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58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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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轼此时兴致正高,看了看面庞丰泽、皮肤光滑、保养得甚好连眼角都不见鱼尾纹的王巩两眼,“苏轼又有一篇赠与定国。”
  随即落笔,“温然而泽也,道人之腴也。凛然而清者,诗人之癯也。雍容委蛇者,贵介之公子。而短小精悍者,游侠之徒也。人何足以知之,此皆其肤也。若人者,泰不骄,困不挠,而老不枯也。”
  很快,这一篇真赞也被妓女唱了出来。
  “看到没有,这才是做官。”一个执掌蒙学的乡儒拍着弟子的脑袋,“好好读书,日后考中进士当了官,也能如此!”
  “苏学士这两日告假携友重游何山,果然有佳作问世。”
  苏轼仅是直史馆,尚不到侍制一级,离学士更是有千八百里,但外面的百姓却都是一口一个学士。
  毕竟文曲星下凡……
  苏轼在湖州不过数月,从秋至冬而已,山山水水都逛了一遍,已经有了几十篇诗词出来了。一篇即出,立刻就是城中传唱。
  而在州衙之中,也无人称他知州,而是直史——苏轼文名广布天下,怎么能不以文学之职称呼?
  但通判祖无颇就没那么高的声望了,苏轼在城外名胜之地吟诗作对的时候,他还在倅厅里埋头于公事之中。吃了一半的午餐放在一边,手上的笔始终不停。
  案头上的公文堆得老高。年节刚过,湖州治下州县被耽搁下来的公事,一下呈了许多上来。而知州苏轼则是请了病假,和来访的朋友出去游山玩水。湖州衙门中的大小事务,也就全压到了权摄州事的祖无颇身上。
  祖无颇一封封地批阅着公文,他的亲信幕僚,领着两名抱着账册的小吏进了厅来。
  到了祖无颇身边,幕僚低声说道,“通判,刚刚过了上元节,州中公使钱已经去了两成。寒食、端午都少不了设宴祠神,若是再这样下去,恐不及年中便会用尽了。”
  “反正之后会有人请他。”祖无颇头也不抬地说道,“苏直史在杭州任通判三年,视其为酒食地狱,吃喝之事,勿须为他担心。”
  幕僚脸上现了急色,他哪里是为知州下半年没钱游宴着急,州中的公使钱可不仅仅是用来招待客人的。
  这时忽然听见厅外一片声,“回来了,回来了!直史回来了。”
  祖无颇抬头看了看天色,还不黄昏,略感惊讶:“今天还真是早。”
  “好像是苏直史的兄弟从南京派了人来。”幕僚压低了声音,凑近了道:“好像有什么急事,前脚进了后院,后脚里面就派了人去寻苏直史了。”
  祖无颇放下笔,“莫管他人家闲事。”说着,便出厅迎接知州“病愈”归来。
  从侧门进院的苏轼一行人脚步匆匆,感觉上都有些慌慌张张的。尤其是领头的苏轼,像是失魂落魄一般,全然没了旧时的闲雅。若在往常,如何会如此有失士大夫风范?
  祖无颇心中疑云大起,心中揣测着到底是出了什么事。难道是小苏有什么不测?
  猜测归猜测,亟待处置的公事却仍是少不了要向苏轼禀报,“直史,昨日衙中收到漕司公函,命州中督设保赤局,专一管勾种痘之事。种痘的痘苗将在二月初送抵州中。治下各县需遣人来州中学习种痘之事,最晚要在五月之前在各县中开始为百姓种痘。”
  “此事由公方你全权处置。”苏轼很是不耐烦说了就走。
  祖无颇还想说话,可苏轼已经大步流星的,转眼就进了知州一家居住的后院。
第四章
惊云纷纷掠短篷(四)
  湖州通判铁青着脸站在院中,他没想到苏轼会如此无礼。
  祖家也是书香门第,代代有进士。祖无颇的族兄祖无择可算是当世名臣,资历极老,仁宗时都做到了权知开封府。只是运气不甚佳,由于当年与王安石同做知制诰时留下的龃龉,十年来别人的官越做越大,祖无择的官则是越做越小。但祖无颇依然不是苏轼可以无礼的对象。
  祖无颇的幕僚这时走了过来,附耳低声道,“肯定是出大事了,否则苏子瞻必不致如此失态。”
  “失态……”
  祖无颇念着这两个字,神色也缓了下来。若真的是苏家里面出了什么大事,苏轼方才的失礼也算不得什么了。人这一世,都会有这个时候。看向内院屏门的时候,眼神中也多了几分同情之色。
  “保赤局的事,既然苏直史已经交予无颇全权处置,那就立刻转发漕司公函去县中,想必不会有哪一县会在此事上拖延。”
  幕僚点头应下,随即便笑道:“肯定不会有人敢拖延,此事拖上一天,治下的百姓都能把他吃掉。说不定,还不待催促,就派了人上来。”
  祖无颇叹了一口气:“要是夏秋上缴税赋时,他们能一半痛快就好了。”
  幕僚摇着头:“善财难舍啊……”
  宾主二人说着闲话,就准备回通判理事的倅厅去。还有一堆公事等着要办呢。
  可衙门正门外,这时候却又传来一阵喧哗。门前司阍的衙前随即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京里派御史来了,说是苏直史犯了事,要从中门进来。”
  “中门?!”祖无颇脸色大变。
  州衙的大门有三扇,从来都是只开边门供人行走,就是知州、通判,平常也是走边门。正中的主门,也只有新知州上任,还有元旦祭礼、立春鞭牛等仪式才会打开。当然,朝中来人身负如宣旨这样的重大使命时,也会要求大开中门。
  如果没方才苏轼慌慌张张的样子,说不定祖无颇还能以为是苏轼得了圣眷,将要被大用了。但现在看来,肯定是噩耗。
  心知来人多半身负皇命,祖无颇不敢耽搁,连忙派了人去大开中门,将来使迎进了州衙。
  来使身穿朝服,手持笏板,立于庭中。双目阴寒,左右顾盼。他身边有两名伴当护持,都是白衣青巾,腰悬铁牌,只要对京中官场稍有了解,便知他们的出身,正是官员中人人闻之生畏的御史台——是御史台的台卒!
  听到消息,州衙中的大小官吏,除了苏轼之外,全都出来了,领头的祖无颇战战兢兢,虽知今天的事多半跟自己无关,但看见乌台中人,心中还是免不了发慌。
  只听一名台卒厉声喝问:“监察御史里行、太常博士皇甫僎在此,知州苏轼何在?!”
  内院没有动静。
  再问,还是没动静。
  一众官吏的眼睛都望向了祖无颇,祖无颇无奈,出列道:“知州近日因病告假。”
  “还请去催一催!”台卒吩咐道,“抬也得抬来!”
  祖无颇抬眼去看皇甫僎。京城来的御史连个正眼都不给,丝毫不加理会。
  湖州通判暗叹了一口气,却只能听着台卒的吩咐,去敲后院的屏门。
  黑漆的大门吱呀一声就开了,让祖无颇走了进去。黑压压一群人就站在屏门内,就连苏轼也在其中,人人面色如土。
  “究竟是出了何事?”祖无颇问道。
  苏轼惶惶不安,“不瞒公方,是御史中丞李定弹劾苏轼讪谤朝政。方才才得了舍弟子由的急报,谁料想现在人就到了。”
  祖无颇听到缘由之后,反倒一点也不惊讶了,讪谤朝政这件事,没有才是怪了。叹道:“事已至此,无可奈何,须出见之。”
  “啊……说得也是。”苏轼全然没了主张,抬脚就要出去。
  “直史……衣服!衣服!”祖无颇连忙提醒。
  苏轼低头看,穿在身上的还是出外游玩的便服。摇摇头:“既有罪,不可穿朝服。”
  “未知罪名,仍当以朝服见。”祖无颇提醒道。
  “……多谢公方提点。事发仓卒,苏轼已经乱了方寸。”
  苏轼随即依言换了朝服,手持笏板出去见京城来使。在他身后,祖无颇一众官吏左右排开。
  可等到苏轼一众站在面前之后,皇甫僎却不开口,如鹰如狼的眼神扫视着湖州上下官员,像是在搜寻着什么。而站在他身后的两名御史台台卒,也同样默不作声。如此作态很是奇怪,让每一个在场的湖州官吏的心中,都越发的不安起来。
  苏轼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虽说得了弟弟苏辙的通报,但苏辙本来就是听了王诜的急报,加上王诜和苏辙都不敢留下文字,只让人传话,中间经过一番周转,早就面目全非。加之几千里匆匆赶来送信,任谁只会往重里去想。
  其中一名台卒手上,攥着一根尺许长,如同棍状的东西,外面用青色的锦缎打着包裹。可能是写着诏命或是牒文的卷轴,但那样的形制,也可能是匕首——不少人心中都有了同样的猜测,该不会是赐给苏轼自裁用的吧?
  苏轼脸色灰败,持笏的双手都在颤着:“苏轼自来疏于口舌笔墨,着恼朝廷甚多,今日必是赐死,死固不敢辞,乞归于家人诀别。”
  后面的祖无颇心神一松,他看不见苏轼的脸色,只道苏轼心神终究还是恢复了清明。
  不先把皇甫僎的底细探听明白,说不准就是曹利用被杨怀敏迫死的结果。这么放低姿态地一问,皇甫僎怎么都该回答了。
  皇甫僎也的确不好再装哑巴,简短地回答道:“不至如此。”
  终于让皇甫僎开了口,下面就该追问到底是什么罪名,准备如何处置了。可祖无颇几乎将苏轼的后背用视线烧个洞出来,也不见他的上司再问上一句。
  祖无颇忍不住了,出头道:“大博奉命出京,必有被受文字!”
  皇甫僎眼神一下又尖锐起来。
  这句话分明是警告!湖州通判用本官官阶,而不是监察御史里行的差遣称呼他皇甫僎,分明是在警告,在场的知州、通判,品阶皆在他之上,不是可以任人欺辱的低品官员。
  上下打量了祖无颇好一阵,皇甫僎语气阴森地缓缓问道:“君乃何人?”
  祖无颇只当是同僚间的通名,拱手行了个礼:“通判祖无颇,如今权摄州职。”
  皇甫僎又盯了祖无颇两眼,探手向后一招,台卒心领神会地将青绸包裹递给了他。
  青色的丝绢一层层地打开,露出来的东西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不是匕首,也不是绫纸做底的诏书,素色的纸背仅仅是普通的牒文。而内容更是让人放下心来,只是寻常的追摄行遣而已,不过是以苏轼以诗文讪谤朝廷,提他入京审问罢了。尽管性质依然严重,但总算比赐死什么的要好得多。
  苏轼浑浑噩噩地低头领罪,当场脱了衣冠。
  苏轼认了罪,湖州便以祖无颇为首。暂摄州事的差事眼见着要做上好几个月,暗叹了一声,祖无颇上前对皇甫僎道,“御史远来辛苦,在下这就命人安排食宿,权且少待。”
  “不必劳烦。”皇甫僎冷然说着,一个眼色过去,两名台卒就抖开一条素练,将苏轼的双手给绑了起来。
  庭中一片哗然,祖无颇也惊问道:“这……这是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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