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63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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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曲珍侧头看了一眼。族内排行十四的曲涣这个孩子,最让曲珍欣赏的就是他从来不拿自己的身份炫耀。在营中都是跟其他小校一般,叫着自家的官称,而不是喊着叔祖。
  “你去找你三叔,让他准备好几条长一点的绳子。”曲珍吩咐着。
  曲涣有点发愣,他年纪虽小,却聪明得很,否则曲珍也不会将他带在身边做侍从。他没想到曲珍竟转着离城而逃的想法。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但跟着那个蠢货一同下黄泉,死都不能瞑目。”在侄孙单纯的目光注视下,曲珍没有半点羞愧之意,为了守住这座盐州城,他尽了心尽了力,守不住城池不是他的责任。
  “城破之前,我会坚守到底。但城破之后,那就是各安天命了。”就算是在侄孙面前,曲珍都是问心无愧。
  盐州城已经山穷水尽。
  战前最担心的粮草问题,只因为有越来越多的人不用再吃饭,消耗的数量远少于预期,到现在还有不少剩下的。
  从鄜延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全都消耗在了城头上。这是应该用在关键时候的尖刀,如今却是在一点点崩坏了刃口。
  高遵裕败了,就在昨日,城外还有人挑着首级、旗帜和头盔之类的战利品在城墙下炫耀,试图动摇城中军心。
  灵州之战后,已经被打断骨头的环庆军还没有经过彻底的休整,便又被强迫上阵。精气神全都完蛋的队伍,还有胆子跟西贼交上手,高遵裕的胆量让曲珍吃惊非小。
  种谔还不知道在哪里,信使倒是派来了两次,都是要他们再支撑几日,援军不日即到。
  可鬼才会相信他的话。
  “恐怕种谔现在的打算就是想等我们死后再过来捡便宜。”曲珍边说边笑,曲涣看得心中直发毛。
  收敛起笑容,曲珍又回头冷淡地看了侄孙一眼:“还耽搁什么?”
  曲涣收摄心神,不再犹疑:“末将明白了。”
  曲涣小跑着走远了。曲珍转身望着城墙又冷哼了一声。党项人布置在城外的包围圈,跟一面渔网差不多,捉的是能被网眼拦住的大鱼。大股的人马是跑不出去的,但人数少点,想走却并不难。
  正要往西城的敌楼去指挥作战,却听到轰然一声巨响,前方尘头大起,紧接着就是一片声的在喊:城破了,城破了!
  曲珍脸色一变,“怎么这么快!?”
  徐禧已经没有了一个月前的意气风发。纷乱的须发很久没有打理,灰烟满面的一张脸,完全看不出重臣的气派,这是与士兵们同饮食同起居的结果,却也没有换来多少士兵们的信服——不能带来胜利的主帅,纵然爱兵如子,却永远也不可能得到军心。
  就在他面前,一枚石弹砸在了已经垮塌了一半的墙体上。当所有人还以为不过是跟之前一样,半毁的墙体还能支持一阵,整整六丈的城墙便全数垮塌了下来。待腾起的烟尘落定,变露出了只剩半丈高的残余。垮下来的黄土,则变为攻入城中的缓坡。巨大的缺口成了放在狼群面前的鲜肉,西贼蜂拥如潮水,瞬息间就淹没了试图堵住缺口的十几名士兵。
  若是能立刻组织起守军中的精锐反击,或是设法调集几百名弩手用神臂弓封住缺口,还算有撑过去的希望。但城墙的垮塌,就如同弓弦的崩断,人心一下子就散了。当最后一根稻草压下来的时候,驻守在城内的官军就再也没有继续坚守城池的意志。
  徐禧亲眼看见区区二十多名铁鹞子在缺口前下马,然后踏着浮土冲入城中。试图封死缺口的一队士卒,接战不过片刻,就被这群党项精兵斩尽杀绝。而那队党项人紧接着就转往城门口杀过去,没费吹灰之力就逐走了守军,趁势夺占了盐州的西门。
  盐州城并不大,城墙边的混乱已经传到了城中的每一个角落。
  从上到下,几乎每一个人都知道盐州城已经守不住了。
  李舜举的手颤抖着。他用一柄匕首从衣袍的内衬上割下一块白绸。右手的食指在刀刃抹了一下,用着指尖在白绸上匆匆留下十几个字,权当作遗表交给护卫他来盐州的班直侍卫,“快带着遗表走吧,上京去,迟了就来不及了……”
  班直不肯走:“都知。要逃一起逃!”
  李舜举笑着,泪痕满面:“即受之王命,自当忠于王事。死便死尔,但恨不能为君分忧。”
  “都知!”那班直眼圈也红了,抽着鼻子叫着。
  “走吧,快走吧!”李舜举催促着,将班直推出了屋子,转回身,将门关上,“臣死不恨,唯愿官家勿轻此贼。”
  班直侍卫亲眼看着门被关上。纵然心情苦涩,但他还是他跪下来磕了几个头,然后起身飞奔而出。
  徐禧还站在城头上,身上早已是甲胄完全。站在一群护卫中间,举着刀向前与攻上城头的党项人拼杀着。护卫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多的人抛下武器,只有徐禧还精神十足,病态一般地奋力战斗。
  没有像样的武艺,只知道挥刀乱砍,但在亲兵们的护卫下,徐禧成了这一段的城墙上最后一名还站着的宋人。
  毫无怯色地向着围过来的党项战士挥砍过去,但肚子突然一凉,迈出去的脚步突然就没了力气。徐禧疑惑地低下头,一根锋利的长枪不知何时突破了腹部的板甲,深深地刺进了小腹之中。
  将长枪捅上去的党项兵放开手,同样在疑惑着:“看他身上的穿戴,怎么这般不济事?……他是大将吧?”
  徐禧不懂党项语,他只感到全身的力气随着腹部的伤口向外流失。
  不该是这样啊!
  徐禧捂着肚子上的创口,只觉得这完全不合道理。
  他还要领军攻克兴灵,他还要收复燕云。他还要晋身两府,他还想被人称为相公。满腔的雄心怎么能就在这里化为泡影?!
  紧紧攥着枪杆,徐禧咬牙瞠目的模样,竟把几名党项士兵吓得连连后退。
  但他的脑后突然一痛,一片晕眩的黑暗中,就听见一个百般不屑的声音:“装神弄鬼!”
  “不该是这个结果!”
  直到最后,也不甘相信这个结局。抱着深深的疑惑,徐禧的气息渐渐消失不见。
  夜幕降临,盐州城终于完全被攻克。四座城门一个接一个地被打开。火光映红了天空,听到城中的喊杀声,城外的党项人全都在向四座城门冲去。
  曲珍用根绳子从城墙上垂了下来,回首看了眼城头,便毫不犹豫转回身,带着寥寥数人,悄然向南,消失于黑暗之中。
第一十二章
恶客临门不待邀(上)
  骑着雄壮的战马,梁乙埋昂首挺胸地进入了盐州城。
  经过了一夜和半日的巷战,盐州城终于被西夏大军彻底收复。
  徐禧、高永能,还有个叫李舜举的阉人都死在了城中,盐州城中的主要的将领和官员,只跑了一个曲珍。而宋人在盐州城中的军队,则可以说是全军覆没。在十多日的守城中,守军损伤太大,甚至连像样的突围都无法组织起来。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这是徐禧的功劳。但这不妨碍梁乙埋为此而自豪。
  不过兴奋的心情只有片刻,来自东面军情急报传到了盐州城中——种谔已经击破了设置在左村泽、柳泊岭和铁门关的防线,向着盐州直扑而来。
  种谔来了。
  其麾下的三万鄜延路马步军精锐,沉甸甸地压在西夏太后和朝臣们的心头。
  比起高遵裕,种谔的用兵要更加圆熟老辣,难以抵挡。
  而比起已经在灵州城下精锐尽丧的环庆军,鄜延军甚至大一点的损伤都没有受到,几个月来都在养精蓄锐。
  要想保住银夏之地,肯定要挡住、而且还要击败种諤和他的麾下大军,这样才能去收复银州和夏州。
  已经无力去责难,派去阻截种谔的将领办事不力,现在的关键是谁先去抵挡种谔?消磨他的锐气?
  盐州城衙的大堂中,没有人回答梁太后的问题。
  这个议题之前在攻击盐州时就做过议论,当时的决定是再议,等种谔的反应再做应对。
  种谔对盐州的态度,细作早就打探得明白,不少人都认为种谔绝不会帮助徐禧,对于援救盐州,肯定是能推则推,只要派兵阻截鄜延军,种谔当会顺水推舟。而种谔之后的表现,也证明了这个观点。
  可现在种谔在盐州陷落之后疾奔而来,却必须要给出一个答案了。
  没人愿意去阻挡种谔的锋锐,尤其还是在经历了盐州之战以后。不经过充分的休整,就立刻上阵应对强敌,胜利的希望虚无缥缈,巨大的损失也绝对避免不了。
  “先守城如何?然后断他的粮道。”叶孛麻提议道:“种谔从宥州出来,带出来的存粮肯定不多。”
  “这座城能不能守得住?”梁太后进城时,也是亲眼见识了盐州城墙的惨状。要有谁说肯定能守住盐州城,梁氏她第一个不信。
  “两三天当是没问题。”仁多零丁说道,“除了一个缺口之外,其他地段的城墙尚能撑上几天。只要及时补上缺口,再放上重兵把守,完全可以多撑上两三天。种谔远道而来,粮草又不济。等到铁鹞子恢复气力,到时候击败他也不在话下。”
  仁多瀚跟着道:“附近数十里内,能派得上用场的木料都在之前被用上了。没有攻城的器械,就是宋人也别想轻易地攻下一座城池。”
  “而且还有大营在。十万大军不可能全数进入盐州城驻扎,肯定要有一部分放在外面的大营中。”梁乙逋想要证明自己一般地补充道,“盐州城和西面的大营成掎角之势,可以互相支援,即便是种谔也不能随心所欲地攻城或是攻打大营。”
  梁太后点着头,反正是不可能逼他们这几支老狐狸带着自家的儿郎去堵种谔的刀口,能有信心守城已经是不错了。而且自家的侄儿说得不错,十万大军想要坚守,种谔的兵力是远远不足以击破盐州城的守卫。
  “李清。”梁太后点起了始终默不作声的汉军主将,“你看盐州城可守与否?”
  站在队尾,几乎要化作石像的李清向着梁氏欠了欠身。他之前都在沉默地听着梁太后和重臣们对话,他没有在朝廷议事上插话的权力,但当说到守城的时候,却绕不过他。汉人善守,这个观念,在当世的每一个人脑中根深蒂固。
  “回太后的话,方才微臣已经看过了城中的武库,弩箭多不胜数,神臂弓也有许多。拿着神臂弓上城防守,纵使种谔亦难有施展之地。泼喜军的旋风炮最好也搬上城墙,居高临下,不比神臂弓差多少。”
  梁氏对李清的回答还算满意,“如果让你为主将,需要多少兵力来守城?”
  李清的心猛地跳了起来,他强自镇定,“至少五万,得轮换着来守。”
  梁太后没有立刻作出决定,而是沉吟着,一名内侍出现在大堂门外,“太后,黑山威福军司急报。”
  “那里会有什么事?”来自西夏最北面的一个统军司的紧急军情,突然间让梁氏有了不太好的预感,“呈上来!”
  将奏折接过来展开一看,梁氏便是头脑一晕,整个人摇摇欲坠。
  “太后!”梁乙埋、仁多零丁和叶孛麻一齐惊叫。
  “老身没事。”梁氏强自坐定下来,手上紧紧攥着急报:“盐州城不需要守了。去派人跟种谔说,盐州城,可以让给他!”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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