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620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620/1757

  他将手上的信扬了一扬,“现在太原府那边也在催我回去。出来时,让通判权摄州事,本以为得几日轻闲,没想到才几天工夫,就写了信来催,大概是不忿我这边偷懒呢。”
  韩冈轻松的语调,引起厅中的一阵轻笑,让人不再怀疑他收到的信中有何紧急军情。当然,绝大多数还是故作轻松,并不是当真相信了韩冈的话。但既然韩冈这么说了,便姑且当作是这样,没有眼色的人,坐不到这间厅室中。
  结束了军议,从厅中出来,众官众将纷纷散去。只剩刘舜卿跟在韩冈身侧半步之后。韩冈脸上温和淡然的微笑渐渐收敛:“辽人在云中屯兵几近十万,或许并不是针对代州。”
  刘舜卿闻言,了然于心,问道:“经略,是方才那封信……”
  “信的确是从太原来的,只是信中的内容则是说的西边的事,有人心不死,却要数万人跟着他冒险。不能不回去了。不过不要以为这里的局势影响不了大局,关键的时候,还要河东……乃至代州出来支撑局面。”
  韩冈说得太过含糊,刘舜卿的眉头也就越皱越紧,眼中的疑色也越来越浓。
  韩冈回头望了刘舜卿一眼,也不瞒他:“这封信只是确定了一件事……徐禧当真是疯了。”
第十章
却惭横刀问戎昭(十三)
  篝火映红了千百汉番两族战士的脸。
  秋日的星空下,欢歌笑语回响在肃州城外的酒泉池旁。一堆堆篝火布满城外的原野,天上的星辰,地面上的篝火,交相辉映,一齐在波光粼粼的池中留下闪烁的倒影。
  王舜臣离开凉州之后,便领军西行,走得并不快。过胭脂山,破删丹城,然后在攻克有两个党项部族盘踞,总计三千兵马驻守的甘州时,花了一些时间。之后搜集军资、休整将卒、发动甘州的吐蕃部族和汉人巨室,同样费了几天的工夫。不过当王舜臣从甘州重新出发的时候,跟在他身边的,已经是三千官军,以及高达七千汉番两族联军。
  就这么不慌不忙地稳步前进,王舜臣又顺利地抵达了肃州。万余兵马围城,肃州城中不及千人的留守夏军完全镇压不住局势,当天夜里城中内乱爆发,城内的几家大户打开了城门。次日天明,宋军兵不血刃地进驻了肃州城。
  肃州乃汉时酒泉郡,霍去病远逐匈奴,曾驻兵于此。肃州城下有泉,其水若酒,相传乃是霍去病倾酒入泉中。
  王舜臣拿下了肃州城后,便遍邀城中汉番两家族长、耆老,于酒泉池边将随身珍藏的数坛烈酒一起倒入泉中,更是搬光了城中的数百坛各色酒水,一并倒了进去。
  他就这么在千万人的注视下,在酒泉中用头上金盔舀起一杯:“旧年冠军侯在这酒泉边与将士同饮,今日本将与众儿郎重来旧地,如何能独享美酒,当与尔等同饮此泉!”
  这一刻,宛如冠军侯重临人世,数千汉家儿郎当先齐声呼应,争先恐后地舀起泉水,吐蕃士兵也为这狂热所沾染,跟着一起舀水同饮。
  王舜臣再一次举起头盔,向着来自于肃州城中的族长、耆老,“且共饮一杯,今日同为宋臣,太平富贵当与尔等同享!”
  夜宴就在酒泉边开始。
  化入无数佳酿烈酒的泉水,其实依然没有多少酒味。但围着热腾腾的篝火,周围是欢腾笑闹的歌舞,纵然酒泉不醉人,但人已然自醉。
  多少吐蕃人围着篝火,跳了一圈舞蹈,满头大汗地回来,拿起一只牛角杯,就在小湖旁舀起清冽的泉水,合着杯中弯月,一饮而尽。而来自秦地的汉家儿郎,更是拿起头盔,在湖中舀起酒泉,高唱着秦腔,与不通言语的同伴共饮。
  酒泉畔,王舜臣举杯相邀,与一名名将校士卒,族长、耆老,痛饮酒泉泉水。汉人和蕃人的隔阂,在这一夜也消失无踪,把臂同饮酒泉,宛如兄弟一般。
  用银刀削下一片片的烤羊,伴着泉水一齐下肚,王舜臣一声长啸,声震三军,继而放声大笑:“今夜好生痛快!”
  笑罢,他跳将起来,高高举起的金盔在他掌中闪闪发亮:“本将已经遣人回去向天子讨酒去了。等到数月后本将打下了瓜州、沙州和玉门关,领军回师,天子的赐酒也该到了。到时候,酒泉池畔,再与诸君痛饮!”
  ……
  凉州、甘州、肃州,在东面的战局一时间陷入沉寂的时候,西面传来的消息,则是不断传递着官军节节胜利的喜讯。
  “王中正这一回靠着王舜臣又露了脸。偏偏每次他都有这个运气。”
  “西贼安置在甘凉的兵马几乎都给调去兴灵,王中正和王舜臣都是捡了便宜。”
  “可惜甘凉仅仅是附带而已,比不上银夏,更比不上兴灵。今天在崇政殿上,天子又是没有提到那一路的战况。”
  秦凤、熙河联军不敌携胜势而来的党项大军,再快要打过青铜峡的时候,却不得不撤回国中。他那一路最后的封赏,只能寄希望于王舜臣在河西甘凉节节胜利。可也因此,他那一路几乎都要被遗忘了。远远游离于主战场之外,除了偶尔几封捷报,报称官军攻下了甘州、肃州,就是天子都能连着几天不提王中正的名字。
  池畔小轩中,蔡确三支手指捏着精致小巧的银杯,投过稀疏的窗棂,望向窗外的风景。
  盛夏的气息只剩一点残余。窗外荷塘中,荷花落尽,莲蓬也被摘采一空,仅有一片片或完整、或残缺的荷叶,和几根高高挑出水面的残枝。
  已经是秋天了。
  战争开始时是初夏,如今则是初秋。持续了一个夏天的战争,如今还在继续着。前半个夏天,战火如荼,官军先胜后败,而后半个夏天,战事则略嫌沉闷,除了不断向西的一支偏师,官军和西贼,都没有太大的动静。
  但这样的平静,无法持续太久,当时间进入了秋高马肥的八月,人心的躁动已经如同战鼓声一般响亮。
  蔡确把玩着酒盏:“河西的进展,天子没有放在心上。不过韩玉昆巡视代州,雁门便小胜一仗。对上缘边弓箭手,辽人竟也没有占到便宜。天子倒是为此欣喜不已。”
  “那是地利的缘故,在山道上,辽人的骑兵施展不开。当年折家在丰州立功,斩了皮室军数百级,也是这个缘故。”
  难得有此见识,蔡确很是欣赏地看了坐在对面英俊的青年官员一眼,又叹道:“韩玉昆胆子大,不在乎跟辽人起纷争。可萧禧就在京中,闹到了朝堂上可就让人头疼了。”
  “不知韩冈会怎么看徐禧之事。退保银州、夏州是他的提议。如今官军驻守盐州,跟他之前的提议差了许多。”
  “韩冈不需要冒险,之前灵州之败已经让他大涨了声望,接下来只要种谔守住银夏,他就彻彻底底赢了。试问韩冈如何会支持吕吉甫?他的心思,天子又怎么会看不出来?”蔡确笑容中带着几分讥讽,“所以吕吉甫会去支持徐禧。若是他说一句稳守银夏,功劳就全是韩冈的。”
  蔡京低了低头,拿起酒壶,为蔡确斟酒,并不接话。
  “元长如何看待盐州的局势?”
  蔡确放下酒杯让蔡京倒酒。在他看来,这个年轻人很是有几分眼色,能力又出众,在厚生司中的工作很出色。虽说是同宗,过去并没有太多的来往。如今投入自家门下,只要在经过几次考验,倒是能当成心腹来倚重。
  “守银州、夏州,肯定是要比守盐州容易。西贼想要攻打银州、夏州,从兴灵攻来,有千里之遥,其间还要越过瀚海,艰难可想而知。从粮秣上来计算,最多也只有七八天的时间来攻城。凭党项人的手段,这么短的时间,怎么可能攻得下来,到时候就得退军。一个不好,就是灵州的翻版。”蔡京显而易见地在西事上下了苦功,回答时并没有半点犹豫,“不过攻打盐州,同样有瀚海阻隔,相对于夏州,也仅仅少了两三百里而已,西贼的粮秣的确省一点,但也省得不多,最多也就半个月的时间。差别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
  “而官军这一边,从青岗峡、櫜驼口这条路北上盐州,比起通过无定河的粮道要近得多。櫜驼口本来就是李继迁为了贩售青白池盐而设的榷场,走过这条道路的盐枭不知凡几,道路也修得甚是完备。当初高遵裕的环庆军便是赶在种谔之前,将盐州攻克。粮草由此北上,怎么看也不会有耽搁延误的问题。”
  “官军粮草无缺,以逸待劳,西贼又只能设法速战速决,拖延不得。这样一看,吕吉甫冒着风险其实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大。”
  鄜延军退守银州、夏州,缩短了官军粮道的同时,相应的也拉长党项人的补给线,在已成荒墟的盐州、石州、宥州,即便是党项人也无法得到粮草补给,打到夏州城下,最多也只有七八天时间来攻城,而后就必须撤军了。绝对是立于不败之地,这一点,朝中都是公认的。
  “但徐德占能不能守住盐州,却还有些难说。”蔡京又补充道,“虽说他正在调集民夫增筑城防,仓促之间,也不可能将盐州打造得固若金汤。”
  了解西夏的困境,这一点不足为奇,但蔡京对盐州本身还有了解,就很难得了,许多事不是他这一级、又没有去过陕西的官员能打听到的。蔡确对此算是比较满意:“想不到元长竟对边事如此了解。”
  “在下此去北方,说是领队去传授种痘法,不过见大辽的那位尚父,肯定少不了提到边事。”
  这一回使辽,为了能安抚下辽国,为了正副使节的人选,朝堂上很是伤透了脑筋。直到最后才决定调回沈括,让他担任正使。副使照规矩应该是选择一名武将,但这一次面临的局势不同,又负有传授种痘法的任务,所以设了两名副使,一文一武,其中文副使就是蔡京。
  “说起边事,沈存中当然远远强于在下,又是去过辽国的,一切都熟悉,不会受辽人所欺,说不定还能逼得辽人出乖露丑。到时候,辽人要捡软柿子捏,多半在下这个年轻识浅的副使下手。”蔡京微微一笑,“为朝廷脸面计,西北的兵事只能囫囵吞枣地多记上一点了。”
第十章
却惭横刀问戎昭(十四)
  蓝田县外的吕家别庄中,吕大防一身素色的麻衣,坐在空寂无人的庭院中。
  就在灵州之败后,朝中下诏,命吕大防就任庆州知州,代替高遵裕的职位。可就在诏书来的前一天,吕大防的亲兄弟吕大钧,在永兴军路转运司任上因病故世。本就无意参与这一场战争的吕大防乘机辞了就任庆州的诏令,告假回家,为亲兄弟服丧。
  还在丧期之中,吕大防虽与人对坐,但摆在石桌之上的,却并不是酒水或是其他的饮子,仅仅是两杯清茶。
  “为了给盐州输送粮秣,民夫已经征发到庄子上了,县里说了,要十一人。”
  吕大临没有出仕,几个兄长都在外面做官,家里的产业基本上都是他在管。县里发单要人,平常都是自己处置了。不过眼下既然吕大防在家,便得向他请示。
  吕大防不插手弟弟的工作,道:“该怎么安排,一切照旧例。”
  “小弟知道了。”吕大临没什么表情地应了一声,停了一下,他又开口道:“从年初开始,调集民夫的单子就没有断过。今年的夏收就因为人手不够,没旱没涝,什么天灾都没有,白渠上的几千顷田地,收成却硬是比往年减少了一成。”
  吕大防沉默着,慢慢抿着渐渐变冷的清茶。
  “三哥就是生生累死的!”吕大临阴沉着脸,“辗转于途而枉死的民夫则更是不知凡几。都已经败得那么惨,这一仗,怎么还能打下去!?”
  吕大防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素瓷茶盏,“为什么朝中将徐德占的鄜延路体量军事兼计议边事改成了陕西路计议边事,还将李长卿【李稷】也分派过去佐理军中转运?现在只要是有关西北兵事,徐德占都能插话,谁还能压得住他?朝廷一心要守着银夏,谁来说都没用。韩玉昆在朝中说了那么多,可天子依从了一句吗?”
  吕大临愤然握拳一捶石桌:“吕惠卿私心太重!”
  “不仅仅是私心太重这么简单。”吕大防与吕惠卿打过不少交道,对其也算是有些了解,“是吕吉甫为人高傲,耻为人后。新法诸条,泰半出自他手,为什么他做了参知政事之后要另起炉灶,大兴手实法?因为他根本就不甘心做萧规曹随的曹参,即便他前头的是王安石也是一样不甘心。何论王安石女婿的韩冈?守住了银夏,那是韩冈的建言之功。而守住了盐州,就是他吕吉甫的慧眼独具、远见卓识!你说吕吉甫会怎么选?”
  “这不还是私心?!”吕大临反诘道。
  “私心也分几种,此乃功名之心,非是利禄之心。”吕大防垂着眼皮,看着杯中的茶水,“若只是为了做一宰相,吕吉甫学着王禹玉循规蹈矩、谨守上命就够了。眼下只要他依韩玉昆之言,保住银州、夏州,就可以等着天子御内东门,锁院宣麻了。但这也要他甘心!”
  “利禄之心,仅损私德。功名之心,可是会祸国殃民。灵州之败,不正是王禹玉起了功名之心的缘故?若他能安于利禄,岂会有如今之失?吕吉甫对功名看得太重,自然也就将国事、百姓看得轻了!”
  吕大临对吕惠卿颇看不上眼,言辞也不甚客气。
  吕大防在官场上打滚的时间足够长,虽说对吕惠卿与兄弟有着同样的看法,但他心中倒是感慨更多一点——哪个士大夫不想一个留名青史?可惜吕惠卿心不正。
  “吕吉甫的确是用心不正,迟早自取其败。”吕大防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但说不定这一战当真能赢。现在谁敢保证说盐州必败?从兴灵往盐州,是几乎连水源都没有的七百里瀚海,从青岗峡往盐州,是三百里盐路。有这条盐路在,粮道其实已经打通了。”
  ……
  “盐州能撑多久?”
  折可适刚刚回到府州,就被拉倒了家中计议大事的小厅中被人问话。
  看看左右,自家父亲和几个叔伯都到了,兄弟辈中,还有一位叔祖父。折家算是有实无名的藩属,在府、麟、丰三州势力虽大,但也因此受到朝廷忌惮,能在外州任职的子弟几乎一个都找不到。要聚会时,人倒是到得很齐。
  折可适现在是灰头土脸,无暇打理的须发乱蓬蓬的。从十四五岁起,每次上街总少不了有闺秀、妇人驻足回头的折家七衙内,一个月之内在盐州、夏州和府州之间绕了一个圈之后,跟个人见人厌的乞丐也差不多了。
  折可适现在最想做的就是洗个澡睡一觉,但长辈坐了一圈,幽幽的双瞳都盯着自己,也不敢喊累,老老实实地站着回答父亲的问题:“盐州城中的粮囤现在大半都是空的,驼队和民夫都赶不及运粮。这个时候西贼来攻的话,能守上十天就很了不得了。”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620/1757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