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52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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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在他的任上,却不幸碰上了贼盗和兵变同时袭来。内外交困下,韩纲不是设法解决眼下的困局,反而是丢下了满城百姓,带着妻子儿女弃城而逃。在这一过程中,韩纲发挥出了超人的行动力,与全家老小一起,从城头上用绳子滑了下去。如果换成是其他背景不深的官员,项上人头肯定是难保了。但轮到韩纲身上,这样的罪名都没给斩了,仅仅是编管英州。
  “这些衙内,先坏国事,再坏国法,该举家流放的罪名,一个编管就算是给光化军百姓的交代了。这受管束也就两三年,到了三年一度郊祀之年,便能受到大赦。”韩冈叹了一口气,“想起了这些人,为夫倒想起了一首乐府来。”
  “什么乐府?”严素心转了心情,好奇地问道。
  “举秀才,不识书。举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韩冈音声森然,“我是宁可大哥到五哥都是庸碌守家之辈,一辈子守在乡里,也不愿意他们挂着个贤名,去坏了国事。”
  韩冈森然冷冽的语气,让严素心听着心里都觉得有些畏缩,勉强笑道:“二哥向来聪颖,不会丢了官人的脸。”
  韩冈很快收起了脸上的寒霜,安抚似的轻拍怀中佳人的背部:“其实大哥也不差。”顿了一顿,“再过几天京西这里又有一位衙内要来了,名气也大得很——就是从年纪辈分上,这么叫他衙内也不太合适了。不知他到底是什么样的脾性,只盼他不要辱没他的父亲。”
第三十八章
岂与群蚁争毫芒(五)
  自汝州南下,穿越方城垭口,直抵荆襄。虽然襄汉漕渠没有打通,但千百年来,这条路都是沟通南北的一条极为重要的通道。从中原至荆湖,都得走这条路,无论春夏秋冬,路上的行旅永远不见少。
  不过如今正值炎夏,为了避开太阳升起后的暑热,道上的车马旅人都会选在大清早动身。
  启程时,天还是黑的。先披星戴月一个时辰,再顶着晨光一个时辰,地面便会烫得马蹄都不敢停步,只能歇到路边的避阳处,一直得歇到傍晚才能再次起身。
  而这也给了路边茶棚、酒店带了来让人欣喜的收益。能出外远行,无论是为了何事,都少有人会穷到坐在树荫下拿着草帽扇凉,而舍不得掏出几个铜钱,买上一盅凉茶、一碗淡酒。
  开在方城垭口南端的一间脚店,即卖茶又卖酒,不过是间草屋,门外还支了个棚子,里外七八张桌。但自从襄汉漕运的工程开工之后,生意好得让店主做梦都在笑,只恨不得一年有四个夏天,十二个六月或是七月。
  晚上有下了工的厢兵和工匠来买酒,白天门前则停满了商旅的车马。装钱的木盒子一天就能装满,叮叮当当的脆响总是不停地响起,店主时不时地就掐上自己一下,确认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不仅仅是店主如坠梦境,就是老走这条路的商人也对草棚中的客人人数感到惊讶。一个坐在墙角的老家伙,就在跟着他的晚辈在感叹:“换做是庆历年间,这个时候店里可不会坐上这么多人。谁人敢走夜路啊?被劫的商客,一个月好歹也有十来回,有的连脑袋一起被劫了。多少人宁可被晒得中暑,也不敢拿性命去贪些早晚的凉风。”
  老头子可能是耳背,说话的声音很大,不仅是他的晚辈,店里面的人可都听到了。店家连连点头称是,他还认得这位走了三十多年方城道的熟客。
  “老丈说得正是。也是如今太平盛世,道上无贼,换做是十几二十年前,不结成大队,谁敢在夜里单身行路?”一名长得干瘪的商人接着口,洛阳雅音标准得很,但尖尖的胡子,消瘦的双颊,让他看着活脱脱一只山羊。
  太平盛世?有些人嘴角就翘了起来,但没人会在这个场合将自己心里话给说出来,闷头喝茶喝酒。
  “还是保甲法的功劳。”与前一名像是山羊投胎的瘦商人有着明显的对比,一个挺起的肚子让他身上的衣服比常人要多耗上三尺布的胖商人,则赞赏新法中的一条,“之前没有保甲,捕盗得靠县里的弓手,想想他们有几个会与贼人拼命?也就是有了保甲之后,就算来了一伙盗匪,在乡里面就给射死了,拿了去县里州里请赏。淮左郭七都听说过吧?熙宁八年在淮南的时候,俺可是亲眼看见一个庄子的保丁把他活捉了送到县里去。他领着二十几个马贼横行淮泗十来年,就在小村子里翻了船。手下给杀了精光,自个儿没几天就给处了磔刑,四分五裂地吊在泗州的城门口。”
  “保甲法为什么能捉贼?就是把人当贼防着!”有一个中年人明显是喝多了,红着脸大声道:“俺去年回乡里走亲戚,坐下来还没来得及上茶呢,保正就溜过来问了,上查三代,下查子孙,就差问生辰八字了。问得那么细,俺还以为他家里有要嫁人的女儿想便宜俺。”
  他的话说得有几分刻薄,倒引得店中一阵呵呵轻笑。
  “有犯知而不告者,依连坐法处罚;强盗在保居留三日者,邻居不知情亦科罚。凡有行止不明之人,本保亦须觉察收捕送官。保正也要为自家着想。”坐在另一桌的一名书生冷笑着说道。
  这名书生不过二十多岁,但他并不是单独出行,而是一大家子三四十口。仆人在外面看着车子,女眷也留在树荫下的车上,而在店里休息的七八人,全都是读书人打扮。领头的老者五十多岁的样子,而这名书生,看年纪相貌应该是老者的子侄辈。
  书生看模样就是读书人,一大家子的气质都是如此,应该是书香门第,但他们穿着上却普通得很,几乎都是布衣,就连看起来辈分最尊的老头子,也是一身式样朴素的靛蓝色细麻布裁制的衣袍,脚下也不是官靴,而是鞋子。但偏偏外面停着的两辆车马,都有着唐州衙门的印记,应该是在前面的驿站刚刚换过。
  除了这一家子之外,店里的全都是走南闯北的商人,或许其中有几位识不得几个大字,但其中的每一个,都有着一双靠着走走南闯北的经验而磨炼出来的敏锐眼力,该看的都看到了。
  胖商人的声音变得恭谨起来,“衙内果然好见识,小人等可想不到那么多。”
  “衙内可当不起,叫声秀才也就行了。”书生看看另一桌的老者,笑道:“家严也不过有个教化的差事而已。”
  “教书先生?看着不像啊……”胖商人纳闷了一下,随即醒悟,“啊,俺知道了。莫不是县里、州里的教授吧?”
  县学、州学里的教授、博士之类的学官不算正牌子的官员。尽管吃着朝廷的禄米,用着官府的车马,但这些职位都是安排给那些考不中进士的特奏名,没有品级,也就是不入流。张出招牌来,也没人会怕,几名商人也坐得安稳。
  不过奉承话还要说:“官家降诏办学。如今县里办县学、州里办州学,学校起了不少,就是缺个能教书育人的先生。看令尊的模样,才学必然极好的,到了州中,少不得能教出几个进士出来。”
  年轻的书生听了便是一笑,这么粗鄙的奉承他并没有放在心上。而那老者看见儿子隐了身份,与商人们聊着天,眉头就有些皱。他不喜欢说谎,但要他大张旗鼓地表明身份也不觉得有必要,干脆就坐着不说话,只喝茶,让晚辈去招呼。
  老者其实也有些体会,新法虽然不合人意,但也不是全无用处。保甲法劳民伤财是一桩,坏了边州的乡兵之法也是一桩,但在平靖地方、编户齐民上,比过去要强了不少。
  比起仁宗的后半段天下盗贼风起的惨状,如今道路上已经是安靖了许多。仁宗时的盗贼,许多都是百姓的身份,只是穿州过县做上一票,然后拿着赃物回家享受一阵,这样的贼人总是最难剿的。
  而保甲法实行之后,天下各路的农民都要赶在冬天农闲时操演军事,一个百户人家的村庄,少说也有两百多保丁,有了保护自己的能力。且通过编订保甲,官府对乡村的控制力也上了一个台阶,忙时务农、闲时为盗的许多贼人,连逃都没逃掉。
  一辆有轨马车沿着轨道呼啸而来,距离草庐只有几十步。老者抬起头来,双眼紧紧追随着马车消失的地方。
  另一边的胖商人也是伸着脖子直盯着满载着充作路基卵石的马车,方才他们已经经过了正在忙碌中的工地,两头并进的轨道,还差十里左右,就能汇合在一处。
  “太平车能载五六千斤,却需马骡十数。这跑在轨道上的马车,前后四节,载货上万斤,就只需两匹驽马。”他回头看看自家的车马,长叹了一声,“省得太多了。”
  老者身边的另一名读书人低声说道:“难怪韩冈敢接下襄汉漕渠的这个差事,只要有了轨道,直接就可以跳过方城垭口这一段难关。可笑天下的矿山、港口都已经修上了轨道,就没人想到用来修做官道,还得韩冈自己来说。若是有一人想到,韩冈也不能独占其功。”
  “不知端叔如何看韩冈?”老者声音同样的低,但他们称呼当今京西都转运使时的口吻,其实已经暴露他的身份。
  应该是以“端叔”为表字的年轻人,不说韩冈的功劳,却道:“父母居于陇右,贼虏在侧。其为独子,却任官中原。他事不论,只孝道一事,便不可取。”
  老者点点头,这话说的是不错的。
  只听那端叔又低声道:“文正公为人至孝,韩冈单就此事上便去之甚远,他事更远有不及。”
  自立国至今,能被称为文正的可就那么几个,眼下能与话配得上的,只有一个范仲淹。老者的身份自然呼之欲出——新任信阳军知军范纯仁。
  范家以忠孝传家。范仲淹二岁而孤,其母改嫁后将其带到朱家,改名朱说。等到范仲淹成年考中进士后,又改了回去,而他之后又为其继父请求赠官。
  到了范纯仁这一代,范家的几个儿子同样是孝顺。范纯佑、范纯仁等人,都是一直随侍在父母身侧,直到范仲淹去世后,范纯仁才出来做官。而且在做官的同时,范纯仁还在照顾着他的长兄范纯佑。范纯佑有心疾,疾作则数人不能治。范纯仁为了照顾他,推辞了好几次提拔。
  端叔若是称赞自己,范纯仁不会乐受,但称赞范仲淹,范纯仁自然不会拒绝。
  “不过韩冈乃是当世奇才,”在孝道上,范纯仁不值韩冈所为;但他对韩冈的能力则评价很高,“眼下的有轨马车便是一桩。在关西、在京城、在广西,军政二事都让人只能自叹不如。因为罗兀城之事,他在环庆军中,名声也是极高。端本你在鄜延,应该更清楚。”
  端本,或者说范纯仁的弟子李之仪——他表字端本——在鄜延路任职多年,当然了解韩冈在鄜延军中的人望,同时也了解韩冈的人脉关系:“韩冈与种谊之子种建中份属同门,与种谔之子种朴同样交情深厚……”
  范纯仁笑容有些发苦,而后就长叹了一口气。
  他是反战的,所以跟鼓吹对西夏开战的种家翻了脸。自从横山一役后,西夏两年来都不敢再有任何动作。范纯仁只希望这样的太平日子能持续下去,就算持续不了,也不该由大宋这边主动打破,为三两人功名利禄之心,而遽兴兵事,对国家、对百姓绝非好事。
  范纯仁反对开战,李之仪是他的弟子,便在鄜延路反对战事。现在范纯仁调到了信阳军,而李之仪更是被贬去了辰州,一同南下。
  范纯仁歉然:“只为此事,倒是连累了端叔。”
  李之仪洒然一笑:“只缘国事,何谈连累。”
  又是一列有轨马车满载着筑路材料飞驰而过。范纯仁低头喝着乡里的粗茶,李之仪的洒脱让他很是欣赏,至于韩冈,范纯仁只想着与之会面时,该怎么劝说于他。
  若能说服韩冈,阻止战事,当能多上一份助力。
第三十八章
岂与群蚁争毫芒(六)
  已经是一年之中最热的一段日子,雨水虽然不少,但挂在天上的艳阳,依然是炽烈得能将地面晒得裂开来。
  船舱两边的窗户敞开着,两岸的堤坝、草木清晰入眼,就是感觉不到一星半点来自于水面上的凉风。
  随行的伴当给韩冈打着扇,但照样还是热,如同蒸笼一般。
  韩冈已经怀念起京城的日子,到了夏天,半年前存放在冰窑里的冰块,就能拿出来用了。可惜襄州冬季无冰,否则以韩冈的身份,在船舱里放上十几桶冰块来降温还是不难的。
  离唐州已经不远了,堤岸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最多半日功夫就能抵达。
  从五月开始动工,方城垭口的轨道已经快要修成了。韩冈在家休养了没几日,就又要离开襄州,前往唐州。完工在即,他这位主事者在情在理都得去一趟,总不能就此袖手不理。
  不过配套的设施还没有修好。轨道两端连接的都是运河,要将货物从水上转到陆上,再从陆上转到水上,两处的港口要有一年转运两百万石到三百万石的能力,眼下只能运送筑路原材料的码头运力当然是远远不够。
  在沈括主持堰坝、船闸等工程完工前,方城垭口轨道至少要撑上四五年的样子,码头上的建设自然不能偷工减料。仓库、栈桥什么的,都得修好。想要投入使用,大约得等到九月底的样子。
  “船已经多起来了。”方兴在韩冈身后说着,转运使的勾当官透过船舱敞开的窗户,望向水面。极目一望,汉水之上,大小船只已是数以百计,“当是听说襄汉漕运快要开通了。”
  “商人若是耳目不灵,又怎么做生意。”韩冈轻笑了一声。
  他的表弟可是早在李信任职荆南的时候,就将顺丰行的招牌挂到了襄州来。虽然一直以来,摆在外面的只有个小门面,但当韩冈将有意重启襄汉漕运的想法在信上说过之后,冯从义预计到了漕运畅通之后的情况,便立刻在襄州城外的汉水边买了十几顷地,准备修建库房。
  不过这一片地离着后来确定要扩建的码头位置稍远,虽然有些让人遗憾,可不招忌讳也算是个好处。且只要将轨道一建,也不会比码头边的库房差到哪里。
  另外一件让韩冈很满意的就是冯从义不仅仅是一家赚钱,还拉了一批陇西豪商过来一起置地。秦凤、熙河的都有,甚至还有几家有钱且有见识的蕃部,要借着襄汉漕运这个东风,将势力在荆楚之地扩张开来。陇右、京城、广西还有荆楚,随着韩冈的步伐,一个名为雍商的团体,也正在逐渐形成之中,并逐步扩张着势力。
  “方城山挡了襄汉漕运百多年,人人望之兴叹。如今能有畅通无阻的一天,全都是龙图的功劳……”韩冈正想着雍商集团未来的发展,方兴则在一旁将马屁拍得兴致高昂。
  “好了。”韩冈摇摇头打断他的奉承,“还不到庆功的时候,等到冬天,第一船粮食运抵京城,才算是初见成效。”
  方兴躬身受教,韩冈指着外面的民船,“漕运开通是九月底。而到十一月中旬,京畿的河道就要上冻了。三十天到四十天的时间,能运送多少纲粮入京,就决定了这一次能收到多少功劳。襄州眼下的纲粮有一百一十万石,这是定例要送到扬州走汴河的。但等到秋天完税之后,还将有六十万石入库。旧年也是同样要运去扬州,等明年开春汴河漕运重启之后,一并送入京中。今年就不一样,有了襄汉漕运。能通过襄汉漕运从这六十万石里面送多少入京,就看你的本事了。”
  韩冈是将今年漕运发送的工作交给了方兴全盘处置,方兴明白机会难得:“龙图放心,下官一定竭尽全力。”
  韩冈点点头,“这件事交给你我也就放心了。办得好的话,明年我荐你入襄汉发运司,也便是顺理成章。”
  方兴用力地点头,脸上带着兴奋和期盼。像他这样的没有一个进士出身的官员,想要从选人转官已经千难万难,再想从京官晋身朝官,那就更难了。别说是韩冈的幕僚,就是宰相的幕僚,都少有机会能转官。已经三十多岁快四十岁的人了,一造青云的机会就在眼前,哪里可能会放过?
  知道方兴不可能会懈怠,韩冈也就不会费口舌。辅佐他韩冈开通襄汉漕渠的这份功劳,足够方兴晋身朝官行列了。为了主持襄汉漕运,朝廷肯定要成立一个新的发运司衙门,方兴虽然远不够资格担任发运使——沈括肯定够资格,就不知道他愿意还是不愿意——但新晋的朝官充任发运判官,只要加个权发遣的前缀,也能勉强够得上。
  韩冈望着舷窗外的粼粼水光,“襄汉漕运一通,荆湖、京西的户口自当日渐增多,两广借此也能与中原联系得更加紧密。看着只是条补充汴河水运的漕渠而已,但实际上,却事关天下的百年大计,不得不慎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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