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59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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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顼和王珪似乎很乐观,但韩冈却不这么看。而且打不下来的结果,只会是惨败,连全身而退的可能都不会有。
  但从韩冈的角度来说,坏事中终究还是有点好处的。
  王中正来不及赶到灵州城下,一旦前方溃败,他肯定不会再主动冲上去,王舜臣更是向西去。鄜延路和河东路粮草不济,很难渡过瀚海。
  从这个意义上说,即便败阵,除了环庆、泾原两路之外,其他几路的损失不会太大。只要西军不丧失太大的元气,日后也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尽管西军的败阵是韩冈所不想看到的,但事已至此,又不是自己造成的,韩冈也不会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十年前的韩冈,在这个季节正缠绵于病榻之上。八年前的韩冈,也不过是个刚刚立了点功劳的小官。
  那时候,他绝不会自大到认为自己能立刻改变这个国家,最多也就在王安石面前煽风点火一番。
  但随着官位的升高,曾几何时,就变成了凡事都要心想事成的心思?
  过去做事,都是顺势而为,借助天子或是权臣的力量,达成自己的目的。眼下则是顶着皇帝想法,还想心想事成,就不是那么简单了。顺势、逆势是两回事。
  越向高处去,身上的束缚就越多。
  还在熙河路的时候,来自于朝堂上的压力被王安石和王韶顶着,自己只要把手上的工作做好就行了。
  到了如今,手上的差事对韩冈来说仅仅是举手之劳,而国家大事,韩冈却又还差上一点资格,才能名正言顺地参与进去。
  现在的处境,其实就是太过于想干涉朝政的结果。纵使他想保着西军,但别人不领情也没办法。
  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做好了自己的工作,西军中关系最紧密的几方都不会有太大的危险,还有什么好挂心的?既然改变不了,应该直接放下。
  在过去,韩冈从来不会将结果幻想得太完美。如果付出的努力能有三成的回报对他来说就算是及格了。达到六成便可以称之为满意,至于更高的回报,不要去奢望,只要能保持这样的豁达,结果就是时常而至的惊喜。而眼下的局势,利用得好的话,也是能有惊喜的。
  韩冈突然笑了起来,期待有惊喜的想法,也是不该有的。
  “官人在笑什么?”
  周南在门外问着,掀开帘子走了进来。为了通风,书房的大门敞开,只用纱帐做了一道防蚊的帘子。
  “我在笑我这段时间想得实在太多了。”韩冈笑着扬了扬手上的扇子。
  韩冈的回答没头没脑,周南却也没多问。回身从身后的一个小丫鬟捧着的托盘上拿起一个盖碗,递到韩冈手中。
  青玉色的瓷碗触之冰凉,外壁上凝着细细密密的水珠。揭开碗盖,里面是一碗细白如凝脂的冰镇酥酪。
  周南在韩冈身边坐了下来,手中拿着一柄绣着牡丹的轻罗团扇,宽松的袖口褪到了肘弯,莹润光洁的半截小臂露在外面,在灯下愈发的肌肤如玉。韩冈舀了一勺酥酪,放在周南的手臂旁,在灯下看着,倒还真的差不多。
  “难怪有如酥如酪的说法。”韩冈由衷地感叹着,视线却往上移。产后两个月的周南腰身已经恢复如初,而原本就丰满的地方,则更加丰盈,而且比起手臂,色泽尤胜一筹。
  美目似嗔似怒地瞪了韩冈一眼,周南坐直了身子,将衣襟裹得更紧了一点。
  韩冈笑了一笑,想看的时候,总是能看到的,低头专心到今晚的甜点上。
  冰镇的酥酪,用鲜羊奶、白糖和醪糟为原材料,做好后冰镇了,冰凉爽口,还带点酸甜的口味。如果再加些时新的鲜果,如蜜桃、西瓜,味道就更好了。跟后世夏日解暑的冰激凌一类的冷饮也差不多,正是夏日最受韩家儿女欢迎的甜点。
  不过酥酪成本不低,在外面也只有正店一级的大酒楼有卖,剩下的就是豪门显宦才吃得起。韩家当然不会吃不起。酥酪既可以热着吃,也可以当作冷饮,营养也不差,便被当成食补的方子,给儿女日常食用,王旖周南她们也是经常吃。
  周南摇着扇子,她其实有些怕热,抱怨着:“官人你都不用冰块解暑,害得家里都跟着你一起吃苦。”
  韩冈将最后一勺酥酪,送进嘟起的小嘴,笑道:“心静自然凉。放再多冰块也比不上自然的凉风。”
  韩冈做到了龙图阁直学士,冬天有赐炭,夏天有赐冰。一天有三十斤的赐冰,不过也没大用。三十斤说着不少,也就两水桶,唯一的好处就是干净,是冬天从金水河中取上来的。
  金水河是宫中专用的饮用水来源,宫中不多的几口甜水井,专供天子一家,下面的宫女内侍全都是要靠金水河的水。河水流经城中坊廓时,渠道上都盖着厚重的石板,还有巡卒防止有人偷水,水质一流。
  而北方的豪门宅院,基本上也都不会缺少专门藏冰的冰窖。在韩家厨房下的冰窖里,也存了大量的冰块。不算多,也就两三万斤,十几个立方而已。
  家里有这么多冰,韩冈却不喜欢。他并不喜欢用了冰块后的阴湿感觉,热一点也无所谓。
  韩冈拿起扇子换了个手,顺带着也帮周南扇着风。周南很享受地眯起眼睛,像只猫一般蜷在韩冈身边。
  “你也不要太贪凉,刚生过孩子没多久。”
  周南嗯了一声,却也不睁眼。
  韩冈的六儿子已经快两个月了。本来周南怀孕时安安静静的,都以为是个女儿,谁想到又是个儿子。
  韩家不缺儿子,韩冈倒是想再来个女儿才好,生下来知道是儿子时,甚至还有些失望。不过这等抱怨不能传出去,否则天子听了,能气疯掉。
  不过生儿子也好,稍大一点就能过继给两个兄长了,还了父母的心愿。来自于后世的韩冈本是不在乎这些事。何况过继给兄弟房后,还能推出去让两个过世的兄长养?还不是养在自家家里!只是个名义而已。
第七章
苍原军锋薄战垒(三)
  过了一阵,周南突然问道:“官人。这一仗当真是输定了吗?”
  “在横山一役后,西夏国势如江河倾颓,而大宋则是蒸蒸日上。如果步步为营,西夏必灭。就像这一次,如果只动用鄜延、环庆和河东三路,以银夏之地为目标,西夏必败无疑——夏天的瀚海可比横山难走多了。但现在官军直奔灵州城下,一千里地走下来,早就是师老兵疲,而西贼则是以逸待劳,反而变成官军拖不起了。”
  “不是有官人的霹雳砲吗?”
  韩冈摇摇头:“霹雳砲名气那么大。党项人能烧光所有的粮食,会蠢到在灵州附近留下制造霹雳砲的材料?”他苦笑着,“灵州是坚城。还在太宗皇帝的时候,就整修过一次,那时候灵州还在官军手中。等到灵州落到党项人手里后,也没有停止对灵州城防的修护。没有足够的攻城器具,想要攻下灵州,是痴心妄想。”
  “今天太常礼院知院家的李夫人来拜访姐姐,就在说官军赢定了,也不知是谁说给她听的,姐姐也不好回她。”周南对军事也不是太懂,但至少是知道韩冈反对这一次西征的方略。
  “战场上没有说必胜必败的,为夫是觉得官军输面居多,但并不代表官军必败,赢下来也不是没有可能的。”韩冈看了周南一眼,讶异道,“想不到你们妇道人家,也议论这些事。”
  周南立刻道:“我们可不会议论。是姐姐的手帕交!”
  正房和妾室之间的地位还是有差别的。在家里,韩冈的四位妻妾性格都不错,挺和睦的。但外面的夫人们来访,对周南、素心和云娘理都不会理。
  “那你们平常议论什么?”
  “要忙着家事,还有哥儿姐儿的功课要操心,也就说说闲话……”周南道:“今天还听素心说王家的六夫人昨天来找姐姐,又是为了苏子瞻——她一向是爱苏子瞻的好词——关在御史台狱这么久都不放,是不是真的要论死了?”
  “要真的定了罪,会不会觉得很解气?”韩冈问道。
  周南不高兴了,用力捶了韩冈一下:“奴奴哪有那么小心眼。吃点苦头就好了,哪还有恨到要人死的道理。”
  韩冈揉了揉被捶的肩膀:“这么大的案子,不会很快审结,总得有个一年半载。就算断了死罪,也要等秋决才是。何况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讪谤朝政。天子就算想杀鸡儆猴,夺官编管也能达到目的……”他想了一下,“照为夫想来,如果西夏顺利地打下来,天子心情好,多半就会放了苏子瞻。”
  “如果赢不了呢?官人你不是说这一仗输面居多吗?”
  韩冈咂了下嘴,“……那就得尽量不让他做田丰了。”
  ……
  罗兀城在战前乃是守御边境的寨堡,因为西夏人几年来一直都很老实,算是很清静的地方。当年的守将王舜臣,每次回绥德,都说守在罗兀城能淡出鸟来。
  可如今的罗兀城,城门处车水马龙。一辆辆车、一队队人马从几个门中进进出出。时不时地在城门口就有一起或大或小的骚动。要么是车辆损坏、驮马失蹄,要么就是车马迎面相撞,总少不了将城门堵上一时半刻。
  “这要到哪天才能将城里的粮草都运上去。”转运副使吕大钧从门外走进来,满头大汗,“这兵站一程程的,卸货、装货耽搁的时间也太多了。”
  “谁让在熙河路行之有效?”章楶从账本中抬起头,看着吕大钧从小吏手上接过湿手巾擦着脸,苦笑道“河湟之役经过了这么些年,兵站制度已经在陕西各路推广开了,但并不是有了兵站就能顺顺当当地运送粮秣。空学了皮毛,没学到本质,就是现在的情况。”
  “要是韩玉昆当年也是为十万大军运送粮秣,成就不了那么大的名声。”吕大钧摇摇头,接过一碗冷茶,几口喝了下去。
  十万人马和三数万人有着本质的区别,加上地理和路程,韩冈来了也一样没辙。这并非人力能挽回的局面。
  将茶碗丢给小吏,终于感觉舒坦了一些的吕大钧坐了下来,“而且韩玉昆会在河湟开边时推行兵站制度,那是因为熙河路本来就没几户汉人,缺乏足够的民夫,是不得已而为之。鄜延路根本就不需要这么做。”
  “倒也不一定。”章楶瞥了吕大钧一眼。听说学派上的纷争,吕家跟韩冈关系不睦,现在看来似乎不是谣言,“若这一次当真是韩冈代替李资深来主持粮秣转运,以他的手段,至少要比现在强。没看到昨天枢密院发来的札子吗?他可是好手段,同州沙苑监的种马全都调来了,堵得李资深什么话都说不了。”
  吕大钧沉默了片刻,叹了一声后又摇了摇头。昨天的院札中还明说了,不论牲畜、人力的缺口有多少,都会超额补齐,只要求尽快将粮草运到种谔手中,不得延误。这么一来,李稷怎么将罪名往枢密院和群牧司上推。
  章楶冷笑道:“天子还给李运使下诏了,可‘斩知州以下乏军兴者’。想想吧,只要是有碍军粮转运,知州以下,一律可先斩后奏。这样的建议,多半也是韩冈向天子提议的,否则时间不会赶在一起。杀人不见血啊,看看李资深还有什么借口?”
  李稷上书说用来运粮的牲畜病死太多,这等为自己找退路的手段,吕大钧、章楶这一干下属都看在眼里——说句难听话,他们暗地里都是支持的,李稷能藉此脱身,他们一样能。
  可京城那边的应对却极为狠厉。牲畜要多少给多少,人手缺多少补多少,加上天子赐了先斩后奏的诏令,将李稷找的借口全都给堵上了。如果李稷不能给前方的种谔和李宪补足粮秣,罪名将全都落在他身上。而吕大钧和章楶,作为转运司中成员,连带责任一样少不了。
  吕大钧有些灰心丧气,叹道:“依愚见,不如调回一些兵力,来守住粮道。这样往前运的粮草也能少点,粮道也更安全。反正不堪使用的军队,留在种子正手上的实在太多了。而且民夫逃散得太多,至少要补上一点。”
  “在李运使眼里,这是让种谔日后可以推卸责任,怎么让他答应?”章楶摇摇头,“就是他答应了,军中的将校又有几个甘愿回师,为他人作嫁衣裳?”
  “只恐民夫不胜其苦……李资深已经命张亚之督管道上转运。张亚之行事一向酷毒,不知他这一回要杀上多少人。”
  “说得也是。”章楶叹了一声,“延州连妇人都征发起来运粮了,至今仍有一成多的田地还没来得及收割,就是收割了,也有许多没有脱粒晾晒,明年还要不要吃饭?”
  这些年,章楶他都在陕西的仓司、漕司中打转,对其中的情弊,他了解得很深。这一次的确不妙了。
  章楶担任转运判官的这段时间以来,眼里看的,耳中听的,都觉得李稷都快要疯了。眼下派亲信督管粮道,更是疯得彻底。光是杀人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不是杀得多了,杀得人心寒了,就能将粮草运送上去,这要靠手段和能力,决不是一杀了之。
  而且朝廷似乎也是疯了,赶在五月开镰前出兵。眼下不仅仅是鄜延路都没有来得及将所有的粮食全都收割下来,其他几路的情况都差不都。今年的粮食还能靠常平仓补充。可眼下就算将西夏打下来了,明年年初的粮食缺口又该怎么办?
  “兵足食不足,这一仗打下来,无论胜败,关中都是元气大伤。”吕大钧叹道。蓝田吕氏偌大的家业尽在关中。眼下的这一仗,吕家的损失很大,今年别指望有什么收成了。到了下半年,一旦不能及时翻耕土地,种下明年的口粮,就得动用家里的库房了。
  “郭逵和韩冈都是反对急进兴灵,主张缓进。如果这一次仅仅是攻取银夏,河东、鄜延、环庆三路加起来十万兵马就足够了。根本不用我等坐在这里长吁短叹。”章楶叹道:“可惜天子不听人言,只听着王相公的撺掇,否则何至于此?……听说没有,辽国根本就没内乱,数十万大军已经压倒了鸳鸯泺。一个不好,就是万军齐发,到时候,别说攻下兴庆府,就是开封府都麻烦了。如今的这位王相公,可不能指望他做寇莱公。”
  虽然是章惇的族弟,且又是福建人,但吕大钧觉得跟他倒是挺合得来,“还是指望泾原路和环庆路吧。高遵裕和苗授应该都到了灵州。一旦他们将灵州打下来,这一仗也算是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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