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62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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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这一点而言,代表辽国还没有立刻撕破脸皮的打算,耶律乙辛的目的很有可能就是众人猜测的要挟勒索——这段时间,辽使萧禧几次上殿觐见,都提到了提高岁币的要求——但谁能保证,当利用阻卜人没有达到目标之后,辽人不会赤膊上阵。
  而且西夏竟然敢让成千上万的外族兵力进入其国中核心的兴灵。这是大宋君臣事先都没有想到过的。
  在赵顼看来,党项人即便要投降,也会投降大宋,这样至少不用担心日日被勒索,而且还有各种各样的赏赐,就是进贡,也会有等价的回赐。而投降辽国,迟早被榨干掉。西夏的部族中,没人会愿意与每年都要索要走三万马驼的辽国打交道。
  谁曾想西夏却还是将阻卜人引了进来。即便仅仅是阻卜,而不是契丹兵,可口子一旦开了,就像大堤上有了个小洞,迟早会变成一溃千里的缺口。
  但赵顼无心去为西夏的未来忧心,他最想看到的就是西夏再无未来。所以在灵州之败后,他不甘心退守银州和夏州。
  如果一场大战之后,仅仅是保住银州夏州的那一小片土地,那么又怎么对得起之前所动员的三十余万兵员,两倍于此的民夫,以付出的难以计数的银钱和物资?想想吧,以倾国之力,换回来的却是一个笑话,赵顼如何能甘心?
  而且在辽国的支持下,西夏说不定还有更大的胃口,将边境线恢复到熙宁八年以前的状态,将横山南麓重新收回。如果当真出现了这样的要求,对于一心想要光复兴灵、收回燕云、恢复汉唐荣光的赵顼,不啻于当头一棒。
  试问天底下可有割地失土、屡战屡败的天可汗?把唐太宗当成崇拜对象的赵顼,肯定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
  为了天子的颜面,至少要夺占了银夏和甘凉,将党项人压制在贺兰山下那一小片空间,如此才算不枉朝廷动员如此的人力物力。赵顼的脸面好歹也能挽回一点。
  吕惠卿由此画出来的大饼,让赵顼心动不已。而且韩冈、郭逵都明确说契丹人——确切点说是耶律乙辛——带到鸳鸯泺,乃至南京道、西京道的二十余万兵马,绝不可能是用来南下侵攻的。
  一声长叹,赵顼从御榻上起身,过去已经再难挽回,眼下就只能盼着徐禧守住盐州。
  “官家,可是先去庆寿宫?”李舜举悄步走过来,提醒着赵顼下一步的行程。
  赵顼点点头,动身往庆寿宫去。半路上,远远地看见前方的廊道,七八个人从前方横过,正往保慈宫的方向过去。
  “是二大王。”李舜举在赵顼身边轻声说道。
  应该是刚刚去庆寿宫探视过。赵顼想着,又往赵颢一行人的方向看了一眼,心中有几分不快,“来得还真勤快。”
  去了庆寿宫探视过昏睡中的太皇太后,赵顼没有接着去太后所居的保慈宫,他不想与赵颢打照面。
  就在御苑的一片枫林边缘,脚下满地的红叶,面前是一片荷池,但池中只剩残枝枯叶。
  扶着汉白玉雕成的阑干,望着萧瑟的水面,正想着盐州局势的赵顼,突然心口没来由的一阵剧痛如绞。紧紧地按着心口,身子也佝偻了起来。
  李舜举觉得不对,立刻抢前一步,便惊见天子的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密密地出了一层冷汗。
  他一下就慌了神,扶着赵顼,带着哭腔惊叫道:“官家!官家!可是哪里不适?”回头又冲身后的内侍们呵斥:“还不快去传太医!”
  “朕没事!”赵顼挣扎着直起身,半倚着白玉阑干,坚持着不让自己倒下去,“朕没事,不要闹得人心惶惶。去取苏合香丸来。”
  “奴婢知道了。”李舜举偷眼看了赵顼两眼,转过身,低声喝道:“谁捧着药,还不快点上来!?”
  两个小黄门慌里慌张地快步上来,将自己手中的药箱打开来,捧给李舜举看。
  天子在宫苑中行走,身后随行的内侍,从更替的衣物到安坐的马扎,从钓鱼用的钓竿到射猎兴致起时的弹弓,都会随身携带着,天子想要,立刻就能拿出来。
  如菓子、蜜饯,熟水、凉汤,等零食饮品,同样有专人负责携带。而一些急救的药物,如苏合香丸这样芳香温通、能治一切气症,中风、中暑、心痛胃痛,诸般病痛皆可化解治疗的备急难的圣药,更是常备着。
  赵家的几代天子都曾犯过卒中,跟在赵旭身后捧药的小黄门手里,就有专治卒中【脑中风】、心痛或是中暑等毫无征兆的急症发病时所用的丹药。
  在几个小银盒子中,慌乱中的李舜举发现了苏合香丸、至宝丹、灵宝护心丹等合用的药物。他慌慌忙忙地选了苏合香丸,双手颤抖着捏开药丸外面的蜜蜡,倾入已经斟满烈酒的银杯里,也等不及用烈酒将药丸化开,就火烧火燎地递到赵顼的面前。
  “官家,这是苏合香丸。”李舜举服侍着赵顼服了药,抚着赵顼的背,轻声问道:“官家,可好一点了?这里还有至宝丹和灵宝护心丹,要不要也服一颗?”
  赵顼服了药,就闭起眼睛。过了一阵,感觉稍稍好了一点,摇摇头:“没必要吃那么杂,苏合香丸就够了。回了福宁殿,再将杨文蔚唤来。”
  李舜举明白赵顼的心思,又低声问道:“官家,要不要坐肩舆回去?”
  “在这里歇一会儿,朕走回去。”赵顼硬咬着牙,忍耐着脑中的晕眩,这时候,决不能有半点弱势。
  就在荷池边,赵顼歇了好一阵,终于有了力气,在李舜举的搀扶下慢慢地往福宁殿去。正走着,他忽然道:“李舜举。”
  李舜举低头应承:“奴婢在。”
  “你且去盐州体量军事,如军情危殆,以全师为重。”
第一十一章
城下马鸣谁与守(二)
  在御苑荷池畔的猝然发病,赵顼虽然竭力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之后在太医局教授名医杨文蔚的诊断下,也确诊赵顼一时之间并无大碍,暂时只需小心保养,多加休息,但赵顼的一举一动,都受到宫内宫外无数双眼睛的监视,无论什么样的秘密,只要与天子有关,转眼就会传出宫去。
  不过这消息传播出去时的扭曲程度,往往也是让人瞠目结舌。半日后,当消息散布到京城中时,就已经是天子因灵州兵败、辽人助夏而忧思过度,并因此得了风疾,如今正是重病垂危,旦夕难保。太医局中的一干御医都被传入了福宁殿。
  听到这个消息,宰执们慌慌张张地入宫求见。当时宫门都已然落锁,王珪和吕惠卿硬是逼着守门的石得一将宫门打开。一闹就闹到了福宁殿上,直到赵顼亲自出来解释方才真相大白。而京城中的骚动,到了次日早朝,天子御文德殿,这才渐渐平息。
  只是明面上的风波虽说平息了,可海面之下的人心,却越发得动荡起来。经此一事,天子的继嗣问题,重新升上了台面,成为了朝堂政治中一个迫在眉睫的关键议题。
  有一就有二,今日天子只是晕眩而已,但下一次呢,再下一次呢,说不定就在几个月之后,天子就无法再安坐在大庆殿中的御榻上。且这次因军情紧急而忧思过度,当盐州兵败或是辽人南侵时又会如何?
  做皇帝的一向难以长寿,赵家的历任天子都没有过六旬的例子,英宗的寿数更还不及四十,而当今的这一位,则已经三十有一,早年过而立了。以他的身体条件,什么时候出事都不足为奇。
  曾经垂帘听政、能够稳定朝堂的太皇太后就在旦夕之间,而皇嗣只有排行第六的赵佣和排行第八的赵倜两人。且皇八子赵倜的身子骨很不好,虽说种过了痘,不用担心痘疮,但夏天时曾经惊厥过两次,谁都不敢确认他到底能不能保得住。
  这样的情况下,最受高太后疼爱、排行又仅次于天子的雍王赵颢,他的行情也就水涨船高。这几日,还去了大相国寺一趟,说是为太皇太后和天子祈福。太皇太后倒也罢了,可天子这不是没病吗?
  吕惠卿就着灯火,烧掉了刚刚写了一半的信函。
  没必要再给韩冈写信了。在韩冈手中留下一个证据,等于是给了他一个把柄。就算上面的文字再隐晦,一旦捅出来,也是件麻烦事。既然天子的病情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韩冈不会不知道。韩冈在京中自有耳目,吕惠卿相信他能收到这些消息。
  在吕惠卿看来,就是只为自家盘算,韩冈也当设法维持盐州不失。
  ……
  秋天的气息越来越浓,一座座山头被染成金黄或是深红,碧蓝的晴空也越发的高广。
  秋税的工作才进入尾声,冬播马上就要开始了,而许多地方还在麦收后种豆,收割和犁田都是麻烦事。太原入秋后的雨水有些偏少,这也很让人担心。尽管实际上负责这些工作的都是下面的知县,但韩冈每天要翻阅签押的文件,数目是越来越多,几乎到了倍增的地步。
  韩冈真是烦了这样的差事,河东军中还有许多事等着他发落,但太原府政务上的事情却是比军务还多。忙了一个上午,桌案上的公文只见增多,不见减少,就算是长于政事的韩冈,也不免效率越来越低。
  不过中午的时候,一名来客让韩冈重新提振起精神来。
  “龙图,夫人和三位娘子一行大概天黑前便能抵达太原。”
  韩冈听了心中狂喜,夫妻别离几个月,终于有空将她们接来太原府了。赏了提前赶来报信的家人,让人安排他下去休息,又派了人出城去迎接。
  韩冈细细回想,自己自从进入官场,历次履新,从来都是匆匆忙忙地上任,紧赶慢赶地怕耽搁了时间,几乎每一次都是自家先期抵达任所,等到一切安排妥当,才派了人去接自己的家眷。还真没有像一般的官员,能够带着家人,悠悠然然地一路游山玩水,最后在领受任命的一两个月后方才上任。
  人总是喜欢自己没有的东西,韩冈也难以免俗。在忙碌中,时常对此心生羡慕。真是同官不同命,什么时候自己也能这么轻松地做事就好了。
  “还是要多多培养助手,若下面的幕僚能多分担一点责任,自家也能轻松一点。”就在午后例行的军议上,累了半日的韩冈不由得分了心神。
  黄裳并没有觉察韩冈的分心,犹在朗声对众人说着今天的议题:“如今阻卜人阻断夏州通盐州的道路,种谔肯定会顺水推舟,决不会全心全意地去救徐禧。”
  这是黄裳对种谔是否会强行出兵救援盐州的预测,基本上厅中的幕僚们,都同意他的看法。
  今天驻屯晋宁军的李宪遣人传书太原,并将种谔的一封信同时送来。在信上,种谔请求河东共同发兵,维护通向盐州的道路。
  “种谔致书,请求龙图共同为此发兵,说好听点是应付故事,说难听点,就是祸水东引。”
  “如果龙图不发兵相助,种谔便可趁势推卸责任,若龙图发兵相助,只要没能成功挡下阻卜人,龙图也要担上一份责任。”
  “种谔的心思若有三分用在正经事上,恐怕官军早就打下灵州城了。”
  “但现在,种谔在写信给龙图的时候,肯定也为此上奏章了。朝廷一旦下旨,到时候,也不得不从。”
  “李宪所部分驻晋宁军各寨,是不是可以调用一部分,去协防夏州?就是之后种谔要推卸罪责,我们也算是说得过去。李宪虽然没有明说,但他既然让人将公函和种谔的书信一并携来,肯定是站在种谔的一方了。”
  “没错!当是如此。否则他就应该分成两拨来送信,借以自清。”
  “以我河东军的兵力,谨守葭芦川和弥陀洞,保住银州、夏州就已经是竭尽全力。如何还能分心于盐州?不要忘了北面的契丹人,他们可不会站在旁边看热闹。”
  “月前辽人受挫于在西陉寨外,便偃旗息鼓。可从三日前起,代州重又急报军情,明摆着是在配合西贼的行动。”
  “一旦北方兵火起,河东的兵力都得往北调,如何有多余的兵力却守护道路。”
  “不如就此上报朝廷,报称辽军似有举兵南犯之意,请求加派援军。想必朝廷当不会主张种谔了。”
  下面幕僚们的议论,韩冈全都听在耳中。他现在有些后悔,之前将自己对盐州的态度表明得太早,使得现在他的一众幕僚,都开始变着法儿地找借口推卸援助盐州的责任。
  如果他们的身份仅仅是河东路经略使的门客,一切为他韩冈着想,那的确不算错。但他们更多的还是气学弟子,韩冈可不想看到一群只会争功诿过的官僚。
  坐直了身子,正想说话,位于下首的折可适抢先一步开口,“若是如此行事,世人将如何看待龙图?天子又会如何看待?”
  幕僚们的议论被打断了,十几道视线全都汇聚到了折可适的身上。
  一人冷笑着反问:“上禀西夏内乱,请求出兵灭夏的是他种五,为争功而抢先出兵的是他种五,连瀚海也过不去的也是他种五,如今退守银州、夏州,声称贼军势大,请求河东同保道路的还是种五。却不知世人如何看他?天子又是如何看他?”
  “龙图岂是种谔可比!”折可适向韩冈拱了一下手,“不论在河湟,还是在横山,龙图一直以来都能做到为君分忧。不以私心坏国事。尤其是当年在横山,龙图坚持认为罗兀必败,事先都说过纵有功亦不愿取,但仍兢兢业业保住了罗兀城的数万兵马,最后就连伤兵都带了回来,还夺了上千斩首。之后龙图又说降了广锐军叛卒。泼天的功劳,龙图却是言出如山,一分未取。龙图就是因为有这样的品行,才会备受世人景仰,才会受到天子看重。种谔有私心,那是他行事多偱诡道,不晓大义,但龙图岂会是这样的人?你们难道要龙图学种谔不成?!”
  这个帽子可就够大的,给折可适扣在自己的头上,做得不合人意,就是不晓大义了。这可是以“大义”相要挟,在座的,哪个看不出来。
  黄裳偷眼望向韩冈,却没有在他的脸上发现一丝一毫的不快,相反的,却是面带微笑,显是心情很好。
  一众幕僚心中咯噔一下,韩冈对折可适的言辞看起来毫不在意,那就代表他倾向于协助种谔和鄜延路。而评判者站在了对手一边,那么接下来不论怎么辩论,结果也很难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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