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54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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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游师雄和慕容武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无奈和叹息。苏昞这样的知名前辈,都给韩冈带下了水。
  还有韩冈,怎么就那样的死心眼?韩冈平时看着多精明厉害的一个人,当初跟他岳父因学派不同而闹得差点翻脸,都有可能是做给天子看的,但这一次的表现实在是有辱过去立下的赫赫名望,难道他认为使天子的子嗣不再受痘疮困扰的功劳,能让他继续高歌猛进下去?
  但两人无奈归无奈,韩冈的选择让他们也无法指摘,最后只能干脆了当地让韩冈继续守着下去。
  ……
  襄汉漕运的启动,使得襄州不仅成为物资集散中心,同时也成了信息情报的集散中心。
  汴水上的两个转运中枢扬州和泗州,京城大商号至少会在其中一处设立分号。如今的襄州,也有成为另一处商行聚集的中心城市的趋势。
  就在伏龙山中、黄庸还没有登门造访韩冈的时候,种痘免疫的传说就已经以襄州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散布开来。这个消息沿着沟通南北的通道,北上京畿,南下荆湖,不数日就传遍了沿线的各大州府,最后随着不断运抵京城的纲粮抵达了京师地界。
  为了推行手实法,吕惠卿前些日子将吕升卿外放做了提点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俗称的府界提点。吕惠卿是打算在京城做个样板做出来,让朝堂上下都看一看手实法的成果。
  吕升卿要为兄分忧,现在是忙里忙外。由于府界提点衙门因为韩冈的缘故,在熙宁七年搬到了白马县。吕升卿就不得不前往白马县,隔上好一阵才能回一趟京城。
  不过吕升卿更多的时候,还是在开封府辖下的十八个县中来回跑。接触的人多,走的道路也多,听到的消息自然同样的多。种痘法出现在京西的消息,很快就传入吕升卿的耳中。
  刚开始仅仅是一两句话,说有这回事而已。吕升卿哪里会当真,只当作笑话跟自己的幕僚说。但等到个中细节随着时间的推移一步步地补充完整,他心中顿时就火烧火燎。急忙丢下手上所有的事,找了个借口跑回了京城。
  回到家中,吕惠卿还没有回来。他在书房坐立不安地等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才等到吕惠卿回来。吕升卿草草地行礼问好,就急着道:“大哥,你听说了吧?外面都在传韩冈发明了种痘之术,能防痘疮了!”
  吕惠卿仿佛没听到吕升卿的话,坐下来,抬起眼,慢悠悠地叹道:“建国公昨夜病卒。”
  “啊?”吕升卿一时没反应过来。
  “韩冈的奏章是今天早上到的。”吕惠卿语气平和的就像是寒暄时聊着天气:“而皇第七子建国公在昨夜夭折了……”停了一停,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是痘疮。”
第四十三章
庙堂垂衣天宇泰(十四)
  在京中流布数日的传言终于得到了证实,韩冈以身份、地位,以及在医道上的声望作保证,上书天子,声明困扰了天下无数生民的天花——或者叫痘疮——已经被成功制伏了。
  毫无疑问,这是值得亿万人为之欢欣鼓舞的喜事。再多的大捷,再辉煌的胜利,也比不了一份能让疾疫远避,惠泽天下黎庶的医方。
  但与此同时,皇第七子建国公赵价因痘疮而夭折的消息也传遍了京中。
  这一天,京城中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氛。
  有人笑,有人忧,有人则是摇头感叹。
  但普通的官员百姓还是关心着自家儿孙的安危,尽全力去打听其中的究竟。不是什么秘密,也没人刻意隐瞒,韩冈写在奏章中的内容,当天午后便在京城官宦人家传开了,再过三五日,街边卖油炸馉饳儿的小贩,多半都能知道韩冈在广西发现了不得天花的养牛人,结合了早前在神秘的孙道士那里学到人痘之术,运用格物之道,得到了如今种痘免疫法。
  一朝得授于仙,继而又辛苦寻觅十年,锲而不舍加上细致入微的观察,最后在广西出现了转机,这是很有传奇性的一个故事。
  对发明了安全无害的种痘免疫之术的韩冈,京城军民自然都是感激不已。当然,对于之前隐瞒了仙家传授的人痘之术,多少有些腹诽。不过,要除去自家的子嗣最近几年因痘疮而病夭的那些家庭。
  所以人人都在看着天子,看他打算怎么发落韩冈。
  傍晚的时候,章惇若无其事地离开了宫城,神色如常地与同列告辞,回府后见到家人,也看不出有任何一样,直到踏进书房,才终于变了颜色。
  “韩玉昆啊,韩玉昆,这次可真的做错了。”
  章俞走进来的时候,就看见儿子手按着额头,低低地说着什么。
  “是为了韩冈的种痘免疫法?”章俞站在门口,出声问道。
  章惇听到声音,猛然抬头,看了一眼后就连忙站起身,将座位让给章俞:“大人回来了?”
  章俞坐下来,抬头追问:“是韩冈出事了吧?”
  “今天上午的事。”章惇点头后,警觉地反问道,“父亲大人在哪里听说的?”
  “方才在樊楼听人说的,弄得都没心情喝酒了……”章俞身上还有着酒水和脂粉的味道。儿子都执政西府了,他还是照样喜欢呼朋唤友地招妓饮宴,往往夜半方归,“能在樊楼里面喝酒的,果然都不是简单人物,为父跟礼院张伯约和曹家的老四坐一起,听到消息就让妓女都出去了。谁想到还没说两句,樊楼上下都没了丝弦声。”
  对于自己父亲的喜好,章惇无可奈何,“想不到这么快就传出去了。”
  “寻常点的消息,从宫里传出来也需要一天两天,但军情从来不过夜,这一次的事,比军情又不知重要上多少倍。”章俞摇摇头,叹道:“事情太大了,前几天,种痘术的传言刚兴起的时候,就有人盯着通进银台司。咸宜坊第一区的那一位,比天子和东府恐怕都要早一步看到韩冈的奏章……虽然是抄本。”
  章惇的脸顿时冷了起来:“贼心不死!”
  “万里江山,亿兆子民,能死心吗?”章俞冷笑地说了一句,又正经起来问道:“天子是怎么看韩冈奏章的?”
  章惇回忆起天子看到韩冈奏章后铁青的脸色,摇了摇头。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包括他章惇——胆大包天、让苏轼评价为“能自判其命,故能杀人”——在内,所有大臣都不寒而栗。
  “建国公的病夭,给了天子很大的打击。人都糊涂了,正常是该辍朝的,却一大清早莫名其妙地坐在了文德殿上,回到崇政殿也没有恢复,直到看到韩冈的奏章……”
  “难怪。”在樊楼中听说今天天子依然临朝坐殿,章俞还觉得奇怪,这才知道整个人都伤心糊涂了,行事只知道照着日常习惯走。他本人是没有这个情况,但也曾经见识过。
  “韩冈的奏章是走马递,从银台司直送进崇政殿?”章俞又问道。
  “一直都是如此。要不然在政事堂中耽搁一天,情况还会好些。”章惇无奈地摇头,“韩冈奏章到的时候太不巧了,正好刚刚议定建国公如何追封——太师、尚书令、魏王,谥悼惠,从明天开始辍朝三日……”
  天子没有抢过殿上力士手中的金骨朵,将御桌和摆在御桌上的奏章一起给砸了,章惇都为天子的冷静感到惊讶……或许是气到手脚发抖,站不起来了。天子当时可是亲自读着韩冈的奏章给他们这些臣子听啊!那个声音,本应在最让人恐惧的噩梦中才会出现。
  章俞也快站不起来了。他现在是听得如同光着身子站在雪地里,然后一盆冰水倒浇下来,从囟门到脚底都直冒凉气。
  天子也是人!新近丧子的父亲,谁的精神上能受得住这样的刺激?韩冈也真是倒运。
  皇子前夜死,奏章今天到,这时机已经糟糕透顶了。偏偏抵达的时间,还糟糕透顶中的最要命的那一刻,真不知该如何去形容韩冈的运气了。
  章惇算是知道当初文彦博在殿上兴致高昂骂着河湟损兵折将、祸国殃民,突然一封捷报送来,说是熙河路斩首几千几万,到底是什么感觉了。
  自己还是旁观者,今天在殿上,都已经是心惊肉跳,韩冈在京西,襄汉漕运、种痘之术,两样大功攥在手上,恐怕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但建国公病卒的消息传过去,他的心情也许会跟刚刚致仕的文彦博一样。
  “仅有的两名皇嗣现在就只剩一个。不说之前几年夭折的皇子公主了,就是韩冈能早上一个月将种痘法传来京城,好歹能将建国公给保下来。”
  “韩玉昆行事谨慎害了他。”章惇很无奈,“在殿上听天子读着,儿子就知道事情不好了。丧子之痛,怎么跟天子说理?韩玉昆的确有理由,但天子如今的心情,怎么会管他的理由?”
  皇帝对臣子的要求是什么?
  第一条就是忠,第二条是忠,第三条还是忠。所谓事君惟忠,才能啊,德行啊,都得放在后面。
  整件事,韩冈不犯刑律,依朝规也无过错。但在天子看来,不管韩冈怎么打算,他留着能挽救皇嗣的种痘法没有献上去就是不忠的表现。
  将心比心,如果自家遇上这样的事,自家好几个儿子死在痘疮下,而朋友还藏私,慢悠悠地找着更好的方子,章惇肯定是认为这个朋友该杀上千刀——幸好没有,否则章惇肯定要跟韩冈翻脸。
  救急如救火,当年韩冈领军南下,救援邕州,一路走得飞快,打了个李常杰措手不及,怎么偏偏这件事上变成了慢郎中?
  “真没想到韩冈怎么这般失策,过去看着多聪明的一个人啊。就是没有建国公的事,天子听说韩冈将人痘法藏了十年,心中也会好一阵不舒服。在奏章中,他根本就没必要将孙真人扯进来,直接说在广西无意中发现的不就好了?‘不经明验,不敢献上’,当作借口怎么也能糊弄过去了。换成是孙真人传授的方子,哪里需要试验?!”章俞为韩冈叹了口气,“可能是太顺了。年纪轻轻就是一阁学士,看人待物都没过去的灵气了。”
  “天子这般做派,明天少不得就有御史上本弹劾韩冈。种痘之事上,韩冈并无罪。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章惇叹道,“那群乌鸦,看到有人要跌倒了,肯定就会围上去,不可能会放过的。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光是为了这一件事,天子能一辈子不待见他。”
  明明身怀能挽救多少皇嗣的奇术,偏偏拖了整十年。韩冈凭着才能、功绩得到的圣眷,这下子肯定是烟消云散。
  韩冈的才能即便冠绝当时,天子若是耍脾气,就是不用他又该怎么办?
  嘉祐末年,翰林学士兼三司使的蔡襄本有一造两府的资格,但他据传在是否让英宗皇帝继承大统的问题上有过反对意见,等英宗登基后,一被御史弹劾就被打发出去了。
  照惯例,高官被御史弹劾,即便是宰相也要归家待罪,自辩或是上表请罪,乃至请郡出外。而天子则会将请郡的奏章驳上几次,这是为了顾全士大夫的颜面。偏偏就是落在蔡襄身上,英宗皇帝直接就批准了,根本就不驳。
  韩琦为此还问英宗,“自来两制请郡,须三两章。今一请而允,礼数似太简。”英宗的回答很妙:“使襄不再乞,则如之何?”
  天子看不顺眼,自然就没办法,韩琦尽管是顾命元老、助英宗登基的第一功臣,也不便帮蔡襄说话,让蔡襄去了南方,没两年便病死。
  “如今朝堂上希合上意的佞幸之辈甚多,不知子厚你打算怎么做?”章俞难得叫着章惇的表字,神色很是严肃。
  “韩冈无负于我,过去又多得其力,如今之事又非韩冈故意而为……”章惇摇摇头,正色回复,“若还有人若想以不实之罪加诸其身,儿子当会上书。”
  章俞看了章惇半天,最后叹道:“那就先给襄州写封信吧,虽然肯定会有人给韩冈报信,但你这封信却少不得。”
第四十三章
庙堂垂衣天宇泰(十五)
  钱乙是翰林医官,是世所公认的专治小儿科的名医。在京东行医数十年,声名达与京畿,才会被天子使人招入京城。
  当今天子的儿子生一个死一个,英宗在位时间太短也就算了,但仁宗也是一般,自真宗朝后,没有一个皇嗣在宫中出生并养大,这根本就不是病症的问题了。钱乙做了多少年儿科名医,豪门富户走得多了,兄弟阋墙的戏码看得也多了。正常的情况下,哪有可能几十年来一个劲地死儿子?
  传说宫中阴气深重,有历代无数生不出儿子的嫔妃郁郁而终后出来作祟。在钱乙看来,作祟的情况有,但绝不是与什么鬼神之说有关。另外天子本身体质就虚弱,偏好的女性有多是身轻如燕的类型,生出来的子嗣身体能好就有鬼了。
  钱乙最怕的就是遇上体质虚弱的幼儿,太容易生病,而且治不好。胎里带出来的病,根本就不是药石能根治的。若是遇上了疾疫,身体健康的幼子能保住性命,但体质虚弱的根本撑不住。建国公的痘疮,就是最好的例子,才下了两帖药,施了一回针,就过不用再麻烦他了。接着,就听说了种痘法。
  今天一大早,宫中都在传说整个御史台大半都在上书弹劾献上了种痘法的韩龙图。
  当然不是以种痘为名,有的说京西转运司的账目有错,耗用钱粮过多;有的则说韩冈本人贪渎,家中在熙河路有田三百顷;有的说韩冈在广西借势牟利;还有的说韩冈所学不正,更有的说韩冈欺世盗名。基本上就是痛打落水狗,趁着天子深恨韩冈的机会,踩一下让他们又羡又妒的龙图阁学士。
  私下里的说法,无论人痘还是牛痘,既然学到手了,都该献上去,决定种痘法用于不用的当是天子,韩冈有什么资格代天子决定?!
  这叫什么?
  活脱脱的升米恩斗米仇的小人嘴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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