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6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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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青苗法、均输法,京中有没有什么怨言?”赵顼见李舜举张口结舌,不快地追问了一句。
  “这……微臣近日虽是多出宫城,但皆是去王安石邸宣诏,并不敢在外多耽搁。”李舜举斟词酌句,力图使自己撇清一切干系,“关于青苗、均输二事,也只是稍稍听到一点议论,若说怨言却是称不上。”
  李舜举知道分寸,有一说一。又不是有资格风闻奏事的御史,怎么敢乱说话?在内侍省中,他本就是以谨言慎行而被提拔起来的。但他自幼入宫,朝堂之事了解甚深。以过往的经验,李舜举并不看好王安石和变法的结果。
  王安石得罪的人实在太多了,外臣姑且不论,宫里面,曹太皇、高太后可都对他没好感,宫外面,宗室们也是骂声不绝。
  世间都说王安石是开源而不节流,因为他说过天子在自己身上多花点钱没什么。但李舜举知道,王安石实际上对冗官、冗兵、冗费的三冗下手从来不软。改革荫补制度的任子法和改革军制的将兵法都在筹备中,而针对占去朝廷财计差不多一成的宗室开销,现在也因为新的宗室任官法,而缩减了许多。
  在仁宗朝,权相吕夷简为了与范仲淹相争,刻意拉拢宗室子弟,不论亲疏都封做环卫官,领着一份俸禄,使得本来就已经捉襟见肘的财计,更加入不敷出。宗室们的大饼,不论后续的哪一任宰相都不敢轻动。但王安石上台后,第一刀就斩在宗室子弟身上。他修订了宗室任官法,使得五服之外,便不再归入皇亲,不列宗谱玉牒,纯粹的外人了,当然就不用再给他们发俸禄和赏赐。
  这对朝廷和主管财计的三司来说是求之不得的美事,但对于那些挨到王安石那柄名为缩减三冗的砍刀的人们,却恨得咬牙切齿。每天进宫向太皇太后和太后哭诉的宗室,从来没少过。
  只是赵顼这次第突然又问了起来,却不可能是哪家王公又跑来哭诉。天子心意已定,连韩琦韩相公的奏章也没有效果,谁来哭都没用。
  那就是吕公著说了些什么了——但李舜举想不出,吕公著还能拿出哪桩事,比起韩琦的奏章还要引起天子的愤怒……和惊惧?
  赵顼无意识地把玩着御桌上的墨玉镇纸,眼神也是漫无目标地在桌上晃着,李舜举的回话也不知听没听到。又是半天的沉默过去,他才慢慢吞吞地问着,犹豫不决的轻声细语中所吐出的词句,却是石破天惊:“有没有传言说……韩琦欲行尹霍之事?!”
  李舜举差点惊得都要跳起来,一颗心脏先是骤然一停,继而就像重鼓咚咚咚地在胸腔中用力捶响,清晰地传进耳朵里。冷汗也是刹那间冒了出来,全身都被汗水湿透。平日还算灵活的舌头僵住了,声音带着颤:“尹……尹霍?!”
  尹霍就是伊尹和霍光。伊尹是商初贤相,因即位为王的商汤嫡孙太甲昏庸暴虐,便把他放逐到桐宫三年,待其悔改后,才又迎回;霍光是汉武帝任命的辅政大臣,亦曾废立天子。两人都是权臣中的权臣,虽然在历史上,他们的名声都很好。可是,有哪个皇帝会希望自己的朝堂中有伊尹、霍光这样的臣子?
  “这是要让韩琦灭门吗?!……吕公著方才该不会说的就是这事吧?”李舜举心惊胆战,吕公著之父吕夷简早年与韩琦算是政敌,但也没闹到要让人家破人亡的地步,不过是吵吵嘴,拿着弹章互相丢着,怎么会在这时候……
  “不!”李舜举突然间灵光一闪。一点传闻动不了韩琦,三朝元老的韩琦从来没少被骂过事君不恭,心怀悖逆。富弼也被人说过欲行尹霍之事。两人不都是平平安安地做着他们的元老重臣?应该还是为了王安石和新法吧?
  李舜举心中揣测着,一时忘了回话。他的沉默让赵顼不耐烦起来,声音陡然拔高:“李舜举!!”
  勾当御药院、入内内侍省都知被吼得浑身又是一颤,心道回去肯定要在御药房中找些惊风散、平气药什么的吃上几斤,小命都快吓没了。他忙高声回道,“此事必是无稽之谈,微臣委实没有听说。韩相公事君以忠,为三朝元老,陛下切不可以对传闻信以为真!”
  “你也没听说啊……”赵顼像是放松了一点,只是神色依然阴郁。
  就在刚才,他下诏慰留王安石,并命政事堂和三司条例司逐条批驳韩琦的奏章后,御史中丞吕公著便赶入宫中,上奏道:韩琦三朝元老,朝中军中皆是威信甚著。如今其不满新法,奏章又被批驳,难免有尹霍之事。京中近日亦有传闻,恳请天子下旨穷究。
  表面上看起来这是吕公著在尽自己风闻奏事的权力。可想深一层呢?以韩琦的身份,这种传闻跟本撼动不了他,而且也听得多了。但却是在引导赵顼去思考传闻出现的原因,是不是因为百姓心中有怨,才有了这样的期盼——目的依然直指王安石。
  吕公著是在危言耸听,这一点,赵顼知道。但他却还是因此而忧心忡忡,不是因为担心变法是否祸国殃民,而是担心起自己的皇位来。
  太皇太后、太后都不支持变法,两个弟弟又都住在宫中,前朝宰辅也是众口齐声的反对,万一他们真有个心思,他还能坐在崇政殿里吗?
  在御榻上坐得久了,虽然日夜辛劳,但这掌控天下的权力的滋味一旦尝过,便没人肯再放下。赵顼也不可能例外。
  因为这件事,他连王韶的万顷荒田变成了窦舜卿口中的一顷四十七亩都没心思去计较了。若是自己被废了,天下千万顷良田都不再是他的了,西北边境上的万顷荒田又算得了什么?
  一名小黄门这时进殿通报:“官家,王安石在外求见,言说入宫谢恩!”
  “快请他进……”赵顼犹豫了一下,改口道:“就说朕已安歇了。让他明日照常上朝便是。”
第四十四章
文庙论文亦堂皇(二)
  再一次被留了饭,张戬和程颢的热情让韩冈心中感到很温暖。今次能通过铨试,也是靠着他们的提点和教导,并没有因为韩冈是王韶所荐,而冷漠上半分。
  几天下来,韩冈几乎像世交子侄辈一般被张、程二人关心着。张戬和程颢甚至把韩冈介绍给自己的家眷——这在古代,是极亲近的表现。两人的儿女都只有十岁上下,但诗书传家的出色教育,让几个小孩子的学问已不比普通乡儒稍差,礼节上更是过人。
  在饭桌上,张戬和程颢不再提及有关一顷四十七亩的话题,说过了便说过了,答应了也答应了,纠结于此事不是他们的性格,而是转到了韩冈今次铨试的考题,以及刘易、程禹这两名在考试过程中使坏的令丞身上。
  听了韩冈对今次考题的复述,张戬和程颢同时皱起眉头。“这题不算难吧?”张戬奇怪地问道。
  “若真的要与玉昆为难,不会出这么简单的题目。”程颢也跟张戬一个想法。
  “可学生听陈判铨话中之意,却是在暗指刘、程两位令丞的确是盘算着与学生为难。”韩冈不认为自己会看错听错,这是他的优势所在。
  张戬又回想了一下韩冈方才说的题目,又与程颢对视了一眼,一齐摇头道:“太简单。”
  韩冈也觉得纳闷,可他转而一想,面前两人皆是饱学之士,程颢更是有着宗师水平,对于经义考题的难度把握不住也不奇怪,这跟正常的初中数学题让数学系的博士生来评价难度是一个道理。不过这么想来,韩冈突然发觉自己的经义水准好像也变得不错的样子,自己不是也没发觉被人刁难了吗?还以为刘易、程禹故意把题目往简单里出。
  张戬和程颢还在讨论着,也不知怎么的,他们从铨试的考试难度太低的这个问题上,开始怀疑起明经科的考题难度来。不过张戬是进士出身,程颢也是进士出身,纵然他们的经学水平远高于诗赋,但他们考得还是进士科,对明经科的考题并不了解。
  张戬道:“过几日找一下近来几科的明经考题,看看出得究竟是什么题目。”
  “是应该找一下。”程颢表示同意:“若是考题太过简单,朝廷的抡才大典也就失了选拔贤才的作用。”
  “最好找九经科的,若是五经,三传,这些科目就太容易了。”
  “若是九经科都不成,下面的各科就更不用提。”
  明经科不同于进士科,依照考试所用经书范围,细分为五经、三传等好几个科目。三传是指春秋三传——《左氏》、《公羊》、《谷梁》,考题不会超出三本书的范围。五经则是指《周易》、《尚书》、《诗经》、《礼记》、《春秋》这五本儒家经典,考试范围自然就在其中。除此之外的开元礼、三礼、三史也皆是如此。而在这些科目中,以九经的考试范围最广,包括以上所有的各科要考的经典,自然难度也就最高。
  听着他们的对话,看着越说越兴奋的两位师长,韩冈开始为下一科的明经科贡生们担心了。有两位鸿儒御史盯着,而且都是有资格成为主考官来主持明经科举试,明经贡生将要面对的考试怕是前所未有的难度。要是听到日后的明经比进士还难考,落榜的考生跑去叩阙喊冤的消息,韩冈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
  “对了!玉昆,”张戬比程颢早一步从对明经科考题的讨论中回过神来,毕竟这里不是讨论事情的书房。想起还有客人在,他补救似的问着韩冈,“最后一道断案,你方才说过判的是阿云案吧?”
  韩冈点点头:“正是。”
  “登州的?”张戬又追问了一句。
  “的确是出自登州。”
  听韩冈如此说,张戬和程颢的脸色有了些变化,一齐问道:“玉昆你是怎么判的?是流刑?还是绞刑?”
  韩冈不知张、程二人对阿云案的看法,但想来应该不会跟王安石一条路——也许为人温和的程颢有些难说,但以张戬的性子,和他对纲常的维护,他肯定是支持大理寺的判断,判阿云绞刑。
  韩冈与王韶王厚讨论阿云案时,是从司法程序上,来阐述自己的观点——阿云与韦高是丧期为聘,未婚夫妇的关系是非法的,不当以此为前提来决狱。
  但在儒门弟子程颢和张载前面,他不好这么说,因为此番言论已经近于法家了,而是最好要表现出自己的儒学水平。同时自己早早地看过有关阿云案的朝报,这件事形同作弊,韩冈也不想承认。心思一转,便不理法律条文,只往儒家大义上领:
  “圣人之言,皆是以仁为本。阿云未伤人命,罪不至死,故而学生判的是流刑。”
  “以仁为本?”
  韩冈为之解说:“仁为本心,礼为纲常法纪,而中庸为行事之道。仁、礼、中,这三个字,是学生近来读书的一点体会。”
  “仁、礼、中?”张戬轻声念着,韩冈的观点并不出奇,可单独把仁礼中三个字提出来的说法,却也不多。
  “圣人之说本心是仁,一部《论语》,涉及仁之一字几达百处。而礼之一事,夫子说得更多。仁和礼是名教之根本,也是圣人在兹念兹的两个字。”
  “那‘中’呢?”
  “‘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中乃行事之法,临事不偏、执两用中,此为中庸之道。”
  虽然韩冈说得很简洁,甚至有些偏驳,但中庸的思想向来被程颢所看重,韩冈能看到这一点,并着重提出来,程颢听着有些欣慰,不禁点头微笑,不枉他这些时日的一番教诲。
  韩冈的底子程颢看得很清楚,张载的这位弟子才智过人,善于为人处世,治事上亦有长才,但学问上却有所不及,对经义只是囫囵吞枣,并没有深入的钻研。无有大道守本心,程颢便担心这韩冈的才智会用到歪处去,故而他才不避嫌疑地悉心教导,希望让韩冈日后不会走偏了路。
  韩冈的论断不算严谨,而且太过简单,圣人之道,岂是三个字就能概括的?但韩冈在求学中,能有所思、有所感、有所发,在程颢看来,已是难能可贵的一件事情。韩冈的心性虽难以继承张载或自己的衣钵道统,但若他能秉持“仁礼中”这三条行动处事,却已不失为一君子。
  韩冈见程颢点头而笑,心中亦是一喜。这代表他对儒学理论简单直接的归纳得到了儒学宗师的认同。
  所谓“我注六经”,将经典往繁琐里解释,一个“若曰稽古”,就能扯出十几万字的注释,这是汉儒唐儒的习惯。而抛弃这些琐碎的注疏,而直接取用儒家经典的原文来证明自己的观点,以“我”为主,而不是以“经”为主,即“六经注我”,这是宋儒的做法。
  在此时,重新注释以《论语》为首的儒家诸经并不稀奇。泰山先生孙复便倡导舍传而求经,著《春秋尊王发微》,弃《左氏》等春秋三传于不顾;安定先生胡瑗,著《论语说》,徂徕先生石介有《易解》,公是先生刘敞有《七经小传》《春秋权衡》,亦是别出机杼,不惑传注。气学张载、理学二程,他们也莫不如此,皆是对儒家诸经有着不同于汉唐注疏、属于自己的见解。
  韩冈也是一样,虽然他如今对九经的各部主要注疏,都能深悉大意,说个八九不离十。可他对这些扣着经典文字,一字一句加以注释,比经书繁琐了千百倍的注疏,却没有多高的评价。
  韩冈一直认为,要想传播思想,理论是越简单越好。所以他就把儒学根本归纳成简单的三个字——仁、礼、中,而直截了当放弃了对经文的注释。只观大略,不暇细务,以这八个字为自己辩解,韩冈自认站在儒学大家面前也不会露怯。
  “以冈之愚见,儒者之行不外乎守仁心,尊礼法,执中道。仁为礼本,以阿云案论,若韦高被杀,阿云自当斩,若韦高重伤不起,也是当处以绞刑,但韦高不过是轻伤,为些许微伤害一命,却有违仁恕之道。弟子观阿云之罪,杖遣过轻,杀之过重。杀人偿命,伤人服刑,所以学生便判了流三千里编管。”
  仁为礼本,如果按照韩冈的想法,后世所谓吃人的礼教,便是只有礼而无仁,走入了邪道,并不是真正的儒家。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这样的违反仁道的说法,便是对儒学最无耻的扭曲。
  儒家的根本是什么?是仁。礼仅仅是纲常,是外在的规条。后世吃人的礼教,只顾维系礼法,完全背离了儒家仁的本心,这样根本不能算是儒了,而是彻头彻尾的邪教。就算给孔子多少封号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程颢认同韩冈秉持仁心的判决,不妄杀一人,比什么都重要。而张戬则有所不满,“律贵诛心,韦高虽未见杀,但阿云确有杀心。韦高虽是轻伤,阿云杀人未遂的罪名却不能宽贷。”
  “先生说的是!”韩冈低头受教,并不与张戬争论。张戬愣了一下,随即便摇头失笑。若仅是杀人未遂,苦主轻伤,凶手也只会是流配而已。阿云会被大理寺判绞刑,则是因为她和韦高的关系。前面韩冈对此根本不提,想来也是不承认阿云和韦高丧期纳聘的未婚夫妻关系。
  不过张戬也不想争了,还在吃饭呢,为一桩已经有定论的案件争论根本毫无意义。
第四十四章
文庙论文亦堂皇(三)
  因为这一番议论,这顿饭吃了不短的时间。饭后,韩冈自张戬家告辞出来。正巧听着更鼓咚咚咚响了几下,敲了初更二刻的点。按后世的算法,应是过了九点的样子。若是在秦州,不论是城里城外,此时早就是一片黑了,看着星月光,听着野猫叫,除了更夫和巡城,再无一点人气。但在不夜的东京城,现在才是刚刚开始热闹的时候。
  甜水巷一带是开封城东的闹市区,别的不说,单是小甜水巷的近百妓馆,每天夜中都能招来数千名寻芳之客。更别提附近林立的酒楼、店铺。
  街市上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人如潮涌,声如鼎沸。悠悠乐声自小甜水巷中飘出,丝竹如缕,不绝于耳。转头向巷内看了一看,就见着一盏盏灯笼高挂,门头下,人影憧憧。就在这一瞥之间,就不断有人擦身而过,急急地走进巷中。
  不少嫖客们都是租了马赶过来的,而初更时分,总是来的人多,去的人少,这让韩冈租马变得方便了许多。
  骑在马上,有一搭没一搭与租马人说着闲话,一边看着周围热闹非凡的街市。吃饭的,逛街的,做小买卖的,满眼皆是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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