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54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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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能致病的毒物,自然就是病毒。”混淆了细菌和病毒的定义,韩冈说道,“寻常人身体康健,如同拥有高墙深垒的城寨,病毒难以为害。但换做是老弱或是小儿,就是要了人命。不同种类的病毒,引发的疾病不同。天花或者叫痘疮,也有引发此等恶疾的病毒。”
  黄庸眉头紧锁,一时难以接受韩冈的说法。吃喝之中,难道自己当真将那么多病毒吃下去肚去。
  韩冈则不管他,继续道:“病毒细小,更胜微尘。飘散在空中、水中,不经意间就能窜入人体内滋生,又能随着呼吸、咳嗽等途径,散播开来。这也是为什么一个人发了痘疮等传染病,周围都有可能染上的缘故。”
  “其他病症……”黄裳试探地问道,“比如痨病,也是由于人与人之间接触多了才会感染,是不是也有痨病病毒?”
  韩冈点点头,知道黄裳想问什么,“的确是有的,不过想要趁势造出疫苗,还是有些难度。找到发病的原理,才能有针对性地去寻找治疗手段。痘疮算是一个典型的例子。算是因人成事,没有孙师的灭毒种痘法,也就没有现在的牛痘免疫法。至于其他病症,就要看个人的研究了。”
  达成了自己的目的,又了解了来龙去脉,还被韩冈上了一堂有关免疫学的课程,心满意足的黄庸和黄裳也不打算在漕司衙门中多逗留。要安襄州百姓之心,明天就要配合着将卫生防疫局成立起来,今天晚上甚至得熬通宵。遂起身向韩冈告辞。
  在两人告辞的时候,韩冈送了一台显微镜给黄裳,微笑道:“闲来无事,也可当个消遣,也许不经意间就能有所发现。”
  显微镜市面上根本买不到,全都得靠人自己打造。如果真要算一算价值,韩冈送出来的这一架显微镜至少得在百贯上下,算得上是很贵重的礼物了。黄裳为此还多谢了两句,却是没有推辞,看样子对显微镜和韩冈所说的那一段话,有着很浓的兴趣。
  黄庸则是拿了韩冈的《肘后备要》,说是要带回去仔细研读。韩冈也不小气,不过是抄本而已,本来就是希望能颁布于天下,成为官员们施政理事的参考书。要是能成为《水经注》、《齐民要术》一般的策问必读课本,那就更好了。
  他也不怕泄露出去有人剽窃冒名,都已经可以算得上是卫生医护上的权威了,抢别人的成果不费力气,被人想混走他的成果,却是千难万难。
  送了黄氏兄弟回来,韩冈笑着对李德新道:“下面可就要靠德新你了。”
  李德新立刻应道:“龙图放心,小人定当用心做事。”
  “有你这份保证我就放心了。”韩冈点着头,进了外书房中坐下。又对李德新道,“对了,德新,你还没有表字吧?”
  李德新摇摇头,他又不是读书人,还是党项出身,哪里来的表字。
  “还是得有个表字,”韩冈说着,“日后你为官朝中,没有一个表字,称呼起来也不方便。”
  韩冈的话都说到这地步了,李德新哪里还会不明白。面现喜色,一揖到地,恭声道:“小人的表字,还请龙图赐下。”
  韩冈略作沉吟,道:“你既名德新,那表字也就该从此而来。记得《书》中有‘惟新厥德’一句。德惟一,故有‘咸有一德’之语。而‘新’字,则有更易重生的意思。不如就叫做易一吧。”
  “易一……”
  李德新咀嚼着这个十分别致的表字,有些想笑。都说韩冈不会起名,长子、次子,一个韩钟、一个韩钲,就没在姓名上费过神。“易一”怎么看也不觉得有多深得寓意,当也是韩冈随口所起。
  不过该谢还是得谢,韩冈是一片好心,李德新又不是没有眼色的人。随即跪下来磕了两个头:“多谢龙图赐字。”站起身后还笑着,“从今往后,也算有个合适的称呼了。”
  “可不是,没有一个表字,如何能在官场中行走。”韩冈冲着李德新笑道,“以‘易一’为表字,也是希望你能更易旧时之行,一心向国,永为汉臣。”
  李德新浑身一下绷紧,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抬起眼,就正对上韩冈锋芒不露,却沉重得如同山峦一般的眼神。
  脸上虚假的笑容已经收起来了。没有愤怒,没有失望,从眼神中传递而来的只是单纯的压力,几乎让人窒息。每当午夜梦回,冷汗淋漓地从床上坐起,李德新就知道迟早有一天会如此结果。
  李德新一点点地弯下腰,屈膝跪倒,额头紧贴着地面上的青砖:“龙图……小人罪该万死……”
  韩冈抬起手,示意李德新站起来,不要摆出一副五体投地的动作,“都这么多年了,过去的事我也不想计较。仇老将你当亲儿子看,我于情于理也不能让他因你而伤心失望。”
  一想到已经在天水县隐居的仇一闻,李德新涕泪纵横起来,喉头哽咽着:“小人对不起先生……小人对不起先生……”依然跪着不敢起身。
  韩冈居高临下地盯着李德新的后背。仇一闻是他的老交情,在秦凤路遗泽甚多,韩冈也得给他几分面子,如今他的弟子有事,韩冈就是要处置,也得先知会一下仇一闻。
  对于李德新来说,仇一闻弟子的身份就是他的护身符。有仇一闻在,韩冈怎么也得给自己一个体面。就听见韩冈道:“如今你试行痘法有功,不论过去有过何等错失,倒也都能抵得过了。”
  李德新呼吸一滞,连忙跪得更加毕恭毕敬:“多谢龙图恩典。小人必一心一意,为龙图将事情做好。”
  “好了,易一。”韩冈挥了挥手,“你下去歇着吧,明天开始可就有的忙了。”
  李德新倒退着离开了空寂的偏厅中,只剩韩冈一人。
  静静地坐了许久,最后他站起身,返回后院。
第四十三章
庙堂垂衣天宇泰(九)
  从京西的驿站系统精挑细选出来的车夫望空一挥鞭,啪的一声脆响,满载着沉重的纲粮,一列有轨马车缓缓地起步,离开山阳港,向北方的另一座港口行去。
  方兴目送着这列马车远去,“只望今天发的车能一路顺畅,到了山阳港,我们手上的麻烦事就能少一半了。”
  李诫点头:“要是像昨天就麻烦了。”
  昨天夜中,一列满载着纲粮十五里后,一段路轨不知何时被碾压错位。这列有轨马车没有提防直接碾了上去,连车带马一起从轨道上摔了下去。
  车夫出了事,而负责押运的四人幸运得只受了点皮外伤。处理损坏的马车,大家都有经验,而处理损坏的轨道,也都有预案准备着。
  在方城轨道的中段,设有一个维修点,一人解开一匹没有受伤的挽马,架上自带鞍鞯,就赶过去报警。又有一人返回原路,在百步外的路边的立木上,悬起了从上到下一串五盏灯笼,这是事先预定好的告急信号,让后车看见之后能紧急停车。剩下的两人一个救助车夫,另一个则拿起了弓箭,紧张地提防起黑暗中可能会出现的敌人。
  负责在维修点值夜的官员,先向山阳和山阴两港派了人去通报,接着派出三名工匠,一个骑着马、两个赶着车,带着十几个士兵,赶到路轨损坏地点。靠着灯笼和火把的微光,紧张地投入了维修工作之中。等到他们将损毁的轨道修好的时候,天色都已经蒙蒙亮了,整条轨道中断了有两个时辰。
  方兴叹了口气:“要不是预案做得好,夜里必定会有个大乱子。”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李诫说着,“有了事先编订的预案,事情处理起来也方便了许多。”
  “其实还是经验少的缘故,多来两次就不会这么手忙脚乱了。”方兴笑道,“毕竟轨道问世不过数载,现在能安排好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现在轨道比起春天翻浆的官道好多了。开封往北去的那些官道,冬天冻得跟铁铸的一样,可春天一放暖,看着好端端的大道,车轮过去就是一条沟,还冒着泥浆水,修都没法儿修。拖到了夏天,路上全是一条条水沟,积水能有一尺深,里面一群群蝌蚪,还蹦跶着青蛙、蛤蟆。还有路上那一个个冒出来的泥浆坑,虽说看着浅,但真要踏上去,保不准能将头顶都淹了。”
  李诫拿着轨道做对比,抱怨了一通北方的官道,方兴微笑地听着。等到李诫话声听了,他凑近了一点。
  “没听说吗?”方兴偏偏头,低声问道。
  “听说什么?”李诫一头雾水,没头没脑的问话让人觉得莫名其妙。
  “襄州的事。”方兴左右看看,发现周围的吏员、随从,看着模样都是专心地做着事,却都朝着自个儿这边竖起了耳朵。
  拉着李诫走到僻静的地方,方兴轻声地将自己听到的传言说给了李诫听。
  “种痘,说笑吧?”李诫听了之后,就哈哈地笑说着,“这种流言根本就信不得。贝州王则起事前还有降妖伏魔的名头,还是弥勒佛,最后就是千刀万剐。这肯定是有人故意传出来骗愚夫愚妇的,岂能信以为真。”
  共事了近半年,李诫与方兴多多少少地也有了份交情在,说话也少些避忌。襄汉漕运功成在望,旧时在家中被亲戚都小觑,可如今李诫依靠一己之长,已经快要得到让人称羡的回报。现在在韩冈幕中,没有了开始时的谨小慎微,倒是越来越挥洒自如了。
  方兴却是没笑,“如果是平白无故传出来的话,倒是可以不放在心上。可你也不想想坐镇襄州的是哪一位?”
  “当真是龙图?……”李诫心中充满了疑惑,皱着眉头,“怎么连个信都没传出来?这么大的事,龙图好歹也给通知你我一声,也方便你我做出应对。”
  方兴其实也是纳闷不已:“说起来我俩都在唐州这里坐着,但邵彦明【邵清】、田诚伯【田腴】那边就住在漕司衙门里,怎么连个气都不通?要是当真有这回事,他们再怎么样也托人送条口信来。”
  “不是说他们受了龙图的托,在编什么《三字经》吗?”李诫抱怨着,“都多少日子了,到现在都还没有成书。”
  方兴摇着头:“虽说是蒙书,但好歹挂个‘经’字,做得差了,可是惹人笑。邵清、田腴岂会愿意遗人笑柄?再说了,他们都是出身横渠门墙,但名气不大,学问也不是那么的出众,要想将气学的塞进蒙书中,头悬梁锥刺股都是在所难免,哪有心思顾及其余?”
  “说他们也没用,各有各的差事要忙。”李诫将话题扯回了流言上:“如果此事确凿无疑,而且的确能有效用,龙图在朝中的地位可就是没人能动摇了。”
  “是啊,到时候不管龙图愿不愿意承认,这药王弟子的身份肯定是洗不脱了。”方兴笑了笑,跟着却板起了脸,“其实这件事对龙图而言,即是好事,也是坏事。”
  “坏事?”李诫皱眉道:“怎么可能是坏事?种痘法一出,龙图的子孙可就能安享富贵,世世受到崇敬。”
  “正是这个原因!”方兴一百桌子,提声叫道,“龙图的功劳够多了。要不是年龄的问题,做宰相都绰绰有余。现在多一个种痘,又能挣来什么?以龙图在民间的声望,早已经是世所传扬的星宿下凡了。再得了人心,别说药王弟子了,他要转过头来做药王都能做的。你想想,天子能不担心?”
  “宰相肚里都能撑船了,官家岂会如此小肚鸡肠?”李诫反驳了两句,看着方兴摇头暗笑的表情,就顿了一下。想了想,换了更合理的理由:“官家才两个儿子,有了种痘之术,至少不用担心痘疮了。保佑皇嗣,这是天大的功劳。”
  “所以我才会说,这是好事也是坏事。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方兴话说到一半,突然摇头自嘲而笑:“其实现在说得也是多了。不抓到兔子,光烧水也做不了饭。整件事还没个眉目,我们就在这里胡思乱想的,至少等到事情确定之后才说不迟。”
  李诫也笑了。不过一条谣言而已,两人争得口沫横飞,一点意义都没有。“等着看好了,到底是真是假,应该很快就能见分晓了。”
  方兴、李诫都是忙人,也没有太多时间闲聊,分了手后,各自去做正事。到了黄昏的时候,两人才又重新面对面地坐在一起吃饭,顺便要总结、商议一下今天和明天的工作。
  两人刚坐下来,带了一摞籍簿正要说话,方兴的从人却敲门进来了,“管勾,龙图的信。”
  “襄州来信了?”方兴神色一动,立刻摊开了手。
  随从手上拿着两封信,递给了方兴一封,另一封则一伸手,递到了李诫的面前。
  “给我的?”李诫疑惑着,接了过来,落款也是韩冈。
  两人将信拆开,飞快地浏览了一遍。除了鼓励和褒奖两人在漕运之事上付出的辛劳,剩下的说的就是有关种痘的事项。
  疑惑得到了解释,谣言得到了证实。韩冈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都在信上说了一通,尽管早有了心理准备,之前又讨论得激烈,但方兴和李诫真正从韩冈手上得到确认之后,还是惊异不已。
  两人看看自己收到的信中没有什么私密的内容,便又互相交换了看了,两封信内容都差不多,说得几乎都是同样的事,韩冈没有厚此薄彼。
  李诫心潮起伏,脸上是激动的红晕:“连同从叔伯家的兄弟姊妹,小弟这一辈中,在痘疮下的夭折就有四人。如果龙图种痘之术当真能见奇效……”李诫忽然抿紧了嘴,眼睛用力眨着。过了片刻,放声道:“这是泽被苍生啊!……”
  “的确是泽被苍生,但问题比估计的更严重了。唉……”收起信,方兴却是摇头叹了一口气,他在兴奋之后,却陷入了忧虑当中,“真想不通龙图究竟是打得什么主意。龙图既然有此术在手,为何不及早报与朝廷,就是孙真人传下的种痘法,也不是没有变通的办法。拖了十年才献上去,天子会怎么看?要是我,要么一开始就献上去,要么干脆就不献了,或是献上去后,不要说是十年前得到的方子,只说最近在医学上略有所得。怎么能将这等会惹怒天子的详情和盘托出。”
  “龙图不敢掩故人旧德,也不敢谎言欺君,以诚事上,是我等之表率。”李诫挠着下巴,“而且龙图仁心爱人,怎会愿意眼睁睁见着有人因自己而死,所以才没有将旧法献上去。”
  方兴摇着头:“天子统御万邦,愿意一死示忠心的数不胜数,哪里找不出人来制熟苗?龙图这件事,可是做得岔了。”
第四十三章
庙堂垂衣天宇泰(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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