是你编纂药典时才碰巧发现的。这个传闻,应该不是真的吧。”
  “不敢瞒岳父,在收到岳父的《字说》后,小婿就立刻遣人打着采药的名义去了安阳。”韩冈微微笑道,有些事再坚持谎言可就要生分了,王安石也不是好骗的人,“对《字说》的看法,小婿已经在给岳父你的信中写明了。但若是没有证据,一切都是空谈。既然小婿说格物致知,当然就不能用嘴皮子来证明,或是打笔墨官司,这样是争不出个对错来,谁都不会服气……就是断案,也得讲究个人证物证俱全,这样才能让人犯伏法不是?”
  “玉昆就这么有把握?”
  以采药的名义去动手,绝不是动动嘴、派个人那么简单。土石矿物是药类的一大分支,譬如丹砂、雄黄,都是每家药铺都少不了的重要药材,但派人去殷墟刨坑,一旦被抓个正着,用采药做理由可没人会信。想也知道韩冈到底是冒了多大的风险。
  而更重要的,土里寻宝这等事纯属运气,哪里能够心想事成。以韩冈的为人,怎么会将自己命运放在运气上?王安石很难相信这样的说辞。
  “没有洹水之南的殷墟,还有岐山之下周原。只要有几件证物就足够了。”韩冈笑着说。
  “周原?!”王旁都忍不住一声惊叫。
  “正是周原。”韩冈说道。
  王安石摇摇头,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周王朝起家的周原,周文王先祖古公檀父率领族人安居下来的地方,也真亏韩冈敢去挖。
  “这也太冒险了。”王安石道。
  “不过也算是运气,一开始小婿想要的是各式带铭文的礼器和冥器,只要花钱,总能在当地人手中买到,就是急切间没有现货,也能雇请当地人去想办法。”
  王安石的询问,韩冈当然不可能说实话。也没有藏头去尾,掩去部分真相,说些让人误会的所谓“实话”——尽管这是韩冈最常做的;而是直截了当地就说了谎。用谎言替代谎言。
  不是他不信任王安石父子的人品,而是多一个知道底细,就多一分危险。只有一个人知道的才叫秘密,两人以上,谁知道什么时候会一不留心给暴露出去?
  “只是对外得有个说得过去的名义。”韩冈继续说着,“丹砂、雄黄都是山中所产,矿坑里挖出来的。从平地里掘不出矿,唯有龙骨,所以让人打了收购龙骨的招牌。谁能想到这龙骨,偏偏就是关键。”韩冈微微一笑,“也算是运气了。除了时间上有参差,其余的事基本上都是事实。”
  王安石脸色微沉,有关运气的说法,他在《字说》的序文中曾经提到过——“天之将兴斯文也,而以余赞其始”。韩冈的话,听起来就是像是在针锋相对。
  插不上嘴的王旁在旁边有点着急,左看看,右看看,不知怎么开口调解。
  看着微笑中却眼神坚定的女婿,王安石心中叹了一口气,大道之争,本来就不是讲人情的地方。
  气氛正尴尬的时候,一名家丁几乎是小跑着从前院窜了过来,脸上慌慌张张的,在跨进门中的时候,莫名其妙地就被门槛绊了一下,一头栽进了厅中。
  “吴平,你这是什么样子?”王旁大感丢脸,厉声向拼命想要爬起来的家丁质问着。
  吴平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捂着痛处结结巴巴地说着:“相公,二郎,宫……宫里面来人了,说是官……官……官……官家就要到了。”
  官家就要到了?
  这话听在耳中,却没人能立刻反应过来。就是韩冈也是先是一愣,等一下明白过来之后便立刻起身。
  这跟韩冈当年入京的情况对比鲜明。赵顼对韩冈可以放在一边晾着三五日、七八日,半个月都可以的,但对王安石却决不能这么做——新法还在,慢待王安石,免不了会被人误会要改易新法了——今天遣使慰问,明日招入宫中,这是韩冈预先猜测的。但赵顼亲自出宫驾临驿馆,这份礼数,却是怎么也不可能猜得到。
  转头发现王旁还愣着神,而王安石则已经是一脸激动地站起来。赵顼如此待他,传到后世可算是君臣知遇的典范了。
  紧跟着那吴平,一名身穿紫服的内侍也进来了,却是大家都熟悉的石得一。没人敢拦的这位大貂珰亦是差点被门槛绊倒。进厅刚站稳,也慌急慌忙地冲着王安石道:“相公,官家就要到了。”转脸看见韩冈,也只是匆匆招呼了一句“端明也来啦”便径自扶着王安石就出了厅去迎驾。
  韩冈扯了一下还愣着的王旁,对听到外面动静赶出来的王旖吩咐了一句,便一同出门,在城南驿的正门前,与驿馆中的近百官员一同向着已经御驾亲临的赵顼行礼问安。
  如此宠遇,让王安石复相的流言在一夜之间传遍了京城。
第二十四章
缭垣斜压紫云低(六)
  从驿馆中出来,已是满天星斗。
  迎面而来的料峭寒风,被驿馆内的香烛烟气熏得有点发昏的头脑转瞬间便为之一振。
  “今天算是解脱了。”韩冈暗自庆幸。
  赵顼在城南驿逗留到两更天才起身回宫,他在正厅里与王安石说话,韩冈也不方便离开,只能在偏厅里候着。直到赵顼回宫,他才得以向已经很累的王安石和王旁告辞。
  大大小小几个孩子早就沉沉地睡了过去,一个个被抱上了车。三辆车子,从前到后缓缓启动。车厢中无声无息,只有包铁的车轮碾压着地面。
  韩冈陪在王旖所在的主车旁,骑着马向家中去。只隔了一重布帘,听见车厢里面传来了妻子的声音,“爹爹精神还好。”
  “嗯,精神是不错。”
  除了见老以外,王安石的精神状态比起之前最后一次见到他时,要强出许多。丧子之痛,已经看不到多少。在宰相之位上积累下来的疲累,也已经全都在金陵的山水中消散无踪。
  “不知道娘怎么样?孤身留在金陵那边,实在让人不放心。”
  “如果岳父在相州定下来,应该就会接岳母过去……而且岳母的身子骨只会比岳父好,不会比岳父差。”
  韩冈的岳母可是个脾气极硬的人,又有洁癖,要不是逼着王安石时常换衣洗澡,以王安石的性格,个人卫生的情况只会更糟。
  说起来韩冈的父母也是母亲那边更强势,不过同样很是和睦。对韩冈这个儿子也是关怀备至,一月一封的家书总是厚厚得如同一本书。韩冈发自心底里盼望他们能健康长寿。
  回到家中,稍作收拾,就到了三更天,只能睡上一个时辰多一点的时间。
  韩冈知道,天子亲临城南驿,必然会引发无数猜测,朝堂上的人心也会乱上一阵。事不关己的韩冈,倒是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会有什么样的发展。
  ……
  “王禹玉是怎么了?”前脚出了政事堂的大门,后脚苏颂就忍不住问道。
  郊祀大典就在两天后,皇城中,在各个衙门里面进进出出的官员一下多了起来。出任大礼使、礼仪使、卤簿使、仪仗使和桥道顿递使这五个大典临时差遣的几位大臣更是忙得脚不沾地。
  担任大礼使的王珪在早朝之后,就接二连三地接见一应官员,再一次与他们确认各自在大典上的任务。
  在礼仪性质的大典上,本已经成了虚衔的六部九寺的主官,却是有着与官职相对应的任务。分别掌管太常寺和光禄寺的韩冈、苏颂两人,也免不了要往政事堂去走一遭。
  见到王珪之后,苏颂完全掩饰不住自己心中的惊讶。
  众人面前的当朝宰相的脸色很是难看,心情恶劣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气色也不对劲。双眼眼袋浮凸,泛着极明显的青黑色,整个人老态毕露,脚步也变得蹒跚了起来。
  尽管王珪个人能力在国朝历任宰相中被人说是从后往前数肯定能排前三,但他风姿仪态上的水准,在韩冈见过的重臣中,却是只有冯京能相提并论。富弼、文彦博这等名相都比不上他,更不用说衣服脏了都不知道要换的王安石了。
  至宝丹这个评价,不仅仅局限在他金玉满堂的诗文上。十分注重仪表的王珪,每天总是光鲜得……如同一颗圆润光滑的至宝丹。这个光鲜,并不局限于衣物,而是包括了王珪整个人都是如同能发光的样子。简单地说,完全不像六十开外的样子,甚至看不到多少皱纹,更别说老人斑。
  韩冈有时候会恶意地想,当今的这位宰相,花在保养上的钱钞,能比得上宫里面的嫔妃。说不定用了珍珠粉还是其他什么深宫里面流行的保健品。若是他能将这一份心思用在政事上,或许能表现得更好一点也说不定。至少不会让三旨相公这个雅号流传于世,得到的评价也会更高一点——当然,话说回来,如果王珪的能力再强一点,又少依循几分圣意,不仅不会有三旨相公这个绰号,说不定连相公的称号也不会有。
  认识了这么些年,韩冈都没见过王珪在仪容上有所疏忽,只有今天例外了。而看认识王珪更久的苏颂的表情,估计也是没见到过几次这样的王禹玉。
  “多半是一夜没睡的缘故吧。”韩冈以袖掩口,打了一个哈欠,说道一夜没睡,其实他也是。
  “是为了天子昨天去城南驿的事?”
  “当然。”打过哈欠之后,韩冈却感觉更困了。强行忍住浓浓的倦意,他说道:“天子给家岳如此恩遇,王禹玉怎么可能睡得着?”
  天子做客臣子家,都是难得的恩遇。何况亲自到驿站中做客?这是将王安石当诸葛亮来对待了。恩荣一时无两,自然在外人眼中怎么看都像是要复相的样子。
  韩冈今天早上往太常寺衙门过来的时候,一路上遇到了十七八人在问昨夜城南驿中的内情。纵然对京城中流言传播之速早已知晓,但今天的这个消息传得这般快,还是让韩冈吃了一惊。整件事才不过过去两三个时辰而已,就已经有不少人听到了传闻。
  身为重臣中的一员,苏颂自然是其中之一,而且他还清楚韩冈也是当事人之一。侧过脸,看着倦色难掩的韩冈,“看玉昆你的样子。是不是也是一夜没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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