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57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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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说契丹人有属于本族特有的丧仪,但汉人的礼节在辽国一样通行。天子服丧二十七日,心丧三年,都是少不了。如今已经是过了期限,可百日之内,辽国国中不得有吉礼喜乐,更不得游宴射猎,同样要执行。尽管私下里没人去,弄得今年的年节一点喜气都没有。
  宫城内外禁卫森严。
  辽国天子一年四季游猎四方,作为行宫的捺钵都设在城外。一年之中,进入城池的时间,许多时候加起来也只有区区半月。
  不过在登基、册封等大典时,天子还是要进入京城中,在宫殿内举行典礼。自然,天子的丧礼肯定不能例外。
  “宋人的正旦使到了。”
  “来看热闹吗?”
  “想看我们的笑话呢。”
  萧十三和萧得里特都在已经改成灵堂的正殿之中,站在一边,对应有的礼节毫不在意。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殿内烟雾弥漫,环绕着一具巨大的棺木。
  在棺木内,曾经统御万邦的大辽天子,如今只是一摊支离破碎的烂肉。过去一个眼神的变化,就能让萧十三和萧得里特立刻战战兢兢魂不附体起来的皇帝,除了最后留下的遗容,再也吓不了任何人了。
  耶律洪基从数十丈的高空坠落,骨头碎成了一片片,一只手和脚不知怎么回事,也与身子脱离了关系。而头颅像是一颗被砸烂的西瓜,留在惨事现场的痕迹至今也没有收拾干净。那样的尸体连衣服都穿不起来,而头颅更是只能用一个木雕来代替,以一层层绸缎保住。
  双脚离地,本来就是把性命一并悬空。上得山多了,会遇到大虫;下得河多了,会遇到蛟龙;上得天多了,摔死也不足为奇。
  当真是龙驭宾天了。
  礼官和内侍关注着长明灯和火盆,不使烟火断绝。而耶律乙辛的两名得力助手则在殿门口窃窃私语:“胡都堇已经去了析津府,有达鲁古盯着,南京道可以不用担心。”
  五京道中,钱粮来源的南京道,耶律乙辛控制得是最稳的。上京道也是同样很稳固。中京道就不好说了,而兵力强盛的西京道、东京道更是一地虎狼。
  萧得里特的脸映在殿中跳动的火光下,鹰钩鼻在脸上的投影摇摇晃晃,显得十分的阴森,语气也是阴森森的:“监母、女姑两个斡鲁朵的人今天终于是到了,虽然。就只剩窝笃一个还没消息。如果再不来,可就必须下手了。”
  “十一宫只有一家有反心,不足为虑。尤其是窝笃,在五国之乱是可是伤了元气,到现在还没恢复。”
  “十二宫。文忠王府不算,十二宫中,有反心的就只有一家。”萧得里特更正道。在枝节上做文章,显得心情很是放松。如果是半个月前,他可是一天到晚地紧绷着脸。
  辽国每位天子即位,都会设立自己的宫帐,称为斡鲁朵。有属于斡鲁朵的土地、户丁。裂州县,割户丁,以强干弱枝,诒谋嗣续,世建宫卫,入则居守,出则扈从,葬则因以守陵。
  这是掌握在天子手边的最后一份力量,也是最可信的力量。
  除了天子之外,太祖皇后述律平和承天皇太后萧绰也都设立了自己的斡鲁朵,分别称为蒲速和姑稳,汉名长宁宫、崇德宫。此外圣宗皇帝的弟弟耶律隆庆、文忠王韩德让也被特许建立,不过耶律隆庆是宫,而韩德让仅仅是府而已——并不算在斡鲁朵内。
  当然,新帝耶律延禧也开始组建自己的宫帐宿卫,起名做阿鲁斡鲁朵——汉名永昌宫——意为辅佑,这是第十二宫。
  十二宫,十二个斡鲁朵。除去新帝耶律延禧仅在纸面上留下名字的阿鲁斡鲁朵,其余十一宫的常备军加起来大约不到十万骑,但必要的时候,全力动员起来的大军能超过二十万。谁控制了宫帐,谁就能控制大辽三成以上的军力,而且是精锐。
  在十一斡鲁朵中,已经明确向新帝表示顺服的,有八个,此外还有两个暂时也没有反叛的意思。唯有位于辽阳府附近的兴宗皇帝的窝笃斡鲁朵至今没有消息。
  “如果真要讨伐叛贼的话,就不知道是由谁来领军了。”萧十三问着。
  “不管是谁领军,必须速战速决。以雷霆之势,将叛军剿灭,这样才能一举稳住局势,省得刚刚归顺的又反了过去,也能不让宋人捡到便宜。”萧得里特冷笑,“如果国中真的内乱起来,南朝的岁币恐怕就会不见踪影了。”
  “南朝现在一心想着灭夏,西夏国内现在的情况你也知道了,再看到大辽国内的情况。南朝皇帝肯定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一提起西夏,萧得里特就是满肚子的火气:“秉常就是一个蠢货!还没控制兵权,就跟梁氏争锋。现在被囚禁,闹得西夏国内人人离心。原本还能支撑一下的局面,全都给毁了。就看宋人什么时候攻过去!”
  “梁氏囚禁秉常的事,太傅是怎么说的?”萧十三问道。
  “太傅也是发了大脾气。”萧得里特摇头叹道,“消息送来的时候,差点拿了剑把信使给砍了。”
  “这么大的脾气?”萧十三惊讶了一声,“……我倒是都没看出来!”
  萧十三回溯前些日子见到耶律乙辛时的记忆,没发现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待人处事甚至跟耶律洪基没有驾崩时都没有什么改变,没有因为彻底掌控朝局,而变得张狂放肆。甚至隐隐的,更为谨守臣子礼节。
  “那是太傅的养气功夫好啊,转眼火气就收起来了。要不是当时我就在帐外,也不会知道太傅发过那么大的火。”
  “那现在该怎么办?放着秉常不理?”萧十三问道,“好歹他也是尚了公主的驸马,总不能不闻不问。”
  “秉常关着就关着吧,这个时候说话梁氏也不会听。”萧得里特叹了口气,辽国国势衰弱,本身又有内战的可能,梁氏不可能会老实听话。
  而且秉常做事太蠢了,放了他出来,梁氏灭族都有可能,那还不如投降宋人,秉常要圈禁一辈子,但梁家说不定还能换个富贵终老,子孙万代。
  “一年三万匹马驼啊,为了让国中同意支援西夏,秉常年年入贡。现在梁氏上台,可是不会老老实实地送了。”萧十三磨着牙。西夏的贡品是三万马驼,这是给皇帝,朝中重臣们也有礼物可收。作为耶律乙辛的亲信,他拿到手上的那可不是笔小数目。
  “看看宋人会怎么做吧。只要宋军打过去,就可以让梁氏兄妹好好想想了,是成为宋人的阶下囚好,还是给大辽送马送骆驼的好。不过是些身外之物,倒不用担心将他们逼得投降宋人。”萧得里特又长叹一声,“不管怎么说,等宋人攻过去,还是得出兵援助。”
  “哪里出兵?”萧十三皱眉问道:“耶律燕哥要镇着西京,他手下的皮室军不能动,上京道的兵力多半在临潢府这边,要镇着东京道,不能动。西北招讨司的三万人是用来压制阻卜人的,同样动不了。哪里有兵去支援党项人?”
  “援兵有的是,就看梁氏舍不舍得花钱了。”
  “哦。”萧十三恍然,他也听说耶律乙辛到底打算怎么做了,笑道:“就不知道想要买一个大捷,不知要花西夏多少钱。”
  “不指望能赢,能多消耗宋人一分兵力,日后大辽与其对垒,也能顺心一点。”
  萧十三和萧得里特同时摇摇头,他们都不看好西夏,整个大辽的朝堂上也都不看好西夏。
  轮值的官员掀开帘子进来了,外面忏经的僧侣声音传了进来。轮值的礼官给萧得里特和萧十三行礼后,给长明灯里添油,又去了角落里站着了。
  等殿中安静了一点后,萧十三问道:“奚王府那里情况怎么样?”
  “谢家奴暂时还没有消息。”萧得里特说道,“那个老狐狸称病不至,总不能将他绑过来。”
  萧十三愤怒起来:“他是打算最后谁赢就听谁的?还是说他打算等到我和双方打到精疲力竭,出来做个得利的渔翁?”
  “应该选择后一条路吧。”萧得里特叹道。
  有点野心的人,都会选择后面的一条路。而谁赢就听谁的话,是最蠢的做法。这样的庸人有,但指望谢家奴也是庸人,那就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在冒险。知奚六部大王事萧谢家奴,可是有名的精明厉害。
  萧十三是暴烈的脾气,但以现在的局面下,再是浑人也清楚这时候决不能将中间派往对手那里推,“怎么办,就眼睁睁看着他做渔翁不成?”
  “太傅说不用担心。”萧得里特道。
  萧十三立刻反问:“怎么不用担心!?”
  “的确不用担心。”从殿门处有人突然插话。
  萧十三猛然回头,看到了来人,眼瞳顿时一缩:“张孝杰。”
  “是耶律孝杰。”汉人打扮的张孝杰笑道。
第二章
牲牢郊祀可有穷(中)
  张孝杰被赐姓耶律,早就改了姓氏。但萧十三心情不好的时候,照样指名道姓的称呼他张孝杰。
  张孝杰和萧十三都是耶律乙辛的亲信,可萧十三不喜张孝杰,张孝杰也反感萧十三,两人的关系,只比两只盯上了同一块骨头的饿狗好一点。
  听到张孝杰更正,且又笑得一副阴森诡谲的样子,萧十三张口就要一阵嘲讽,但他瞪过去的眼神,却在下一刻就变得诚惶诚恐,连忙和萧得里特站了起来,躬身向被张孝杰引领进来一人行礼:“太傅。”
  耶律乙辛跨入殿内,礼官和内侍一同迎了上来。
  大辽郑王、太师兼太傅、尚书令、北院枢密使、只差一个尚父头衔的耶律乙辛很是温和从容地向殿中众人点头致礼,而后恭恭敬敬地在辽宣宗耶律洪基的灵柩前磕头上香。专心致志处,完全是一副忠臣贤德的模样。
  对先帝的一番礼仪结束,耶律乙辛在几名亲信的簇拥下来到偏殿,坐下来喝着茶。
  宫中所用的茶汤是南朝所赠,是上等的龙凤团茶,但萧得里特和萧十三饮不知味。
  等了片刻,见耶律乙辛悠然地品着茶,张孝杰也是一副模样,萧十三忍不住开口问道:“太傅深夜来殿中,可是有什么吩咐?”
  耶律乙辛抬抬眼,“方才是在说奚六部的事吧?”
  萧得里特陪着小心地回复道:“萧谢家奴始终没有消息,所以就有些担心奚族不稳。”
  “暂时不用再担心奚六部。”耶律乙辛说着,将茶盏放一边,皱眉头:“这茶没存好,走了气,可惜了这南朝御用的好茶。”
  张孝杰立刻起身对外吩咐道,“去给太傅换盏好茶来。”
  而萧得里特听了前半段则是眼睛一亮,立刻追问道:“难道谢家奴已经来拜见太傅了?”
  萧十三也是恍然,难怪耶律乙辛心情会那么好,笑问道:“谢家奴是自己来的,还是派的儿子来?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谢家奴没来拜见太傅,也没派人来拜见太傅。”张孝杰转身回来,卖关子似的停下来扫了萧得里特和萧十三一眼,见两人都望了过来,便略感得意地揭开谜底:“他去拜见宣宗皇帝了。”
  萧得里特和萧十三先都是怔了一下,然后才将脑筋转过来。
  “谢家奴死了?!”“他病死了?!”两人同时开口追问。
  “谢家奴死了。”耶律乙辛叹道,“遗表刚刚送到。”
  死了而不是病死。刚才萧得里特是惊讶中的询问,用词不谨不足为奇,但耶律乙辛的回答却不该如此。
  萧得里特和萧十三眼中尽是狐疑,只要在官场中,对于上司的一言一行,都是揣摩再揣摩的,与智愚无关。
  “他不是告病吗?”张孝杰看出了两人的疑惑,笑道,“这下病死也是顺理成章。”
  没有张孝杰的话,萧得里特和萧十三还仅仅是怀疑,但现在几乎可以确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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