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57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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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件事啊……大概是什么情况我知道,你不用乱担心。”吕惠卿带着讽刺地笑了一声,低声道:“不过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罢了。”
  见吕升卿仍是疑惑不解,吕惠卿笑意更是意味深长,“李定是聪明人,他不会蠢到破坏朝堂上的大好局面的……”
第三章
时移机转关百虑(五)
  又是一年新至。
  关中的冬夜滴水成冰。从喧闹的大厅中出来,顿时一阵寒气侵体,吕大临不禁打了个寒战,将身上的斗篷裹紧了些,但头脑却一下清醒了很多。
  抬眼望着东方,还是沉黑的,不过已经是后半夜了,四更天,应该很快就要天亮了。
  回头看看厅堂中一个个酒兴正浓的亲戚,吕大临无奈地摇了摇头,若是只有自家兄弟在,决不至于如此。
  不过这也是没奈何的事。
  蓝田吕氏是关中的著姓豪门,一到年节之时,族中各房亲戚能赶回来的都会回来祭祖,吕姓子弟就多达百数,加上妻妾、仆婢,就有上千人之多。在这段时间里,祖宗留下来的庄子上,比起集市还要热闹。
  “怎么也出来了?”先一步站在院中的人回过头来。
  “酒喝多了,闹得慌,二哥不也先出来了。”吕大临道,看看吕大钧左右,又问,“正叔先生呢?他不是跟二哥一起出来?”
  “正叔先生先回去休息了。”吕大钧朝院子的西侧扭头看了一眼,程颐入关中讲学,一整年都没有回洛阳,今年年节也没有回去,在学生们都返乡后,被盛情邀请住进了吕家的老宅中,甚至连年夜饭,也被请上了正席。
  吕大钧走近了几步,与兄弟并肩站着:“愚兄是出来避酒的,再过两日就要去延州了,没心情多喝。”
  “延州……真的要开战了?”
  “这还能有假?”吕大钧道,“如今西夏内乱,国母囚子,大好时机如何能放过。”
  吕大钧是在一个月前接到了永兴军路转运副使的任命,过了年后就要去上任。接到任命书的时候,还并不知道西夏国母梁氏囚禁了儿子的消息,而且种谔的提案在朝堂上早被拖延了下来,仅仅是个普通的任命。但如今西夏内乱的消息传来,吕大钧自知战争已经不可避免,当他上任之后,随军转运的差事,少不了要占上一份。
  “李稷可不好应付。”
  “宁逢黑杀,莫逢稷、察……”吕大钧略带玩味地笑着,“李长卿的确行事苛暴。不过也算不上什么大碍,纵然他是转运使,愚兄也不惧他。”
  “……辽国可是大碍。”吕大临沉默了一下说道,“嫁了公主给秉常,当不会坐视西虏被灭!”
  身在关中,这段时间又住在乡间的庄子上,吕氏兄弟还没有收到更让人振奋的消息,但这不代表吕大钧会对辽国有多畏惧,“为了救援西夏,辽国能派出多少兵马?派得少了,连同兴庆府一并攻下。派得多了,官军就守住银夏。若是辽国全力相助……”他嗤笑了一声,“不用动手,党项人就会跟契丹援军拼命——西夏国中可供给不起辽国的多少兵马。要担心,也就担心辽人会去攻打河北,围魏救赵……不过朝堂上,虽说王韶、章惇都已出外,但知兵的重臣还有郭逵和韩玉昆在,当不至于在此事上有疏漏。”
  听到兄长提到韩冈,吕大临突然间就陷入沉默。
  吕大钧看了的弟弟一眼,心知肚明,叹道:“还有心结?”
  吕大临的嘴紧抿了起来,他又怎么可能没有心结。因为韩冈的缘故,吕大临如今在关中学者中名声坏了不少。韩冈将几封信向关中一送,登时掀起了轩然大波,质问的信函如雪片般飞来,有一些脾性暴烈的同门,甚至直接与他割席断交了,同时也让程颐在关中讲学变得艰难无比。
  “……小弟向道之心,从无一日而绝。”吕大临过了好半天才沉沉地说着,“子厚先生仙逝,小弟无处求学问道,一时怅然若失。幸而有伯淳、正叔两位先生,才又得了指点和传授。二哥你也是知道的,小弟在伯淳、正叔先生面前,何曾说过气学一句不是?子厚先生没有传授的地方倒也罢了,只要子厚先生传授过,小弟何曾背弃?!”
  吕大临说得有些激动,吕大钧暗暗地摇了摇头。
  吕大临的确是受了许多委屈,但那篇行状写得更是有问题。“尽弃其学而学焉”,不论是真是伪,所谓“为尊者讳、为长者讳”,忘了这八个字,又怎么让人看得不怒?
  韩冈又是对张载敬重无比的弟子,尊师重道天下知名,看到自家兄弟如此辱没先师,没直接拔剑斩过去,已经是好脾性了。
  但这些话也不好说,吕大钧轻叹一声,而后问道:“与叔你可知道韩冈现在是什么职位?”
  吕大临眼神转冷,声音也平静下来:“至少还不是宰执。”
  “是右谏议大夫、同群牧使!”吕大钧着重强调道,“比大哥都高,愚兄更比不了。”
  “纵使做到宰相,我不惧他一分半点。”吕大临声音更冷。
  “愚兄不是这个意思。”吕大钧无奈地摇摇头,自家的兄弟对韩冈成见已深,要改变果然不容易,“熙宁三年,他帮王韶稳定了巩州,阵斩来袭的吐蕃主帅;熙宁四年,他在鄜延路保住了罗兀城的数万大军;也是同年,他亲入咸阳城,说降了广锐叛军;熙宁五年,河湟开边,他的功劳仅在王韶、高遵裕之下,甚至在王、高两位主帅追击敌寇生死不明的时候,连挡两道圣旨,保住战果不失,没有落到罗兀城之败的境地;熙宁六年,他中进士就不说了;七年,天下大旱,韩冈在白马县安置河北近百万流民,无一冻馁而死,在河北民间,他的名声好得如同万家生佛一般,当初洛阳就有被调来筑堤的河北流民,求着要韩冈去提举工役!”
  吕大钧说到这里,又看了弟弟一眼,见他板着脸在听,继续道:“换做是其他人,有他这几年的功绩,进两府已经是足够了。可韩冈呢,连侍制都没坐上。接下来他在军器监任上,成就非凡。飞船就不说了,光是板甲,就让朝廷只用了不到七百万贯的花费,便给六十万禁军都配上了铁甲。同样的花销,在过去,能有十万套铁甲就不错了!而且还远远不如板甲的坚实耐用。此外,在冶炼锻造上的用心,又让铁器大行于世。可谓是为官一任,遗德深远!”
  吕大临紧绷着脸,目光毫不偏移地投射在吕大钧的脸上,看不出他内心有什么变化。
  “紧接着,就是南征之役。”吕大钧嗓音又转向低沉,“灭亡交趾这千乘之国,代价却微小得连西北一场败仗都比不上。当年侬智高为交趾所迫,又为国朝所不容,故而起兵反乱,狄青领军将之剿灭,便做上了枢密使。章惇做了枢密副使,韩冈功业不下于他,领军救邕州是他的功劳,大败李常杰也是他的功劳,策动诸部齐攻交趾同样是他的功劳,而令南下西军不然疾疫依然还是他的功劳,此四事,奠定了交州大捷的基础,但韩冈最后只得到了一个龙图阁学士,甚至不得不出外任官。”
  见吕大临依然没有什么的反应,吕大钧叹了口气,“之后韩冈在京西的功业就不用愚兄再多说了,无论是襄汉漕运,还是轨道的运用,都对中国有着难以估量的作用,日后天下都要受其功,这也是足以晋身两府的资本。可韩冈却被投闲置散了。”
  “这是他年龄资历不够,非是朝廷赏罚不公。”吕大临终于开口。
  “你也知道韩冈是年资不够,而不是能力功绩不足。”吕大钧笑了一笑,问道,“那你可知道,韩冈如今年齿几何?”
  吕大临再次静默下来,看着兄长,等着他的后文。
  “二十八岁。”吕大钧心中又叹一口气,继续说道:“依韩忠献【韩琦】的先例,韩冈也就只要再等七八年的时间,什么都不用做,便能晋身两府。就是运气、时机都差点,再有十一二年,到他四十岁的时候怎么都该进去了。可韩冈却偏偏多做了一手,将种痘法公诸于世,不免让人有画蛇添足、节外生枝之感。换做是与叔你,会像他一样做吗?”
  吕大临头昂了起来,毫无犹豫地应声道:“那是当然的,即有此等良法,公诸天下乃是义不容辞,小弟绝不会敝帚自珍!”
  “说得好!”吕大钧点头赞许,他看得出来他的兄弟是言出由衷,“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在仁在义,都不能将种痘法敝帚自珍。”只是他顿了一下后,就又一笑,“所以韩玉昆将之公诸于众。但他不仅仅是公诸于众,而是将牛痘、人痘的事说得那么细,让人知道他早在十年前就得到了人痘的方子。韩冈将人痘之术瞒了整十年,其间天下无数幼子夭折于痘疮之疾,甚至天子也不例外,由此不免结怨于天子和世人。愚兄再问一句,换做是与叔你,会不会在得知人痘之事后,就此公诸于众?”
  吕大临面现挣扎之色,脸色一息数变,最后吃力地摇头,“不会……只看人痘,已经近于巫蛊之术,绝不敢用!”
第三章
时移机转关百虑(六)
  吕大钧点点头:“所以韩冈等了十年,直到在广西发现了牛痘,才命人去验证。功效确凿无疑之后,方才公诸于世。那么愚兄再问与叔你……”
  “二哥!”吕大临直接打断了吕大钧的问话,“换做是小弟,当是发现不了牛痘之事,不用谈什么公诸于世了!小弟论才论能,的确都不如韩冈,这一点,小弟无意否认!”
  “只是向道之心绝不输人?”吕大钧轻声一笑,就像吕大临知道他想问什么一样,他也知道自己的兄弟想说什么。吕大钧收起笑容,正色问道,“那韩冈是为了什么才将人痘和牛痘之术说得那么明白?只说牛痘难道不是可以免去结怨天子的危殆?而且韩冈运气还不好,直接撞上了七皇子建国公因痘疮而死。换做是与叔你,会说得这么明白吗?”
  随着吕大钧的问题,院中陷入了沉寂,只有身后酒宴正是热火朝天的大厅,传来阵阵荒腔走板的小调,端着酒菜的仆役从门中鱼贯而入,而捧着空菜碟和酒壶的仆人则鱼贯而出。
  吕大钧皱着眉向身后看了一眼,拉着兄弟往僻静的地方走去。吕大临沉默的随着吕大钧的步伐,久久不能回答。
  吕大钧也不等吕大临的回答了,他边走边说:“有望宰执,却近乎于放弃了未来晋身两府的机会,宁可开罪天子,也要推广他的大道。韩冈向道之心,不比与叔你稍差!”
  “二哥此言差矣!”吕大临绝不会承认自己跟韩冈有哪里相似,站定了:“小弟自知学问浅薄,如今乃是求道,而韩冈则是要将自己旁门之术,直接标榜为大道、正道!”他的声音因愤怒而大了起来,“韩冈之学,只得一偏。他的笔记,二哥你不是也看过了吗,里面有几句涉及经义?!”
  韩冈前些日子遣人将他的新书《桂窗丛谈》送到横渠书院苏昞处,书院中的学子当时是人人传抄。一个月的时间,虽不能说在关中士林传扬开了,但以吕大钧的身份,手上拿到一份抄本却不足为奇。
  吕大钧知道,吕大临手中也有一份抄本。他瞥了弟弟一眼,无月的朔日,只有黯淡的灯光,看不出吕大临脸上的表情。
  “见过人家盖屋建宅吗?”此时两人已经站在了院墙边,吕大钧指着一丈高的墙壁,“总是先要将地面给夯实了,然后才会立柱架梁、砌砖夯土。数丈高的楼阁,都是从地基开始。韩冈也是一般。他从身边事说起,螟蛉义子的谬误、浮力的原理、彩虹的真相,乃至牛痘的发现,一点一滴都是围绕着‘格物致知’四个字而来。看着不涉大道,可都是在为他的学术夯筑地基,等到有一天,韩冈正式开始涉及天人大道,那便是水到渠成,无物再可阻挡!”
  “也要他能做到!”听到兄长对韩冈所作所为的推测,吕大临毫不动摇,“在经义上,他还差得远!”
  “日渐日新,以韩冈之材,难道还不能学吗?!”吕大钧质问道:“韩冈不及而立。至少有三十年,甚至四十年、五十年的时间,去补充,去完善,最后去宣讲他的气学。你若是有心坚持自己的大道,日后必然会有几十年的时间与他相争,这个准备,你做好了没有?!”
  吕大临眼神凝定如钢,无所畏惧地与吕大钧对视着,一字一顿:“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愚兄不是要阻拦你。在正叔先生门下,愚兄也所得甚多。闻道有先后,达者即为师。正叔先生即是达者,愚兄虽是年长,却是远远不如,所以正叔先生讲学时,也是洗耳恭听,最后深有所得。”吕大钧顿了一顿,“而韩冈年虽少,但在格物致知四个字上,亦是达者,试问与叔你,在此一节上有他看得透吗?”
  吕大临张口欲辩,却被吕大钧给打断了,“与叔你既然认为韩冈所学不正,那就得想办法去驳斥他!但在此之前,你必须认清你的对手,去好好想一想你的对手的长处,去深入了解过他的观点……甚至去学习他的道、他的术,而不是一味的排斥。排斥韩冈的所言种种,并不代表你就赢了,只会让人认为你浅薄!”
  吕大钧的一番话如同狂风骤雨般劈头盖脸砸向吕大临,而吕大临的神色则是愈见冷漠,却没有任何屈服的神色。
  吕大钧都有点口干舌燥了,但他依然坚持:“如果你有秦始皇的本事,能焚书坑儒倒也罢了。可你压不了韩冈,相反的,韩冈日后还能轻易压倒你。等他坐上宰相的位置,如今正当红的新学,不是被韩氏气学所顶替,就是两者并行。到时候,你站在哪里?”他叹了一声,“韩冈当日致书关中,将与叔你写的行状一番宣扬。几封信一出,气学门下顿时同仇敌忾,一下就被他凝聚住了人心。现在关中士林,人人都知道,韩冈是气学赤帜,日后必能承袭子厚先生之教,为气学光大门楣。故而人心不散,门庭犹在。而你现在,又有什么?”
  “韩冈用心不正!”吕大临如同一头倔驴,完全听不进去。
  “哦,是吗?……”吕大钧说了这么多,却说不动自己的弟弟,一时间都有些心灰意冷,“‘向道之心从无一日而绝’,看来是我听错了!”
  “二哥!”吕大临悲愤地叫道。
  “话说出口了,可谓是掷地有声,但你真的做到了吗?不论韩冈的用心,他的学问是实实在在的。”吕大钧双眉挑起,怒声质问着吕大临:“先圣问礼于老聃,问乐于苌弘,问官于郯子,学琴于师襄。此四子,无一人可及先圣,先圣尤躬问而学之。韩冈若学无所长,能有现在声望?能有现在的地位?能有如此多的功劳和实绩?不论是非好赖,一概贬低,你这是向道的做法!?”
  “韩冈那并不是道啊!……”吕大临也是委屈无比。
  吕大钧却更怒:“韩冈有事例为凭据,日后他说话,必然有人虔信不疑。你呢,到时候你拿什么证据来证明自己,跟韩冈辩论?就是先圣,也要笔削春秋!”他恨铁不成钢,“好好想想吧!”
  吕大钧说罢,拂袖而去,只留下了吕大临孤伶伶地站在寒夜中。
  吕大临并不认为自己错了,大道本就不在那些细枝末节上。韩冈自己曾经都说过那是旁艺。自己也并不是否定韩冈的才能和成就,只是认为他表现出来的那一部分成绩仅仅只是术和技而已,离着自然大道有着很远的一段距离。
  吕大临只是没想到自家的兄长竟然认为自己都是妒贤嫉能。他心中一阵阵地抽痛,牙关死死咬紧,几乎要迸出血来。
  “所谓好学者,不迁怒,不贰过。与叔……当自省。”
  从夜色中,悠悠传来一句话,是程颐的声音。
  “先生!”吕大临连忙回头。
  不远处的院墙下,一扇小门吱呀打开。一个略嫌消瘦的身影从门处走了过来,正是方才自称不胜酒力、提前退席的程颐。
  程颐本来是准备在年节前回洛阳的,可是一听到牛痘传世,便立刻做出了在关西在留上一年的决定。
  他的看法跟吕大钧相同,韩冈是放弃了自己的前途,冒着巨大的风险来宣扬自己的道。凭借着牛痘在天下万邦的推广,韩冈对格物致知的释义,以及与其紧密联系的气学,都因此而更进一步的发扬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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