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58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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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马君实清介,从没听爹爹说过他品行上有过错。还有子厚先生他们,都不是谋求私利之人。”王旖很是正直地为人辩护。
  “这里的个人私利,不是一个人的私利,而是他代表的一个群体的私利。也许作为赤帜的某人会很清正,但是他所要维护的那群人呢?就是子厚、天祺、伯淳和正叔几位先生,他们都是糊里糊涂地帮了人出来打旗打鼓。文太师不是说过吗?‘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
  “原来如此。”王旖对丈夫的话全盘接受了下来,“原来他们反对爹爹,都是为了一己私利……”
  “在军国政事上,私德从来都是枝节。只要能顺便记得帮百姓一把,不是认为盘剥民力是理所当然,就已经是很难得了。”韩冈双目清冷,盯着前方的虚空,犀利如刀的眼神仿佛能扒皮抽骨,将人看到了骨头里一般,“可惜这样的士大夫实在是少。”
  王旖不太喜欢丈夫现在的表情,勉强地转过话题,“那官人不喜苏子瞻的诗词,就是因为他说过出来做官就是为了享受?”
  “谁说的,最近的诗作为夫还是很喜欢的,只是不喜他早年的作品。”韩冈辩解道,他前生所喜欢的东坡诗词,在眼下只出现了一半,都是出外任官之后的所作,“苏子瞻早年的诗词,也就只是有文采而已。同是咏明妃,他的那一篇就远比不上岳父之作,失之浅薄。”
  同样是咏王昭君,王安石的两首《明妃曲》传唱一时,人人争相唱和,就是司马光都和了一首。“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前一首,叹世事如一,无论中外;后一首甚至藏了良禽择木而栖,臣亦能择君的想法。而苏轼的“谁知去乡国,万里为胡鬼。人言生女作门楣,昭君当时忧色衰。”说浅薄已经是很宽容了。
  而且苏轼在反对改变役法时也说过,没了服衙前役,在官员家中免费做工的百姓,官员家中就未免显得“雕弊太甚,厨传萧然”,“则似危邦之陋风,恐非太平之盛观”。士大夫“捐亲戚,弃坟墓”,为了取乐是占了很大一部分原因,不仅仅是为了天子和国家做事。
  按照后世的话说,早年的苏轼,缺乏人文主义的关怀,对百姓只是挂在嘴边的符号而已,触犯到自己的利益就会抱怨起来。直到出外后,在外任职数年,才有了些改变。
  “苏子瞻近来的作品,佳作连连。‘明月夜、短松冈。’可不是寻常笔力能写出来的。”
  “倒也是。”王旖点点头,苏轼的这一首悼亡词,伤痛感怀之处不输元稹,意境则犹有过之。此一篇一出世,便在旬月间传遍了大河南北。
  “‘会挽雕弓如满月’更是值得痛饮一大白。”韩冈笑道,却见王旖神色淡淡,知道这等豪放派的诗词,不合此时大部分人的胃口,“如今他在湖州的任上,想必又有佳作。”
  韩冈对苏轼自从出外之后文风的改变很是欣赏——不仅仅是韩冈,士林中对苏轼的评价也是越来越高——不过韩冈从没打算跟苏轼做朋友,而从苏轼那边来说,当然也不会喜欢连诗词都不会的韩冈。他身边来往的友人都是文采风流的才子,韩冈可够不上标准。就算没有旧时的一点过节,完全不同类型的两人也不会有多少交集。
  “嗯,多半如此。”王旖感觉水冷了一点,唤人进来兑了一点热水,道:“年节一过,西北就要谋划攻夏。不知道熙河路粮草还够不够,去年天下五谷丰登,要是今年也丰收就好了。”
  “今冬北方各路都不缺降雪,不出意外的话,今年会又是个丰年。如果时间把握得好,攻打西夏的时候,陕西的存粮用光后,正好能用新粮接替上。”
  “只要粮草能供给得上,熙河路就不用担心了。”
  “还要担心由谁统领熙河路汉人番人的六万大军。要是定了王中正,就让人头疼了。”
  王旖安慰道:“不是说他是福将吗?到了哪边,哪边就不会输,若是由他领军,总比一干贪功不惜士卒性命的将校要好。”
  韩冈呵地笑了一声,“说得也是,到时候,就得看他的福气能不能保佑熙河路的兵马了。”
  就连家中的闲聊都少不了西北的战事,被请去吃饭的时候,韩冈回想与妻子的聊天,都觉得好笑,人家赵括好歹也是纸上谈兵,他今天算是什么。也怪眼下除了战事,朝堂中也不会有什么大事。
  过了年节假,郭逵就启程去河北了,韩冈送了他之后,照旧去衙门上工。
  为了西北之事,枢密院那里忙了起来,在枢密院挂名的韩缜自然也是整天不见在群牧司露个脸,韩冈身上的担子稍微重了些,不能再像刚刚上任时那样,每天用上一刻钟签字画押就了事。现在他要负责征调各处军马,以补充陕西转运及驿传的马匹缺口,工作时间也就从一刻钟延长到了一个时辰。
  在几次开边的战争中,韩冈负责的都是粮秣后勤,说到战时转运,薛向都要靠边站。下面的人的一些小心思,以及在账籍中做的手脚,全都瞒不过他的眼睛——能玩花样的地方,韩冈一清二楚。
  韩冈之前凡事不理,只当个合格的橡皮图章,让衙署中的一干属吏产生了一些不该有的误会,这时候没费什么力气,就将几个不长眼的揪出来。韩冈并没有责罚他们,而是转手交给韩缜处置。而韩缜待下一向严苛,一顿棒子,将四个人废了双腿,又全数开革了。其中有一个,被拖回去后当天晚上就在家里暴毙。
  如果换个时间,韩缜少不了要吃挂落,一旦被政敌揪住,下台出外是免不了的。但眼下朝堂上的重心全在西北军事上,杀两个贪官污吏祭旗,也正合天子之意,御史台里面的乌鸦都不会蠢到帮他们叫两声。
  整顿过了风纪,手下的人开始战战兢兢地老实做事,韩冈手上的事上了正轨,做起来就很轻松了。
  边疆上厉兵秣马,朝中也是紧锣密鼓,国事的重心彻底偏向了陕西。但大事没有,小事还有那么一两桩。
  先是陈世儒弑母案在大理寺、审刑院和御史台三方会审后终于定案,夫妻都论了死罪,而领命出手杀人的婢女总计十七人也全都是死罪。案子的判决结果,基本上跟苏缄当初的判决没有两样,有区别的地方,就是没有参与此事,且事先不知情的七名婢女则是被杖脊,编管远州。
  而后到了正月初十,御史中丞李定上表弹劾知湖州苏轼,言其讥切时事,讪谤天子,“伏望断自天衷,特行典宪”!
第三章
时移机转关百虑(十二)
  “是不是李资深这个月没人可弹劾了,怕被罚辱台钱……怎么掉到碗里的都当成肉了。”韩冈对过来禀事,顺便通报新闻的下属笑道,“他堂堂新任御史中丞,不在两府中找个人,好歹也得是侍制以上的重臣,怎么挑了个直史馆的知州?”
  来禀事的官员,是衙中的勾当公事,四十多岁的选人,几乎没有升上去的可能。不过在衙门中久了,说话、办事也使得力,更会讨好上司。
  他闻言便赔笑道:“苏子瞻天下闻名,过去又曾恶了李中丞。李中丞如今用事,自是要先拿名气大、又有旧怨的开刀。”
  “怕也是不敢在朝堂里面闹,否则耽搁了伐夏之事,李定他也吃罪不起。”韩冈啧了啧嘴,他可是不怕乱说话。
  勾当公事登时就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脑袋连连点着:“龙图之言让下官茅塞顿开,当是如此,当是如此。”
  韩冈瞥了他一眼,“你们这些在京师衙门里混老了事的,想不到才有鬼!”
  勾当公事连忙道,“小人愚鲁得很,委实没想通。”
  李定弹劾苏轼,对京师的官吏们来说,也就是当个聊天的谈资而已。
  御史言事定有时限,时限之内如果没有上弹章,那就是不合格,要被罚辱台钱。乌台中人咬人不稀奇,不咬人那才是新闻。
  韩冈身上的弹章,数一数能有上百本,而两府中人更是只多不少。被御史中丞盯上,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谁也没放在心上。
  拿起勾当公事送来的公文,韩冈翻了翻,是环庆路发文来给路中的骑兵要马。
  不过并不是战斗时的战马,而是平常行军时的骑乘马。经过了几年的茶马互市,陕西缘边五路的骑兵,已经勉强能做到一人双马,或是一马一驴。不过平时多有了缺额,补起来不容易,趁着眼下朝廷要用兵于北的机会,便把手伸出来唱莲花落了。
  “寄养在沙苑监的军马,还有四千一百匹吧?”韩冈问道。
  “四千一百一十九匹。”
  “一千一百匹军马的缺额给环庆路补上。调一千两百匹过去,省得半路死了,还要来打饥荒。”韩冈说着,提笔在公文上写下了自己的意见。
  “龙图!”勾当公事惊讶地叫了一声,“给三五百匹就够了!”
  韩冈笔没停,随口问道:“为什么?”
  勾当公事急着道:“下面的人一贯地狮子大开口,说是要一千一百匹,其实都可以打个折扣的。”
  “这是打仗,不是斤斤计较地算账。”韩冈抬起头,脸上不变的微笑,却已经由和煦变得让人心中发寒,他声音轻柔:“宁可多配,不能少配。战时的损耗是平常的十倍都不止。而且配了少了,出了事,前线推卸责任就有地方了。你也是衙中老吏,这点事不应该要人教啊。”
  韩冈的话够诛心了,方才还言笑不拘,转眼间把下属吓得脸色发青。
  之前韩冈借韩缜的手整顿衙中纲纪,已经给这里的官吏一个警钟,他虽说不想多管事,但若有人将他当成可以糊弄的糊涂官,就别怪他韩冈下手不讲人情了。
  “跟外面都说一说,平常倒算了,如今是非常之时,谁敢不长眼睛的乱伸手,下场如何,自己心里应该清楚。”韩冈挥挥手让下属退下。
  勾当公事拿了韩冈的批文连忙就退了出去。
  韩冈盯着他的背后冷哼了一声,群牧司里的官吏惯会靠山吃山,上百万贯的年均投入、上百万亩的牧监土地,出产的战马连一个马军指挥都配不齐。王安石逼得没办法,才去另起炉灶行保马法。如果真以律法来定罪,这些官吏全杀了或许有冤枉的,隔一个杀一个,肯定有漏网的。
  方才此人要真是忠心投靠自己,肯定还会多劝两句,而不是被吓了一下后,就闭嘴不再多言,说不定私底下还要发狠看自己的笑话。
  看到环庆路得马如此轻易,过上一段日子,肯定就有其他几路伸手过来要马。这件事也不难预测,谁要是以为他没办法处置,就实在太小瞧他韩玉昆了。
  既然韩缜现在忙着枢密院中的差事,群牧司暂时由自己负责,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就得好好整一整。虽不说控制在手里,但也要做到说话算话才是。
  而且韩冈静极思动,闲在家中读三苏父子的史论,实在是没什么意思。而儒学上的水平,也不是坐在家中死读书能培养出来的。
  想到三苏的史论,韩冈便想起了倒霉的苏轼。仇家李定任了御史中丞,被当成了开门红,一下就被咬上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件事苏轼本人也有责任。与李定的仇怨,可是他自己惹上身的。
  想想当年李定不为生母服丧的一桩公案,挑起来的是反对变法且利益相关的旧党,可将气氛炒热起来的,却是事不关己的苏轼。
  好吧,其实他也可是算是旧党中的一员,但毕竟没有什么利益牵扯,也不是言官谏官。当年苏颂任中书舍人,天子要给李定加官,苏颂拒绝草诏,最后被贬官出外,这是有直接关系的,有公事上的牵扯,算不上有多大的仇怨。
  但苏轼半点牵连都没有,职位上不搭界,私下里没来往,公事私事都没瓜葛,却偏偏要凑上去,这是主动跟人结怨。
  而关于李定隐匿母丧的大不孝一案,韩冈是站在李定那边的。
  李定当初被弹劾隐匿生母仇氏之丧,但据李定自称,其父只说仇氏是乳母,而从未说过是生母,加之仇氏在李定幼时就已经离开了李家,李定纵有猜测,也不敢违父命。所以在生母死后,他是以侍养老父的名义,辞官回乡,为生母持丧。
  隐匿父母之丧,全都是为了避免丁忧解官,不会有例外。而李定当年虽没有申请丁忧,但他解官回乡是确凿无疑的,朝廷也遣了人去查证,他自称持丧自居三年,是作伪的可能性很小,否则他为什么要辞官?
  从逻辑上推理,他受到的攻击并不成立。天子赵顼当年也说“所以不持心丧者,避解官也。定既解官,何所避而不明言心丧?”
  一桩显而易见的事,却因新旧党争,让支持王安石变法的李定备受攻击,都把他当成了对新党的突破口,争相攻击。其中就以没什么瓜葛的苏轼做得最狠,正好当时有个叫朱寿昌的官员,为寻生母,辞官遍寻天下。苏轼便拉着一帮文人去给朱寿昌写诗,而对李定一通嘲讽。
  梁子就是这么结下的。现在李定做了御史中丞,找苏轼的麻烦,也不是不能理解。
  而且李定的弹劾虽严重,韩冈倒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仁宗的时候,进奏院之案,缘起于范吕党争。属于范仲淹一派的苏舜钦以进奏院祠神的名义,卖了院中架阁库旧纸,招了朋友来饮宴。当时席上有人写诗“醉卧北极遣帝扶,周公孔子驱为奴”,但最后定案时,还是以苏舜钦监守自盗为罪,并未以文字入罪。
  而李定对苏轼的攻击,却是集中在他的文字上。苏轼有着文人的一切毛病,爱抱怨,喜欢依靠自己的文采说些酸话,想要从中找到一点对天子的抱怨,以及对国是的攻击,不费吹灰之力。
  可这样罗织出来的罪名,能有多大的作用,就完全没办法让人期待了。
  你骂过来,我骂过去的,朝堂上很是常见。如今大战在即,朝中要维持稳定,这件案子当不会闹得太大——已经不是新旧党争激烈化的时候了。
  也就是苏轼免不了要吃点小苦头。韩冈这两天也分心猜测了一下究竟会是什么样的责罚,究竟是罚铜,还是申斥,又或是降官。
  反正也就这些惩罚了,苏轼本来就在外地任官,引罪出外就轮不到他,至于其他的惩罚,最终也只是降官而已,总不可能处罚得太过严重。
  可事情的发展出乎韩冈预料。
  如果天子想要深究此案,按道理就是该派人去湖州查问详情,但在上元节前夜,韩冈却从属僚那里听说了天子已经责命御史台,派人去提苏轼上京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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