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52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52/1757

  韩冈和刘仲武两个人互相吹捧着,哈哈哈地说着废话。被韩冈救出的女子尚站在旁边,话声入耳,不由得惊讶地瞪大了一双美目。本以为是路过的寻常武夫,但没想到竟然是一位官员和一个要去殿前演武的准官员。
  “老夫章俞,多谢两位英雄的救命之恩……”被救出来的老头看到危险过去,被几名家丁搀扶着过来道谢。那女子连忙离开韩冈,乖巧地走到章俞身边。扶着他的身子,又附在耳旁不知说了些什么。章俞脸色便是一变。
  “原来是两位官人,”章俞的神色郑重了几分,“老朽出行不顺,险陷狼口。多亏两位恩公拔刀相助,方脱此厄。救命之恩,不可不报。权请二位恩公且受老朽一礼,再论其余。”
  章俞匆匆地经过了一番打理,已经不同于方才的狼狈,看起来很有一番气度,不似普通的乡绅。虽是垂垂老矣,又有些虚胖,但自端正的眉目中,依然可以看得出他年轻时必然是个风流郎君。而他的言辞,也是文人的声口。只是章俞的口音,让韩冈觉得很陌生,应该并非西北一带出身。
  “是福建人。”路明不知何时挤到了韩冈的身后,低声地说道。而在他身后,李小六正牵着几匹马,韩冈的驿马也被他捉回来拽着。那匹马胆小如鼠,可被十几匹狼追着跑了一圈,却连块皮都没破。
  “福建人怎么跑到了陕西,听这章俞的说话,好像也不是来此任职的官员。”疑惑一闪即逝,韩冈很快放弃了猜测,反正跟他无关。他上前扶起章俞:“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既然老员外无恙,韩某还要赶路,就不作陪了,还请勿怪。”
第三十八章
逆旅徐行雪未休(三)
  章俞一愣,看着韩冈扯着刘仲武要上马离开的样子不似作伪,连忙叫道:“两位恩公且慢一步,还请留下姓名。小儿亦在京中为官,两位恩公若至京师,老朽也可让小儿一酬救命之德!”
  “施恩望报岂是君子所为,老员外有心了,却是不必!韩某告辞!”韩冈拱了拱手,十分洒脱地一跃上马。哈哈笑着,带着犹有些发懵的刘仲武三人,转眼便去得远了。
  章俞望着韩冈渐渐小去的背影,悠然神往,为韩冈的洒脱和豪爽深深地感叹着:“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此子大有古人之风啊。”回头一看百无一用的仆人们,气便不打一处来,大骂道:“还愣着作甚?追上去啊!人家是要入京的,正好一路去!快!快啊!”
  “为什么?”刘仲武很奇怪韩冈的举动,骑在马上,靠过来问着韩冈,“我们救了他的命啊,难道当不起他的谢?”
  寒风刮着脸,直往衣服里灌,天色越发的阴沉起来,星星点点的雪屑如飞絮在空中飘荡,真的要下雪了。
  将速度放低,韩冈侧着头,对着刘仲武喊道:“时间不早了,还是早点进城去,何必再耽搁?谢礼什么都是假的,早点上京,挣到官身才是真的。”
  刘仲武皱着眉头,心中有些不快。章俞看起来便是个有身份的,听他最后还说有个儿子在京师做官,虽不至大小,好歹也是个官。能结好章俞,也不枉自己一番辛苦。但韩冈强拉着自己骑马离开,现在也不好回去了。可惜啊,可惜了一个好机会。刘仲武的神色变得冷峻起来:“莫不是怕自己结交了有用的助力,真的得到官身不成?”
  路明觍着脸靠过来:“刘兄,其实韩官人做得不差。这章俞并不是什么好路数。离着远点也是好的。”
  路明说完便闭起了嘴,卖起了关子,等着刘仲武追问。可刘仲武从来都看不起路明,又亲眼看着他一个劲地巴结韩冈,哪会信他的话,根本问都不问。而另一边的韩冈,更一副毫无兴趣的样子。天色已经不早,他可不想因为听着八卦,而在京兆府城外过夜。城中有驿馆,有饭菜,还有上元夜的灯会。只要路明还在,八卦随时都能听到,没必要在这里浪费时间。
  不过韩冈看透了刘仲武心中的不痛快,他这么做,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要引起刘仲武的不满。他突然没头没脑地说道:“子文兄,到了明天你就会谢我的。”
  在刘仲武的一头雾水中,韩冈抖了一下缰绳,当先冲出。如果他没料错,刘仲武明天肯定会感激自己。即便自己猜错了,方才没头没脑的一句,还有其他的解释可以敷衍过去。为了拉拢这位向宝也看好的人才,韩冈把突发事件都利用了起来,虽然成功几率不低,但脑中不断转着算计人的主意,着实有些累人。
  ……
  入夜时分,小雪细如棉,从天空中洋洋而落,京兆府的城墙,也终于在地平线上升起。
  京兆府不愧是关中的中心,尽管远远比不上隋唐时代的“百千家似图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的长安,可已经远远超过秦州城的繁荣。距着城池还有四五里的样子,官道两边,便是一间间的店铺。离着道路稍远点的地方,民居鳞次栉比。
  隋唐时的长安,是当时世界排名第一的巨城,规划、人口、商业,与城市有关的各个方面,无不是独占鳌头。只是经过了数百年的沧桑巨变,长安历经战火硝烟,吐蕃人在其中三进三出,终于在朱温的一场大火中,化为瓦砾。而北宋的京兆府,便是建筑在这样的一座城池上。
  时值上元,城墙上的灯火,如灿烂的银河,比之韩冈当日在甘谷城下看到的那一条尤要绚烂上千百倍。一朵朵烟花不时地自城头升上天空,在夜空中绽放。无数灯火汇聚,将低沉的云层映成了红色,自韩冈来到这个时代,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景色。
  毕竟是上元之夜。
  人如潮涌,为了观灯,往往都是一大家子同时出游,小孩子手上提着各色的小灯笼,兴高采烈地走在前面,父母兄姊则跟在身后。韩冈一行入城之后,便在人潮中艰难跋涉。周围人头涌涌,幸亏有了路明这匹识途老马,才没有在人海中迷失方向。
  上元节是一年中的大日子,甚至可以说是北宋的狂欢之夜。元旦正日,人们都是在家中与家人团员。立春则是与农事息息相关的祭典。而上元节,便是以居住于城池内外的市民——此时称之为坊廓户——为主力的节庆。东京城要放灯五日,而寻常军州,也要放灯三天。
  一座座由彩灯组成的灯山、灯棚矗立在街市中,金碧相射,锦绣交辉。这些都是城中各家行会、富户豪商所制,互相之间还要较量个高下。
  雪停了,可风未停。积在屋顶和树枝上的雪粉,随风而起。稀疏而又轻柔的雪意,并不会打扰到人们的兴致。灯光在雪雾中散射,空气中都闪着柔柔的黄光,宛如梦幻一般。
  走在流光溢彩的街巷中,韩冈突然想起一事,都是急着进城,他倒忘了一件事。长安不是秦州,平日里并没有宵禁,而在上元之夜,更是夜间也不闭城门,他本不用赶得这么辛苦。不过这样也好,不用等到明天,今天晚上,现在板着脸的刘仲武心情就能变好。
  刘仲武这时候却好像忘记了心中的不快,饶有兴致地看着周围的花灯街市,原本板着的脸上浮起了一丝笑意。秦州地处边境,平时便不如京兆府繁华,节庆时更是远不如京兆府热闹,他也不禁看得入迷。
  不同于刘仲武,还有已经看花了眼的李小六和路明。韩冈眼望四周,却有一股茕茕孑立的淡漠涌上心头。
  喧闹的街市,欢腾的人群,孩子们天真的笑容,无不在述说着此地的和平幸福。虽然有苦役,虽然有交不完的税,但毕竟是听不到战火硝烟的和平之地。
  大宋立国百年,尽管时有动荡,边境更是没少过战乱,但国家内部还是保持着大体的和平。对生活在熙宁年间的内地百姓们来说,也许很平凡,可在晚唐、五代的数百年间,却是难得一见的幸福时光。
  只不过,在五六十年后……也许是四五十年后,眼前的太平年景,就会因为两个蠢皇帝和几个奸臣,而在来自北方的铁蹄下,被踩得粉碎。
  第一次……穿越以来的第一次,韩冈思考着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意义。
  记得前些日子闲暇时读得《李太白文集》,诗句读过便罢,但其中的一段序文却让韩冈铭记甚深: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
  逆旅……韩冈觉得这个词实在很好,用来形容他再合适不过,在时光中逆流而上的旅客。只是他不再是过客,而是已经定居下来。
  他能为这个时代做些什么?
  是更为富足,更为安定的生活?还是——对了,他的老师有一句话——为万世开太平呢!?
  应该能做到罢!否则到这里走一趟,又是何苦?
  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下雪了。但这场雪并不算大,风则变得更弱,雪片就如柳絮杨花,飘飘荡荡地从铅色的天空中落下。
  韩冈抬眼远望,举目茫茫,视野只及十数丈之远。可今早在驿站里看得黄历,却是明明白白地写着宜出行。
  宜出行吗?韩冈哈哈大笑,真是好黄历。
  笑声里,他用力一抖缰绳。马身一动,在漫天的雪花中,向着驿站行去。
  ……
  京兆府的驿馆,远远胜过韩冈这几天来经过的诸多驿站。不但编制上有一名官员直接主管,在建筑更是楼台园囿皆备,单是门厅就仿佛一座酒楼,或者说就是一座三层高的酒楼,只不过接待的是来往陕西的官员罢了。
  正是节庆之时,厅中的桌子已经被占了大半。韩冈这样的还没拿到告身的从九品,在厅中诸多官人中,一点也不起眼。验过驿券,韩冈在偏院弄到了三间厢房,放下行李,留下李小六看守,同着刘仲武、路明又回到大厅中。
  照着低品官员的待遇标准,在驿馆中充当小二的驿卒为韩冈三人端来了一桌子的酒菜。韩冈尝了一下,酒菜皆是上品,不愧是京兆府。就是他们坐得位置不算好,三楼他还不够资格,而二楼的靠窗,能看到灯火的座位,一个个都早早地被人占了,只能找了个近着楼梯口的角落坐下。
  韩冈的邻桌贴着窗子,坐了三人。身侧靠着窗的两人,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一个才二十出头,都是武人模样,身材健壮。单是坐着,便像是两山对峙。剩下的一个打横相陪,显示地位最低。他面朝外,背对着韩冈他们,只看他的背影,也是一个体格雄壮的汉子,却穿了儒生的装束。
  韩冈只瞥了他们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与着刘仲武和路明一起拿起筷子、填着肚子。
第三十八章
逆旅徐行雪未休(四)
  刘仲武心情不好,虽然乍眼看上去只是脸色比平时冷一点,但他从坐到桌边便没有说过一句话,只顾闷头吃喝。而韩冈正在想着事情,一时也忘了缓和几句。
  韩刘两人都不说话,桌上的气氛便僵住了。路明左看看右看看,呵呵干笑了两声,还是提起了方才的话题:“还记得方才的那位章老员外?”
  刘仲武闷着头不搭话,韩冈则放下筷子,抬眼问道:“他怎么了?”
  路明靠前了一点,压低声音,“方才当着面没记起来,但后来走时听到他说有个儿子在京中任官,那就不会错了。”
  看路明故作神秘的表情,韩冈念头只一转,心中便是雪亮:“难道他的儿子官位很高不成?”
  路明微微一笑:“官人可是猜错了,官位高的不是他儿子,而是他的族兄!”
  “谁?”刘仲武终于停住了筷子,抬起头来,开口问着。
  路明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对韩冈道:“韩官人肯定知道。”
  韩冈眨了眨眼睛,心底透亮,这是路明在帮忙缓和气氛。
  “果然还是有点用处。”韩冈想着。而他所知道的出身福建的章姓高官只有一人,“莫不是章文简章郇公?”
  郇国公章得象,是仁宗朝的宰相,谥号文简,死了都二十年了,但除他之外,韩冈也记不起还有那个福建的章姓高官。
  路明点头:“正是章文简!”
  “他死了有二十年了吧?”韩冈问着,“他的高官厚禄怎么可能留到现在。”人走茶凉。章得象死了二十年,就算是亲儿子,怕也是在家祭时才记得供碗黄米饭。
  路明皱着眉头心算了一阵,最后点头道:“章文简过世是在庆历八年,到今年是二十三年了。”
  刘仲武听了,又低下头去,专心致志地吃菜。
  韩冈瞥了他一眼,笑意藏在心中,问道:“既然章俞是章文简的族弟,那他就是嘉祐二年丁酉科状元章子平的族叔祖喽?”
  “自然!”路明话一出口,刘仲武的筷子便变慢了。状元郎啊,天下第一的状元郎,日后要做翰林、宰相的状元郎,竟然是已经死掉的章得象的子侄。
  这世界真小。韩冈暗地里想着,而口中则继续问道:“同族虽然算是戚里,但一表三千里,而这同族也不一定多亲近。章老员外貌似并没有官位在身,不然也不会提到他的儿子。不知他的儿子又是谁人?”
  “章!惇!”路明一字一顿,“章惇章子厚,名气大得很呐。嘉祐二年,他与章子平一起应考。到头来,侄儿中了状元,自己则只中了进士。他觉得丢脸,便弃了敇书,重新在下一科又考了个进士出来。”
  路明的声音中,有着愤怒、嫉妒还有淡淡的羡慕,韩冈听得很清楚。对一个久考不中的免解举人来说,如章惇这般想考进士就能考上进士的才子,自然是羡慕嫉妒的对象……
  “不,不是嫉妒!”韩冈玩味看着路明的神色变幻,“是憎恨!就是憎恨!……数十年不第积累下来的怨气不浅啊……”
  “你们可知这章惇是什么样的人?”路明说着,他的神色又变了。脸上的恨意收起,转而露出了一种很奇怪的表情。韩冈觉得难以形容,只觉得有些像是王舜臣去了惠民桥后的第二天,与赵隆、杨英一起讨论功架、深浅时,才会露出来的那种神情。
  “什么样的人?”刘仲武顺着话头问着。
  “出了名的有才无德的人!”路明言辞无忌,说得口沫横飞,“章惇其人无德无行。当年他到京师求学,借助在章郇公家里。没几天,便偷了章郇公的小妾。被人发现后,他从郇公宅邸里翻墙出来,又误踩伤了一老妪,闹出了一笔大官司。这位章子厚,才学尽有,就是德行与其父一般无二。”
  韩冈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头,不知为什么,他突然间心里有些不舒服。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52/1757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