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50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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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冈顾左右而言他,章惇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只得将此事放过,沈括怎么说也是有才华的,韩冈得他襄助,襄汉漕运的把握又多了一分,“难道玉昆你还不知道,介甫相公辞江宁府,就宫观使的辞章,已经上到第三份了——第一封刚到江宁两天就上了。昨天已经议定,天子也同意了,介甫相公江宁落职,改集禧观使,过两日等太常礼院那里将制书做好,就会颁诏。”
第三十一章
九重自是进退地(十二)
  “是吗?小弟这边都还不知道呢。”韩冈啧了一声。
  王安石是退职的宰相,若是晋爵为舒国公,从地位上已经与韩国公富弼、潞国公文彦博相当,同为元老重臣了。
  不过国也有大中小之分,三六九等,在官场上是免不了的。秦、晋、魏、韩这样的是大国,而王安石的舒国则是小国。第一次封国公,只会是小国,等到第二次、第三次晋封,才会逐步上升。文彦博只封过一次,所以他的潞国公并不比王安石的舒国要强,而富弼则是第一次祁国公,第二次郑国公,第三次才升到如今的韩国公。
  “以介甫相公的资望,国公已是来得迟了。”章惇声音压低了点,“只是相公求转宫观,是否打算就此致仕?”
  韩冈哪里有机会与王安石聊这些。他回京时,王安石早就走了。不过从王安石留下的书信上看,还能勉强揣摩到他的一点心思,“家岳当是无意再掌朝政,京中十年,早已心血耗尽、油尽灯枯。最后的那半年,小弟没有看到,子厚兄应该看到了吧?”
  章惇默然点头。去年从夏天开始,直到王安石离任——也就在韩冈返回京城之前的几个月——因为王雱和王安国一两年间接连病逝,王安石一下老了许多。
  再加上在政事上,又与赵顼又产生了许多分歧,使得王安石甚至都在叹着若有三分相从也是好的,远远不能跟熙宁初年时相比。韩冈说他是心血耗尽,油尽灯枯,那是一点也没有说错,也丝毫没有夸张。
  韩冈叹了一声,也不讳言,“家岳如今当是心在江湖山野之间,已无东山再起之念。再不可能像熙宁八年的时候那样,应诏复出,重镇朝堂。”
  章惇虽说算不上失望,但也是一声长叹。王安石一手创立了新法,用了近十年的时间,让原本屡受西北二虏所欺的大宋,反过来让两国必须联手才能抵抗。富国强兵的初愿,王安石已经为天子实现了,但他现在却无法享受到变法成功给他带来的荣光。
  但章惇也不能说什么,韩冈也不会说什么。坐在帝位之上,本来就该是这样的人物。
  王安石的离开,根子就在天子身上。不论做得多好,一旦天子觉得用不上了,立刻就会被抛开,也就是给个虚名,让人赞颂着天子的慷慨。别说眼下坐在御榻上的这一位,就是被人人赞颂的仁宗皇帝,不也是这样?庆历新政的土崩瓦解,难道不是仁宗皇帝认为不需要了,才让吕夷简得手?
  上观诸史,帝王莫不如此。熟读史书的士人,早就该见怪不怪了。
  心情低落,让章惇无心再提及回到江宁养老的王安石,只提醒韩冈道:“玉昆,你还是要小心沈括。此人虽是才高,却是素无信义。可用不可信,如果两府之中有人压下来,他当能在背后捅你一刀。”
  章惇对沈括成见已深,韩冈忍不住有些觉得好笑,不过他也不为沈括辩护,点点头,“小弟明白。”
  “不要不以为然,”章惇看这韩冈脸上若有若无的笑容,忍不住多提醒了他一句,“介甫相公刚走,他就去奉承吴冲卿,见风使舵得这么伶俐,你可曾见有谁有他一半的本事?”
  见章惇说得郑重,韩冈也不得不严肃起来,“子厚兄放心,小弟自是会小心谨慎防备着。”
  章惇神色放松了一点,在他看来,韩冈是没吃过亏,所以自信过度,正常吃一堑长一智,要慢慢历练出来,不过以他跟韩冈的交情,该提醒还是得提醒,“还有洛阳,想想西京御史台,想想西京留守,那里可是虎穴狼窝。玉昆你去了京西,更是要小心,不要给人寻出错来。”
  韩冈再点头,京西转运司的治所就在洛阳,洛阳城中的文彦博、富弼、司马光这一干元老重臣,比起方城垭口要险峻百倍都不止,这一次他的态度端正无比:“小弟理会得。”
  ……
  沈括正在收拾自己的书房。
  已经定下了去唐州担任知州,这间专供三司使居住的宅子,也该让出来了。
  家里的仆婢,除了少数一部分是签了卖身契,其余大半就是在京城雇佣的,现在都发遣了出去,再有就是家中的清客,这两天用着各种各样的理由也走了一多半。
  不过这都不是沈括自己收拾书房的主因。
  其实放在书房里的藏书都已经收拾好了,珍贵的孤本和手抄本,趁着日头好,晒过一天之后,小心地放进了箱子里,与家中的一些珍贵的器皿财物放在一起,绑在车上。
  剩下的几千卷皆是刻印本,多半是国子监版,还有一些则是出自杭州的印书坊,至于粗制滥造、市面上泛滥最多的福建版,只有几本,要不是书卷本身内容的难得一见,沈括这名有名的藏书家也不会将之收入自己的书库。
  近万卷藏书堆满了两辆马车,旧时一排排堆满书、一直堆到天花上的书架,现在已经变得空空荡荡。但沈括还有一件最宝贝的藏品,要亲手收放起来。
  红铜铜皮打造的上下两节圆筒,架在一个形状特异的木架上。圆筒两端各有一个小小的镜片,如同水一般清澈透明。如果眼力足够好,还能分辨出两端的镜片,凹凸各不相同。
  这是显微镜。
  拿着显微镜,沈括用来观察过落入院中的树叶,观察过从深井中提上来的井水,观察过被扑落下来的蚊虫,观察过地上的一撮泥土、沙尘,他此前从没有想到,寻常看惯了的事物,一旦放大之后,就变得如此光怪陆离。
  从未有人窥探过的微观世界,对沈括充满了吸引力,他看清楚了蚂蚁、蜜蜂由一个个格子组成的眼睛,也看清了树叶上一条条细微如丝的脉络,更看清了清澈透亮的井水中,竟然有着那么多的异物——因为这一件事,让沈括对佛家多了一分崇信,佛观一碗水,有八万四千虫,所以喝水前都该持咒一番,有人嗤之以鼻,但现在用显微镜一照,当真说得一点都没错。
  光是观察这细致入微的世界,就消磨了沈括不知多少闲暇时间。也不仅仅是沈括,京城中多少士大夫都对无人涉足过的领域充满好奇。
  自从一年前不知由谁人发明并命名之后,显微镜转眼就在京城中流传开来。不过到现在为止,能拥有一架性能良好的显微镜的人,在京城中还是凤毛麟角。制作不精的显微镜,只能放大个十来倍,而像沈括他手上他亲自设计,并聘请名匠打造的显微镜,则能放大三四十倍之多,一根细微的发丝,都粗大得如同用大楷笔写出来的笔画一般。
  但就算是制作不精的显微镜,如今价格也是高达数百贯,而且是有价无市——水晶镜片实在是太难得了,而适合做显微镜的则更难得。
  这是因为需求量太大的缘故——十年寒窗,视力好的士大夫并不多,而年纪大的官员无一例外都有需求——白水晶的价格涨到了天上去,已经传说有人开始想用玻璃来做镜片了,只是还没有成功。
  而且原材料在镜片中还只占了很小一部分,大头是人工。这么些年来,京城中到现在为止,也只培养出六名高手匠人,专门负责磨制镜片,而他们各自还有几名徒弟。总共二三十名匠人,要为全京城的官员和富户来磨制凸透镜、凹透镜,来改善他们的视力,这当然是杯水车薪。
  而要找到四五片适合做显微镜镜片的,更是得从几百片凹透镜凸透镜中加以仔细挑选,的确不容易。沈括也是挑选了好久,才试出来合适的,这还是靠了他三司使的身份。
  现在想来,恐怕韩冈本人应该都不知道,他所发明的水晶阳燧,也即是俗称的透镜,能派上这等用场——他没有这么多选择去测试。
  这样的一架显微镜价值千金,沈括是当作传家宝一般珍视着。
  不过显微镜还有些问题,要是能用什么办法,让镜筒能自如的上下调节高低就好了。
  沈括小心翼翼地将显微镜拆开,拿着硝制过的麂皮,一点点地擦干净了红铜镜筒上的指纹,如同捧着自家的幼子,慎而又慎地放进堆满木屑和稻草的木箱中。
  “都收拾好了?”
  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沈括身子一颤,抓着箱子的手差点都松掉。站起来转过身,垂手低头,用着殿上面对天子时都没有的恭谨口吻答道,“都收拾好了。”
  比起天子还要让沈括敬畏的续弦张氏,正站在书房门前,容色过人的一张俏脸挂着寒霜,眉眼吊着,让人不敢亲近。
  不快的眼神扫过空空如也的书房,张氏高高在上地瞥着比她还要高出一头的沈括:“收拾好了,就送到车上去,还要耽搁到什么时候,等着宫里面派人来赶吗?”说着就转过身,往回走,“跟着你这个夯货,连京城都住不安稳。”
  沈括也不敢回嘴,抱着装着宝贝的木箱,不用吩咐,就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张氏领头在前面走着,“韩冈让你去唐州,也没安好心思,是想借你的本事。这开凿渠道,听说功劳不小,不要把功劳都让他得了去。”
  “是,是,夫人说的是。”沈括点着头,一步步紧跟着。
  张氏脚步一停,回头虎着脸瞪了沈括一眼。沈括悚然一惊,连连点头,“为夫知道,为夫明白,不会让功劳都给韩冈得了去。”
  张氏脸色好了些,厌憎地又看了卑躬屈膝的沈括一眼,“也不是让你跟他抢,你出了多少力,就该分多少功。你是唐州知州,不是他转运司的属僚,该争就得争。你是翰林学士出外,须也不比他龙图学士差了!”
第三十一章
九重自是进退地(十三)
  梅花已谢,桃杏正浓,当春风在洛阳城中舞起来的时候,一张短短的信笺摆在富弼的面前。
  御制的粉笺销金纸上,只有寥寥数行草字。观其内容,也不过是设了一个诗酒之会,以耆英为名,邀请富弼与会。
  类似的请帖富弼年年都能收到,作为前任宰相,国中有数的元老重臣,地位和身份都让他成为最受欢迎的宾客。但富弼点头答应的时候寥寥无几,很多次都是看过一遍后,就让儿子富绍庭写了婉拒的回帖。
  不过这一次,发起之人却是富弼的老朋友,新近来洛阳上任不久的文彦博——“凡所谓慕于乐天者,以其志趣高逸也,奚必数与地之袭焉。”说是要承袭白居易白乐天当年退居洛阳,设九老会悠游林下的志趣,于今日设耆英会。
  “文宽夫当真有雅兴,五老会聚了,同甲会开了,今天终于想起来找为父了。”富弼将文彦博的信望身前的几案上一丢,抬头望着肃立在身前的儿子,考试一般地问着,“你说,他是在想什么?”
  富绍庭张开口,吭吭哧哧了半天,却是说不出话来。他的老父既然如此相问,就代表文彦博的举动必有其深意,只是他想不明白,这深意究竟在何处。
  过了好一阵,方才没有什么自信地说着:“五老会有范景仁【范镇】、张仲巽【张宗益】、张昌言【张问】、史子熙【史炤】,同甲会有司马伯康【司马旦】、程伯温【程珦】和席君从【席汝言】,皆是反对新法的老臣,在西京广有声望,或许有心合众人之力,打动天子。”
  “都被人从东京赶出来了,西京中的声望又算个什么?要打动天子早就打动了。”自家的儿子才仅中人,勉强做个守牗之犬,绝非是龙虎之辈,听到回答的富弼连失望的力气都没有,瞥了眼苦思冥想得脸色涨红的富绍庭:“文宽夫是初来乍到,找些人来壮声威,打算跟为父分庭抗礼来着。”
  富绍庭有些吃惊,感觉难以置信。但富弼却是对文彦博的为人了解甚深,并不觉得自己是冤枉了文彦博。
  在文彦博来洛阳之前,他富弼绝对是西京老臣中的第一人,但文彦博一来,第一第二就要争个高下了。
  富弼冷笑着。他都在洛阳几年了,却没玩过这一出。寻常也有诗会,却从没想过要弄出个名目来。
  也就文彦博有意思,到任后就招了几个致仕的老臣来做五老会、同甲会,洛阳有点声望的耆老旧臣一个个都被他邀请,就是把他富彦国给落在外面。直到人都请遍了,方才再携胜势来邀请自己。
  “五老会请的范景仁、张仲巽、张昌言、史子熙,皆在洛阳住得久了。前两天的同甲会,又请了司马十二的兄长、二程的老子,那席君从倒算是添头。”富弼一个个数来,“如今要办耆英会,就变成了尚齿不尚官。以齿序论,前面请的那几位,都得以为父为长,人情也送了来,人望也得了来。这一套做得面面俱到滴水不漏,还不愧是文宽夫。”
  最后他扬起胡须哈哈大笑,“‘西都旧士女,白首伫瞻公’,天子逐人不遗余力,‘身在洛阳心魏阙,愿倾丹恳上公车’,文宽夫和诗时也都这么说酸话了,你说他还会指望能卷土重来?”
  “西都旧士女,白首伫瞻公”;“身在洛阳心魏阙,愿倾丹恳上公车。”富绍庭并非孤陋寡闻之辈,这两句分别出自于文彦博去年转调西京河南府,离京辞行时,天子的赠诗和他本人的回赠。
  两首诗看着是君臣相得,天子恭维文彦博是“四纪忠劳著,三朝闻望隆。”,西京之人翘首以待,而文彦博的诗中用“康时有志才终短,报国无功术已疏”表示自己的谦虚,又用“身在洛阳”两句,表达对天子的依依不舍。
  可只要往深里一想,就是天子等不及地在赶人,而文彦博则是满心不情愿地吐酸水。于唱和之间,也能看得出文彦博的一颗心还放在朝堂上。
  眼下在洛阳城中布宴席,设诗会,白居易的九老会是珠玉在前,但文彦博学来,却有让人有效颦之感。
  听出父亲话中全然不掩讥讽之意,把文彦博的一点小心思刨开来晾在太阳底下晒着,富绍庭小心翼翼地问着,“大人是不是想要推掉?”
  “推掉?为什么要推掉?”富弼一拍卧榻,反问着儿子,“当然得去!难得春暖花开的好时节,为父也不知能再过上几次了,怎么能放过?不过得请他文宽夫过来,这耆英会的第一回,就在家里的园子里开。这两日正好漪岚亭畔桃杏花开正艳,又有杨柳随风,却是个观花饮酒的好时节。”他拍拍腿脚,“这条腿走不了远路,还是在家里方便。”
  富弼说完,抬头再瞅瞅儿子,富绍庭正忙不迭地点头称是。老宰相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连察言观色都如此迟钝,入了朝堂定然会被人欺,也就是胜在老实,不会欺凌族人,守着家业还成。
  心中满腔的遗憾和落寞,富弼他提声道,“还不去唤人拿纸笔来,为父要写回帖。”
  ……
  文彦博于去年年底被调来洛阳,判河南府兼西京留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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