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70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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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冈说的话,算是陈词滥调,几乎所有人都明白这个道理。
  从当今的刑律上看,球场外的惨剧根本无从定罪,至少不是故意杀人。可即便是过失杀人,又怎么才能将那些将人踩踏致死的凶手们绳之于法?那样造成的混乱,恐怕有几百上千人之多。
  但出了意外死了人,必然要有个原因,也必须有人出来负责。若能将责任推到死人身上,这对大家都是好事。怨有所归,只看这四个字,就可以知道转嫁责任从来都是最简单有效的办法。将罪名推给的李乾德,虽然手段下作了一点,但从大局上,对绝大多数人都有好处。
  此外,赵顼最近不是被人怀疑是李乾德之死的幕后指使吗?现在洗清了冤情,岂不是皆大欢喜——自然,这一句是不能说出来的。
  赵顼略皱眉:“开封府的断案不一定是正确无讹,南顺侯无法为自己辩解,只能任人说。不过南顺侯府已经递了状子上来,要朕为其洗冤。”
  “既然南顺侯府有争议,可交由御史台复审。”韩冈很干脆地说道。
  赵顼微微一笑:“交给御史台就够了?不用大理寺和审刑院?”
  “日前的惨剧是因争吵而生乱,非是有心人兴风作浪。即便是南顺侯引发,也不能算是罪名。此一事不涉律条,不当动用到大理寺和审刑院。而御史台有风闻奏事之权,朝廷诸事亦皆得与闻。纵使非关律法,也有资格复审。”
  赵顼挺意外,御史台一直都想在韩冈身上找回面子,韩冈主张将权力交给御史台,岂不是自往虎口中钻?
  只不过,赵顼多想了一想也就明白了,这是将御史台架在火上烤。市井中的舆论已经完全将李乾德当成了罪魁祸首,甚至是凶手,若是御史台偏向他,等若是一口气得罪了所有人,千夫所指,无疾而终,御史台中的官员没几个能抵挡得了这样的风暴。
  御史台跟所有衙门都不对付。韩冈确信,只要赵顼不明确表态反对,那么政事堂只会站在两大会社的一边。
  据韩冈所知,蔡确是肯定支持蹴鞠的。蔡确的弟弟蔡硕的内兄姓明,是蔡确之母的堂侄,与蔡确兄弟是姑表亲。福州的蹴鞠联赛,明氏在其中有着很重的分量。
  要知道一旦朝廷禁蹴鞠,禁令的范围就不会局限于京中。而天下各军州,能参与控制齐云社和蹴鞠联赛的无不是巨室世家,满满的利益在眼前,怎么可能允许有人虎口夺食?
  瞧得出韩冈胸有成竹,赵顼忍不住带着点恶意地问道:“如今的蹴鞠联赛乃是韩卿当年所创,如今一场球赛,便能聚万人之众,不知韩卿对此有何看法?”
  韩冈略皱眉头:“臣当年提倡的蹴鞠,不过是军中戏,希望汉蕃两部能消弭隔阂。也因为是军中戏,所以更重拼杀和争锋,便依从马球改了许多规则。会变成如今的这番局面,也是臣事先所没有料到的。”
  赵顼不想听韩冈的辩解,他开门见山地问道:“依韩卿之见,蹴鞠联赛是该继续办下去,还是就此停办。”
  韩冈思忖了片刻,缓缓地开口:“记得种谔之父,其镇守清涧城时,曾经在山头修有一庙。不过此庙地势甚高,到了最后,竟还有一根主梁没有架上去。”
  韩冈突然说起了故事,赵顼并没有打断他,而是专心地聆听。战国策上的那些说客,甚至儒门的经籍之中,以古讽今,或是借用寓言来说服他们的目标,都是很多见的。韩冈也不过是拾人牙慧。
  看来这就是韩冈的目的。赵顼想着,很有耐心地听着韩冈继续说道。
  “为了能尽快将房梁上好,种世衡使人传播消息,说是要在黄道吉日举办一场相扑大赛,以庆贺寺庙落成,召集清涧城内城外数以万计的百姓与会。到了约定好的日期,满城百姓都到齐,种世衡便催促说,快点将房梁与上去,好让比赛能顺利开始比。本来要花费上百人的劳力和为数众多的钱粮,但种世衡一句话,便让数以百计的百姓一齐出手,将房梁一举运了上去,庙宇一蹴而就。这一切,仅仅是为了看一场相扑而已。”
  种世衡的故事,韩冈说的不是很有趣,但种世衡的头脑却已经明明白白地展示给了赵顼。当今天子点头赞许:“种世衡的才智,纵使放在国初,也能跻身第一流。”
  “此事世人盛赞种世衡之智,但从清涧城军民的角度来考虑,为什么一场相扑便能聚集成千上万的人手,使得原本要耗用大量人工的梁柱,轻而易举地架上了房顶?”
  赵顼似乎是明白了一点:“韩卿的意思是?”
  “乃是因为世人的需要。在劳作和饮食之余,世人还是要有些打发时间的去处,明世人之心,察世人所求,故而种世衡的谋算能够成功。”
  “……韩卿的意思是大禹治水,堵不如疏。”
  韩冈点点头:“陛下明鉴。既然百姓喜闻乐见,何必严禁。又非淫祀、啸聚,只是如同庙会一样的球赛而已。能进场看球,必是有闲有钱之人,也不至于需要担心有心人能拥众作乱。”
  “说得的确有理。不过球赛上的赌博,实在是有伤朝廷体面,易为世人所笑。”赵顼的问题,如同在考试。
  韩冈幸而早有准备:“蹴鞠、赛马,本是军中练兵之法,若能专款专用,用在保甲之事上,当无人可以议论。”
  赌博,在后世被律法禁止得更严,但国家坐庄开赌,将赌金的利润用在正当的地方,却是理直气壮,也没有什么人能非议。
  赵顼沉默了下去,手指按着眉心。以韩冈对他的了解,应当是心动了。
  通过保甲训练民兵,是加强国家军力的重要手段,但为此花费的钱粮亦是个大数目,地方上也多有怨言。就赵顼所知,保甲法推行有年,但只在北方各路多多少少有一点成果,而在南方早已是流于形式,冬日各保甲保丁作训,全都是糊弄过去。
  若能别开财源,将开支给补足,至少将蹴鞠和赛马的赌金税收的使用设为定制,那么对保甲制度的巩固必然是个绝大的助力。
  更何况眼下在两项联赛中流转的金钱,可是一个天文数字。在其中分润到的,从开封府衙中的官吏,到数以百计的大小宗室。这还仅仅是开封,天下四百军州,开办蹴鞠联赛的占到其中的一半以上。
  禁了开封府的联赛,全国各军州的联赛也肯定一并禁了,若是青苗贷那般有补于朝廷的法令还好说,但禁了蹴鞠联赛,对朝廷可是没有半点好处,反而会让宗室更加依赖国库里面的财富。
  已经不是变法时的你死我活,有必要闹得人心不安?何况还有钱的问题。
  赵顼在登基后就觉得这些亲戚对朝廷财计是个巨大的负累,让王安石制定宗室法,将朝廷发给钱粮的人数大幅减少。但剩下的宗室,在国计而言,依然是个巨大的负担。
  而且对那些宗室来说,身处那个位置上,该花的钱不能少,光靠朝廷发下来的俸禄和偶尔的赏赐,永远都是不够的。天家的体面也要照顾,不靠外财,难道还能从内库里想招数吗?
  赵顼已经有了决断,只是在他的脸上看不到半点端倪。
第二十三章
弭患销祸知何补(十一)
  “阿弥陀佛,佣哥儿终于是要出阁读书了。”
  赵頵坐上了马车,便忍不住低声念了一句佛。
  中午赵頵还在保慈宫的时候,赵顼过了饭点才匆匆而来,陪着他的母亲和弟妹一起用了膳后又匆匆而去。天子操劳于国事,连坐下来好生说说话的余暇都没有,这番忙碌是赵頵这等宗室平日里是绝对不会有的。但一顿饭的工夫,至少让赵頵确认了他皇兄的心意。
  轻巧的四轮马车,由将作监精心打造。钉了铁皮的车轮,碾过鱼鳞般的青砖地。咕噜咕噜的声响中,行驶得极为平稳。
  赵頵在车厢中闭目凝神。
  赵顼要为赵佣开资善堂,赵頵他可是完完全全地支持。如今亲耳听到兄长予以承认,赵頵心头上的一块大石终于是落了地。
  皇兄仅存的儿子能出阁读书,又有药王弟子在旁庇佑,如此一来,赵颢即位的可能性就越来越小,他藏在心底里的那点小心思也可以就此偃旗息鼓了。只要赵佣能安安稳稳地长大成人,那他赵頵未来的生活也将会安安稳稳。
  已经是放衙的时候,从皇城中离开的官员越来越多,两府、三馆、三衙和内外诸司的官衙皆在皇城之中,每当到了黄昏之时,宣德门和左右掖门内外竟是满目朱紫,让人不禁惊叹,哪里来的那么多官儿。
  人流汹涌,赵頵的马车也不由地慢了下来,不过并没有会跟他争路的官吏,两匹骏马拉动的四轮马车,依然平稳地向前。就像重启资善堂、为赵佣做好铺垫的大势,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挡。
  说实话,就算自家的那个侄儿有什么三长两短,赵頵他也是宁可看到赵顼从外面找个宗室子弟做太子,也不愿见到赵颢继承皇位。
  不说别的,老大赵顼做皇帝,那是理所当然。嫡长子继位,天经地义的事。但赵颢想做皇帝,赵頵就想问一句了——凭什么?!都是英宗的儿子,都是太后生的嫡子,两个都做了皇帝,他这个仅存的一个就能甘心吗?
  而且有太祖太宗和秦悼王的先例在,若是赵颢能继承皇位,赵頵知道自己不会有太好的下场——莫名暴死的可能性至少有七八成,甚至连子嗣都不一定能保得住。
  “如今倒是可以放心了。”赵頵想着,他正犹豫着是不是将自己的儿子也送到宫中。
  自家的长子,年纪都与赵佣差不多,资善堂开讲,若是能做个陪读,事先与未来的天子打好关系,总是一桩美事。就像他的姐姐,已经决定将他的外甥送进宫中陪读,日后总比外甥的那个不靠谱的父亲要强。
  ……
  前两天才在踊路街上见过一面的马车从不远处驶过,出右掖门离开了皇城。
  刚刚放衙的韩冈眯了眯眼睛,曹王殿下这段时间入宫还是真是勤快,才隔了几天,就又入宫了。
  看起来为了保护自己手上的利益,两大会社中的宗亲们是使足了力气。请动天子的亲弟弟几次三番地出来游说,付出的代价可不会太小。
  但赵顼最终会做出什么样决定,可就说不准了……幸好韩冈对此并不在意。
  离开皇城,韩冈上马回家。
  就是天子将蹴鞠联赛禁了又如何?想把宗室都得罪干净那也是他自家的事,韩冈可不会为赵顼多担一份心。
  纵观历史,一个正常在位的皇帝,登基十年以上之后,其控制朝堂的能力基本上就达到了巅峰,很少再有朝臣能够与这样的皇帝抗衡。其到了晚年,更会是重臣们的灾难,能臣、诤臣,能有好结果的不会太多。
  当今的天子独揽大权的倾向早已是显而易见,韩冈巴不得这个皇帝能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
  不过在韩冈看来,做了那么多年的皇帝赵顼不会糊涂到去做损人不利己的蠢事。而自家为了维持在两项联赛中的影响力,也必须在天子面前尽力为齐云总社辩护。方才的那一番陈词,似乎赵顼也听进去了。如此一来,赵顼对联赛的判决,恐怕也不会拂逆人心。
  回到家中时,王旖已经早一步从宫中回来了。
  跟皇后、贤妃的聊天也没什么好说的,跟过去进宫时的话题没什么两样,纵然不同的身份地位的女人在一起,可聊天时其实还是以废话居多。
  王旖也没有事无巨细地转述给韩冈,挑了几句重点提了。只是在提起坤宁殿中那一件韩家出产的香精的时候,脸上却不免带上了几分忧色,“官人,须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家里素称寒素,可不过十数载,便富甲一方,如果传到外面,必招人嫉。”
  “所以为夫才会将各项技术扩散出去。领军多年,为夫如何会犯孤军奋战的错?”韩冈笑着安慰妻子,“不用担心,过些日子,玻璃器皿会变得跟瓷器一样便宜,香精的制造方法也已经流传天下,到时候,就没那么惹眼了。”
  韩家的豪富如今也不能算是秘密,幸好自己有个药王弟子的身份可以压得住阵脚;顺丰行眼下只做批发,不做零售,仅在小部分人中有名;而韩家的根据地更是远居边陲,隔得远了,只凭传言而不是亲眼所见,招来的嫉妒也就不会太多。
  但为了以防万一,韩冈还是早早地就将手上的技术扩散出去。逐步扩张、乃至更名的雍秦商会,就是依附在各项新产业和新技术的基础上逐渐成长起来的。如今韩家的顺丰行在其中,也不过是拥有一个副会首头衔的普通成员罢了。韩冈要的是影响力,而不是控制权,而且只要他的位置不动摇,会首和副会首并没有什么差别。
  顺丰行的香精眼下的确有无可比拟的优势,但在技术扩散之后,这个优势保持不了几天,再过几年,香精作坊的利润就该是细水长流了。
  韩冈说得虽然有道理,但王旖却难掩心中的隐忧。别的她不知道,但女人购物看重名气的习惯,她如何能不明白。没条件的倒也罢了,若是有条件,肯定会去追求那些名牌。
  洗面药,一定要张戴花家的,皮靴,要大鞋任家的,买珍珠,去梁家珠子铺,染布料,得去余家染店,买香粉,则是少不了要到李家香铺逛一逛。如今的香精,自然就是要有一个脂砚斋的牌子。
  用酒精萃取香料的手段,在韩冈的吩咐下,在韩家的香精作坊成立后的一年内,就向雍秦商会中的所有成员有偿公开,收取的技术转让费很是低廉,只有百贯而已。
  但其他作坊刚创立时,是打着大食香露的牌子,唯有韩家的作坊例外。若是打起大食的招牌,也许能将香精卖到黄金的价格,可是一旦工坊规模扩大,很容易便会被拆穿。
  所以从一开始,顺丰行辖下的香精工坊就想着自创品牌。而利用酒精对香料进行萃取,这样的技术从一开始就是独家的。虽说如今技术已经扩散开来,可品牌的优势已经建立起来了,后来者短时间内没有办法动摇到脂砚斋的地位。
  除了玫瑰香精之外,脂砚斋还陆续开发出了百合、木樨、桂花、栀子等不同香型,而且还有利用不同比例混合起来的香水。如今宫中都在用,而教坊司以及小甜水巷中的名妓们更是无不趋之若鹜。有她们引领潮流,自然就在全国范围内流行开了。
  虽然有人仿造——甚至宫中专门制作脂粉的工坊都造出了一模一样的香水——只是脂砚斋这个牌子的名气既然打出来了,仿冒品也只能去分食中低端,卖贵了没人买账。就是宫里面的嫔妃,也宁可用脂砚斋出品的香露,对宫中的出产反而不屑一顾。
  京城中做香精的利润有多丰厚,主管家计的王旖,至少跟韩冈一样一清二楚。每次翻看账簿,看到家中财富积累的速度,总是免不了要心惊胆战。太多的金钱是致乱之源,甚至有灭门之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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